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攝於七股海邊,跟主題很不相關啦,不過我喜歡那種生鮮拔絲的、很囂張的綠植物,台灣的。 ^_^ 。 2007/2/15 Thu 12:31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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練習曲這片子倒不會讓我想到技巧不技巧,所謂「電影技巧」in general。
說起來層次複雜,我慢慢來打打字吧。
內容與形式是最常用來拆解藝術品的兩個向度,但內容通常決定形式,形式通常決定內容,其實非常難以拆分。技巧是什麼?技巧就是組合起內容的手法,組合過程及組合形態則顯現為形式。
我幾乎不記得曾看過與練習曲形式相同的電影(嘿嘿,爛記性也有清醒的片刻--例如講 che guevera 年輕時代/革命之前的那部《摩托車日記》即為一例。這兩部電影還真是頗多神似之處。),也就是說,如果要拿腦中既定的、對於電影該是個啥的印象或定義來解讀或定位其「技巧」與「形式」,通常是必定黔驢技窮的。
其實這也是欣賞藝術品的一大門檻:你要用完全自由的向度來感受與解讀,還是用習得的一切技藝標準、評賞標準來審度任一藝術品?
這門檻是沒有內外之分的,我只能說上述兩種態度各在門檻兩邊,彼此還蠻友善的,並沒有被隔開;這兩種態度或方式還常常結伴同行。也許可稱之為:自由開放的心地,或純熟精練的(賞味)技術。所謂賞味技術,當然是經驗累積出來的:這人讀過很多藝術史、藝術評論、看過很多藝術品、自己練習過如何做評論、藉由評論來深化其對藝術理論的理解、甚至自己創作過藝術品以更為內化地理解何謂創作過程對藝術品的決定性...。這些技術整合為一個評論者對作品內容、形式、技巧等等的分析與判斷。
但,當你遇到沒見過的形式時,除了依序搜索你經驗中累積的分析條件及元素、設法套用外,能不能用開放的眼睛去<先純吸收與觀覽,再利用全部的理性素材加以比對與判斷>,其實是更為重要的能力。
以練習曲來說,它的結構是明顯且簡單的:Episodes。每一個敘事片段以簡單的內在邏輯(極為簡單--即一個人旅行七天、每一天的所見所聞,因此產生一個線性結構)連結,構成這部電影。但是其結構有一扭曲處,即如以日期來分段,乃是1-2/2/3/4/5/6/7/1-1,即最初的開端放在最後。這個形式的玩法當然也有其意義。
如果究其<內容>,它當然擺明了不玩「有完整劇情,依序正敘或倒敘或插敘地鋪陳情節,編結及開啟線索,將劇情推向高潮,再美好地設計結尾」的那種遊戲,所以請先把這套評價系統拋開。
現在我們來看電影這種藝術形式的組成元素。除了人物、情節、時間、地點、劇情發展線等等傳統戲劇元素外,它不可能被其他藝術形式取代的還有畫面、聲音、場面調度、剪輯。
它的「形而上」的難以言詮之「妙處」,在於後面這些部份。兩個鏡頭/兩段敘事以不同方式連接,即使只是一個過場的聲音剪輯不同,都會產生不同的「意義」--這「意義」通常就是一個執著的觀眾所追索於任何藝術品的東西,即使這個執著者不說。
如果以前述,練習曲的 episode 連接的方式來看,我們會發現:每一個片段(episode)呈現了不同主題的人事物,包括浪漫派(有人覺得好假)的劇中劇組、任性的單車少年、回憶兒時與家人及陌生人一起分享的中年事業有成者、快退休的老師、老車站站長與浪遊的外國友人、那些也抗議也郊遊的老媽媽們、那個會偷眼瞄一下攝影機其實非常諧謔地抽離了電影幻境而入實的導遊李永豐(那一眼可視為導演刻意留存的標記,記念的是一群長年好友都願拔刀相助讓這部影片完成的創作歷史)、那兩個塗鴉少年、那位的確再度抽離故事而純進入「講古戲」的洪流阿公、那鏡頭刻意疏離處理卻讓最多觀眾受到感動的進香隊伍....。
這些片段中間完全沒有必然的<邏輯關連>,這是非常少的電影敢用的手法。大多數的電影作者總是不自禁地因為害怕(害怕被敘事本身吞沒)、或因為過於興奮(太想講一個故事)而無法超越被情節線綁縛的誘惑,於是或鬆散或緊緻地編織著情節線(當然無論鬆散或緊緻,都有好功力和爛功力之分)。但,這部電影裏,沒有就是沒有。
這真是超級美好的一個特質!簡直難以相信,一個跟著<深深被情節綁死的導演們>工作了那麼多年的攝影師,能夠如此自由地跳脫自覺或不自覺一定會向裏跳的火坑。
這除了導演性情之外,我們也可以猜想:一輩子習慣以鏡頭省視人間的攝影師,他眼中、心中解析世界的方式,就是可以不受制於習規,硬是可以自由、豪放、寫意。
你所最不習慣的,或許正就是這種<攝影師與一般人不同的眼睛>。因為你從來不習慣這樣看世界,而習慣於一個可以找到線索、可以循線前進或深掘、可以高揚昇華....的<故事結構>。
但是這位攝影師導演倒是徹底打開了所有觀眾的眼睛,因為他大大咧咧地把他一向的<觀看方式>(the way of seeing)打開呈現給我們看。
如果再講另一線:聲音,這也極為難能可貴。一個以聽障者為主角的電影,要怎麼收音?!有人會因為考慮主角聽障,而故意模糊掉聲音。陳懷恩不是。他用<刻意極度清晰的音軌>來突顯聽人與聽障者之間在理解世界方式上的差異。這種把技術轉化成哲理深度的功力,真是一絕,在<全世界各處的影展>中都可能會被各地影評人大大記上一筆。
我大三時一位做技術劇場的朋友死於裝台意外,他是燈光設計。我的一位學長用一種荒謬、抽離的話安慰我:我們做導演的總是想得更多、更全面,他們搞技術的,只有單向淺層的思考。(這種荒謬及抽離感很有意思,所反應及自其提煉而出的那情境、本身就可以寫個劇本來玩)
