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虎藏龍》當然有它的不凡成就,其中最大成就當屬全部中文發音(並且據說是原音收錄),讓習慣好萊塢的老外們聽中文、看字幕;次大的成就該算是,把台灣、中國、香港三地不同口音的演員自然地放在一起,完全不在乎他們各自口音的差異或其口音令人發噱的成份(新疆馬賊有台灣口音?武當大儒俠一口廣東國語?該說是演員不用功,還是導演太放水?)。
不過就電影元素的流暢運用而言,《臥虎藏龍》的對白腳本真是一大敗筆。看credit page時看到王蕙玲三個字,只得徒歎一聲:果然!用人間四月天的邏輯來回想這片裏叫人想吐血的不自然對白,完全就能理解:這又是一個自以為受人喜愛的編劇人,以其缺乏自覺及過度自戀而淬練出來的敗筆。
一部電影裏語言的運用何等重要。李安或許有其文學偏好,但是影像敘事的能力要能強過語言堆砌,更上一層者則應以場面調度本身,傳達電影作家的哲學思考、人生觀想,才稱得上經典電影。
而《臥虎藏龍》中卻出現不少不平衡的語言堆砌和場面調度。西方人看起來或許眩人眼目,東方觀影者如我,卻會挑剔:電影一開場、第一段對白(大俠與女鑣師)就沒頭沒腦來個精神狀態的語言陳述--那種接近入定狀態時的頓悟、對於生命中黑暗勢力的體會,難道只能用語言來堆砌?手中掌握著電影元素及 mise-en-scene,為什麼不用影像、聲音、場面調度,來詮解鋪陳?只能說,這電影語言不夠洗練。
再比照全片近尾聲處的洞穴大屠殺。看武打片長大的中國人,不可能不熟悉小人物一定偏愛使暗器耍陰,神乎其技的大俠則輕易識穿奸詭。場面調度只能算是通俗武打片(可能還更差一些)。若是沒有中了一針來不及解掉的毒針,完成了整部片極力向抱憾以終愛情片靠攏的情調,這一大段真是....太過冗贅不精彩了。
造成全片輕飄飄感的另一大敗筆出在「未處理好的輕功」。吊鋼絲飛簷走壁行走林梢,美則美矣,只不知會否老外把不自然的吊鋼絲視為中國武俠片之必然?會不會造成他們以為,神乎其技的武功「反正一定是」人工造作出來的?看得讓人搖頭歎氣,真希望香港那些武術指導宗師能給李安的crew多出一點主意,多給一點指導。
當然,片中許多場景是令人拍案稱好的(當然都是沒人說話的那些鏡頭),比如俞秀蓮首次去追趕盜劍小賊時的長段打鬥;俞動了怒,在自家鑣局中庭與玉嬌龍拼兵器的長段打鬥。女人打女人的段落,竟是最最好看的部份。導演如果意圖藉著傳統女人與叛逆少女打鬥,來傳達某些關於禮教的反省、關於人格修練的省思、關於惺惺相惜、關於捍衛自我主觀、關於放肆與端謹的對比....等等的意涵,那應該說是成功的。
小女生遇到神乎其技的大俠時也十分神乎其技(是不是該說她是遇強則強、遇弱也強?這大概是中國武俠對於心高氣傲初出道的奇才,一貫的描寫方式吧),飄浮在竹林頂端的長段打鬥美則美矣(這是老外絕對會流口水盛歎其神的武技),可是對於看武打片長大的台灣人來說,老有點覺得果然是輕飄飄,沒什麼說服力,當成是攝影機及人體的一場舞蹈來看,還賞心悅目些。
說起來,中國武打片的高人一等處,就在於武技可以如舞蹈一般表現出力與美吧!所以,竹林打鬥這一景,仍然可以說是發揚光大了武打片美學。
另外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場景是,小虎跟小龍兩人兩馬、在塞外荒漠石原中馳騁追打。騎馬打仗,西部片、戰爭片裏可見多了,可老美要想拍出這麼靈活、繁複、花樣多變的長段追打,恐怕他們真是欠了幾千年的歷史。不過話又說回來,若非inspired by and willing to challenge the tradition of western films,還會有這場戲產生嗎?(或許該看看原著小說裏有沒有對這個場景的描寫)
看完這部電影,只有搔首發悶,不知道主旨何在。太貪心了,想兼蓄武技美學、情愛牽纏、價值取捨、禪學武道哲思、又想塑造「好幾個」鮮活人物,可惜每一項都只能完成部份,成了一鍋配色美妙的大雜燴。聽說有人評李安:「沒有風格就是李安的風格」,也同樣可以套用在《臥虎藏龍》上。不過,能把大鍋飯煮得配色美妙,一眼望去心曠神怡,也是不容易的;嚐在口裏風味如何,就看各家食客食性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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