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節那天,在朋友家看到關於鹽水蜂炮的新聞。
沒什麼特別的,每年差不多時候,電視上就會出現的全副武裝面孔,或是熱衷其間,或是單純看熱鬧,滿滿的人潮,興奮激動的情緒,那樣的新聞畫面,是屬於台灣人的共同記憶。
一如往常,我對那些奮不顧身參與其中的人,感到由衷敬佩。一隻隻小火箭亂竄,突如其來的爆炸、火光、噪音、煙霧、人潮……這麼缺乏安全感的環境,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靠近。
「天哪!恐怖的要命!」邊看電視,我邊搖頭無法置信的時候,朋友突然問起:「欸,妳們內湖不是也有蜂炮嗎?」「啊……」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因為不知道才呆掉的,我們內湖人有誰會不知道元宵節放蜂炮的事!就是因為知道,而且想起每年這一天的悲慘遭遇,腦子暫時無法思考。有一年我騎機車,有一年是開車,還有乖乖待在家裡的那幾年‧‧‧都毫無例外受到被驚嚇的命運。可是,騎機車那一次,我卻也記得,我把車停得遠遠的,在路邊看著天上升起火花的記憶,其實也蠻美的。
「總之,我今天要過了十二點才回家。」生性疏離的我討厭熱鬧,受驚嚇指數更是「極易」的程度,這是我的結論。
不過,我常忘記自己說過的話,九點多,我已經回到我家樓下。
在這裡有必要解說一下內湖的蜂炮是怎麼一回事,當然,也沒辦法是很詳盡正確的解釋,只能就我所知道的說一下。
內湖有個土地公廟,是內湖人的精神指標,早年內湖被分成六區,每年就由一區來輪流負責元宵節的酬神儀式,而這儀式就包括了放蜂炮。蜂炮的施放,也就是希望衝破往年的陰霾,讓來年更「旺」。聽說以前的蜂炮也是如同鹽水一般,由道路兩旁的店家裝設砲台發射,稱作火箭炮,射向巡境中的土地公,這叫「鬧土地公」,。但是在大約八年前,已經改變為只在土地公公的轎子下放炮,因而減少了對週遭人的威脅,許多商家門口的砲台,也就拆卸下來了。
從進了內湖境內,大小砲聲不絕於耳,我還特別檢查是不是窗戶都有搖上來,生怕連坐在車裡,都會有砲射進來。深深恐懼於會不會這麼倒楣的我,九點多站在家裡樓下,竟升起了「要不要去看看?」的念頭,還考慮了起來。
實不相瞞,我家離那個眾矢之的的土地公廟,只有三十公尺不到的距離,轉個彎就到了。隔著我家那棟大廈,漆黑天邊升起火花的景象慫恿著我,我的雙腳竟然就往噪音、人潮的方向移動。
轉過轉角,我就看到了:離地面一公尺的地方,寬兩公尺的火花,瀑布一般向地面流泄,嘩啦啦啦,與此同時間同地點,又有十幾條火光衝向十幾層樓高(拿我家那棟大樓為基準算的),有一直線衝上去的,有小蛇一般彎彎曲曲的,就在大廈與夜空的幫襯下紛紛炸開,當然也夾帶著咻!咻!咻!碰!碰!的聲響。
看到這場面的我說不出話來,因為這真的就發生在我家前面那條兩線道的馬路上,我平常搭公車、招計程車、蹓狗的馬路上。
我站在十字路口,除了上述那種砲每隔三五分鐘就在土地公廟前放一次外,十字路口的另外兩邊,也都比賽似地放著更吵,或更美的「砲」。一種只是單純的吵,好像是幾千隻蜂炮的大集合,高度較低,卻是真的震耳欲聾,火光是爆炸式的,屬於感官派;另外一種規模較小,從下往上衝約一人高度,又落下來,有種楊柳依依的感覺,屬於唯美派。上述三種分別在我所處那個路口的三面,距離都是十公尺左右,也都是每幾分鐘就要來一次,和我一起觀看的人,一定也都有目不暇給的感覺。
說到一起觀看的人,應該都是我們內湖的鄉親吧!俗話說,當我們不喜歡一樣東西的時候,與其排斥,還不如去接受它。我相信大家都是在這種心情下走出戶外的。與其在家裡不間斷地被吵,還不如看看熱鬧。
大多數人穿著家居服和拖鞋,有帶小孩的或牽或背,剛開始還會象徵性地摀住耳朵,後來也都和我一樣,雙手插在口袋,探頭探腦地想看看哪裡比較刺激,還會互相討論。是的,大家都很輕鬆愉快的樣子,連和我一起站在十字路口的幾位警察伯伯,看起來也很悠閒,和四周的人潮、火光、噪音、灰塵不太搭調。
突然,我意識到自己的輕鬆自在,真的很美的火光,砲聲帶來一定程度的戲劇性,其實也不需要人擠人的人潮,就在我家樓下,這一切都……好容易啊。不像去鹽水還要戴安全帽、穿雨衣,也沒有人露出擔心的神情,大家好像郊遊一般,享受著夜涼如水,在平時難得封閉的道路上行走,這是內湖人的慶典。
這時,我的心情是荒謬地想笑。很危險呀!各位,不要當作沒事啊,蜂炮可是不長眼睛的。當然我沒有說出口,甚至說服不了自己,因為看起來很安全啊,大家都不怕,我怕什麼呢?甚至到底有沒有危險性都不知道,我還為了貪受刺激,一點一點地往放砲的中心靠近。
接著,土地公公回來了,坐在單薄的轎子上,沿路有人在祂座下放砲。這尊土地公的特色就是用石頭鑄成的,所以可以忍受高溫。即便如此,一個晚上下來,還是要頻頻泡進冷水,因為太高溫了。我想起今天朋友說的話,他說土地公真可憐,從幾天前大家就磨拳擦掌,準備要好好炸祂,祂卻跑都跑不掉……火光和聲響使人越來越興奮,天邊就在此時升起了煙火。
就是國慶日時放的那種煙火,迸開的一剎那,大家都跟著「哇!」了一聲,我還忘情地鼓掌了,這真個是個好美的慶典,乾淨的天空、黑夜中美麗的火花、熟悉的街角、大樓和商店,沒有特效、沒有防護設備,真實又近距離的火藥表演,大家只有滿足,沒有害怕或責難,我嘴角仍帶著一絲荒謬的笑意。
尾聲──我回家時,各地的砲還沒放完,此起彼落的噪音,真的很吵。今天那個感官派的砲,正在國泰醫院旁邊施放,那些病人怎麼辦?為什麼沒有人想到噪音是多麼嚴重的公害。對於看慶典的人而言,四周的樓房都是佈景的一部份,裡面的人安靜的權利卻被剝奪了。我們所存在的就是一個這樣的社會。而感官的享樂和社會的批判共冶於我腦中,我就是這個社會的產兒。
圖片說明'德國法蘭克福俯觀照.攝於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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