這話從一開始就被我嗤之以鼻。許多自以為<藝術性>深刻或高強的創作者,正因為他缺乏技術的洗禮與磨練,從來不曾<硬派>地操作過任何技術,因此其作品也同樣只得軟弱氣虛。這是我之所以說咱台灣近年一些「藝術派」電影(呃,也許該說:出身很藝術的作者們拍的電影),到如今我還是不看可矣的緣故。技術之所以在這世間需要被人景仰,即好的各行各業工匠們之所以深為我所敬佩,當然是因為:藝術若缺少他們那種與生命直觀結合的綿密技術,是不可能有力、寬廣、能夠感動最大多數人,的。
練習曲之出於一位技術紮實的電影工匠之手,而能渾然天成達此成就,正是我的<藝術立場>最好的驗證。
stone
2007/5/15 Tue 10:11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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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還有要再增補的,不外是談它的<意義>,以及主題,吧。
一位離鄉背井老人對母親的緬懷為何放在最後?當然,最簡單的意義聯想是:這點出片子的主題:獻給母親。獻給<大家的母親>,台灣。這是我們與我們母親之島間千絲萬縷、一人一樣的情感牽繫。
這種企圖在導演受訪的文字紀錄裏是可以讀出來的。
這部份是前一篇寫過了的,就不再提了。(我真懶啊,呵呵)
另外還值得注意的是:全片多處出現<抽離>的片刻,不管是劇中劇組(你要想成是對電影同行們溫暖的帶著愛意的嘲謔也可以),還是美國導遊的一瞥,吳念真自然到觀察不出來的抽離的表演方式,以及利用劇中劇組的鏡頭來代言練習曲劇組的鏡頭、從車中拍車外的自行車少年...,總之,痕跡多到不行。這種手法叫啥來著,反正有人用包裝得非常專業的術語來說明過這類跳出影片敘事、嵌入劇組及導演的<戲外觀點>的方式。若找到個「專業說法」時再來補上其他人是怎麼用文字來形容這種跳入與跳出,「虛與實的諧謔對映及互留紀錄」的吧。
stone
2007/5/16 Wed 5:51am 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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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補關於情節鋪陳--
朋友 KYF 讀了這篇最前一節後說,讓她聯想到文字記者與攝影記者的不同。這話一下就啟動了我一直懶得補打的關於《練習曲》故事情節的部份:
我很喜歡搞攝影的人,例如以前單位的兩位攝影同事、現在合作月刊的攝影和美術主任,他/她們和主要負責文字的總編和主編,角度就是會有不同。攝影者習慣冷眼細觀,通常很靜,但,動能又很高,我實在喜歡! ^_^ 這也是我從國中起被攝影吸引的原因,大概就是為了要平息或<冷化>自己腦袋裏常有的躁動吧。
我說「沒有就是沒有」其實說得不準確,應該要說是「不做鋪陳全局的連續情節線」;但每個 episode 都是一個故事,以小格局來看,那每個故事也都有自己的事件與情節,都發展得相當完整、有頭有尾;我其實最喜歡的反而是這種可用「餘韻無窮」來形容的短故事。
陳導演兄可能跟我性情有點像,就是大咧咧的,覺得什麼事情都有其表象之下的另外十分之九,但我們光看到十分之一的表象、其實對任何事都已經有自己的推理、想像、感受、回響。他就只短短地,不貪心地呈現那十分之一,其他的,留給大家自己按自己的人生經驗去感受和想像。我非常喜歡這種留白風,短篇寫意如 andie 所陳述的質地;大概也是這片子之所以極得我心的重要原因之一吧。 :D
台灣電影常常把一個簡單故事過度渲染,明明十分鐘就可以講得餘韻無窮的故事,偏偏為了無法跳出<劇情片>的框框而自我束限了「時間與鏡頭運用上的自由度」,搞出一些冗長單薄到無聊透頂的假文假藝(連悲情城市我都已經感到難以忍受了)。可見<框架>要跳出來是非常難的一件事,但陳懷恩卻輕鬆自如地在框架兩邊跳來跳去,宛如體操選手;實在是令我讚美喜愛到不行啊! ^_^
stone
2007/5/16 Wed 7:45pm 補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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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幾個連結:
1.觀光局的台灣宣傳片,也是陳懷恩拍的:
http://www.youtube.com/watch?v=sIBshbaha9U
2.南方阿潑寫的導演訪問記:
《讓我們一起影像環島吧~來看練習曲》
http://www.esouth.org/modules/wordpress/?p=114
3.觀光局網站:
http://www.taiwan.net.tw/lan/cht/index/index.as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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