掉失的拼圖碎片 　　我倒認為這條路沒什麼特別，看上去平凡無奇，不修邊幅，你看看也可以，那就走吧，可我不擔保我不繞路。不過我想，對此你早已知曉。（《繞道》，2005年1月） 　　你嘴扁了，嘟嚷著我又再次離題。關於人生的意義，我無法多說。誰有權逾越上帝的目光？我們的思考要是只能引起偷笑，何不多加躲避？你知道我沒有辦法回答你的問題，但答案已隱藏在離題之中。（《離題》，2001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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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在《獨語天涯》中談到夸父太傻，精衛太傻，但他卻敬佩他們。

《山海經》中記載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於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夸父追日，當跑去到太陽那時，他感到口渴難當，把黃河和渭河的水都渴光了，也解不了渴，於是又跑去飲大澤水，結果沒有到達就渴死了。

太陽之渺，怎能追得到？東海之廣袤，怎樣能被小石填滿？現代人很有理由說夸父傻，明明有這樣好的腳力，追什麼太陽？倒不如參加馬拉松長跑，拿冠軍，有獎金，又有聲譽，受到人們的崇拜。但夸父卻笨得要追求那遠不可及的太陽，要觸碰那光明的根源。太陽是世界的溫暖和光明之源，就算能夠追到太陽，也免不了被熱死，特別是越跑越近時，那種焦熱和疼痛是可想而知的，比喻成在火中煎熬也不免為過。夸父定知這一點，卻堅毅地拿上木杖，朝著光明的太陽進發。這是何等氣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他要盡力做到。

古人說他追到了太陽，但現在看來是不太可能的了。太陽的光到地球也要好幾分鐘，就距離說夸父要是長生不死，永遠跑下去是可能達到的，但是地球與太陽之間隔著虛空的宇宙，那種無處著地的狀態是不適宜跑步的。古人把神話編成這樣，無非是不想給希望一個絕望的下場，但事實偏偏如此。夸父追到的，永遠不是太陽，可能是很接近了，但不可能是。那個光明的根源在遙遠的彼岸，人類也許永遠觸不到。我不知道夸父是否知道這點，然而，對於他的精神，我在心裡極為感動。反抗絕望，反抗不可能，直到死也要反抗，頂多我把黃河和渭河的水喝光！

這個神話故事中有一點也是十分引人入勝。夸父快要追到太陽，但口渴難耐，喝光黃河和渭河的水。水在中國一直比喻成智慧，從智者樂水，學海無涯，到莊子的《秋水》。看水奔騰，生生不息，是非成敗轉頭空，唯有青山流水依舊在。萬河合注大海，就變成了無窮無垠，智慧也一樣無窮盡。夸父快要到達太陽，急著要喝水，這意味著什麼？昭然若揭。

尼采把西方的藝術分為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前者靜穆而偉大，後者瘋狂而超越自我。如果運用到中國，夸父可說是日神和酒神的溶合：他有日神偉大的心靈和精神，也有酒神瘋狂的意識，堅信自己的信念。就這樣在荒原上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追趕著他心目的太陽。要是用一個形容詞，我會像用劉再復提倡的童心，或者用尼采的嬰兒狀態。這是中國古人的氣度，百家爭鳴時代對於智慧的信念，不功利，沒有經濟學家所講求的機會成本，只是一味地堅守智慧，不斷追求，就算渴死和熱死，或者被笑死，也在所不辭。

現今世界變成了社會學家所稱的工業主義的時代，一切價值迄今已經消失了，只留下幾個意識形態化了的、虛茫的思想，例如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還有效率──一切只在效率的範疇中才能得到認可。休息，要說是對工作更有效率的準備；（父母說）書一定要使成績增加的才可以讀，因為工資的高低－即以後賺錢的效率－和進什麼大學，都要看這個成績單了；藝術畫只用升值的算有價值，智慧只有利於搞個人關係和管理才有用；最令人痛心的是，學心理學也是為了最後可以好好管理下屬才進修。智慧和控制成了一伙？智慧不再解放人類的桎梏了嗎？人們說太陽是永遠不能追到的，並從心裡嘲笑著夸父的信念。──井底蛙分兩種，以前的是在井底觀天，以為天空才井口這樣大，現在的是知道世界的無窮，就嘲笑追求的人永遠都不可能追到。

對，夸父是很傻。哥白尼傻嗎？貞德傻嗎？岳飛傻嗎？文革時反抗的人傻嗎？世界的人太理性了，太懂得計算效率了，相比之下他們是傻透了。諷刺的是，恰恰是這樣「傻」的精神（毋寧說童心、單純），引育出人類的智慧和希望。

山海經最後說到夸父死在往大澤的路中，拐杖化作了一片樹林──樹林中當然孕育了大自然純真的又無盡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