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心靈自聊/治療──笑看林奕華《水滸傳》
根據編劇陳立華的說法,這齣戲是將小說《水滸傳》當中的幾種「男性心靈」意象提煉出來,加上一組「大哥、大嫂與小弟」角色扮演遊戲的情境喜劇,以及一場曲終人散的Party,互相穿插交錯後,最終包裹在一個導演「甄選演員」的過程。有意思的是,這個劇中劇的「導演」過程中不僅「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最後還「不見」了。
剛開始,這齣劇倒像是一些男演員們的搞笑「自聊」:那個手裡明明舞弄一把大刀,卻是只能出一張嘴「自賣自誇」地賣小刀,內心深處為自己的「長度」自卑的「小」男人(韋以丞,飾楊志);以「海浪」比喻女人,以衝浪征服海浪的浪子(張孝全,飾武松);以攫取獵物為樂,自命「命中注定姓王」的老虎CEO(王耀慶,飾宋江);以股票一時輸贏來賭一生所有的賭徒(時一修,飾吳用);從小偷到大,從小偷到大盜,無所不偷的賊(莫子儀,飾阮小七);自認仗義殺人、吃人肉的計程車司機(李建常,飾李逵);以酒精麻痺自己,以致被人圍毆也不痛,開槍射太陽,要替世界關燈的酒國英雄(張翰,飾魯智深);窺探人性黑暗的心理醫生(盛鑑,飾林沖);高處不勝寒的孤獨大哥(朱宏章,飾阮小二),這九個男人其實是導演著意刻畫的世間男人心靈原型。
而在「大哥、大嫂與小弟」的一連串情境喜劇當中,女人不是被男人擺佈的玩偶、性玩具、大哥的女人,不然就是小弟依偎撒嬌的「媽媽」,下場不是被X,被吃就是被殺。而戲裡的男人不管是大哥、小弟,不管是「很Man」、「很娘」或根本就是雙性戀、同性戀,其實都怕死、愛面子。但是無論是什麼人,每個人卻都有一個該死的理由,無奈且荒謬的是,世間男人雖都怕死,卻更愛面子。由於愛面子,不敢喊救命,決定不了誰該死,誰不該死,甚至自己該不該死!
在Party這場戲中,九個男演員玩起類似「大風吹」的遊戲,老大一跺腳,其他的八個小弟就得爭先恐後的搶位子坐,由於搶不到位子的人就得從遊戲中出局,把椅子搬走,到旁邊去「納涼」,所以椅子也越來越少,最後只剩下大哥與唯一一個沒出局的「小弟」(也就是老二)還在。這不就是男人世界所玩的遊戲嗎?你爭我奪地搶位子,搶不到位子的失意喪志,或牢騷滿腹,或落落寡歡,從權力與生存遊戲中出局。搶到位子的其實也好不到哪裡:當上老二準備接班的,或心懷不軌,被老大提早幹掉,或隨時可能成為「功高震主」或「棄俥保帥」下的犧牲品;好不容易坐穩老大位子的,又得時時擔心那些隨時隨地虎視眈眈,想取彼而代之的老二們,即使幹掉(或用掉)了一個又一個,還是會有(也需要)無數覬覦老大位子的小弟們,不斷地前仆後繼……。
當這些「該死」的男人在曲終人散的Party上的酒後真言,卻又是如此鐵漢柔情,讓人為之鼻酸的一一內心剖白:酒醉的黑道小弟們輪流碎碎念:他曾酒醉後赤腳踩在山坡草地上,跟小草小花一一打招呼,還對著角落一朵不起眼的白色小花,說出憐惜(其實是自憐)的告白(其實是自白);出任務前,不忘先交代後事,希望老大好好照顧自己的母親;醉到胡言亂語,還不忘提醒大夥兒別忘了雨傘,被兄弟罵說這傢伙從來沒真的活過(其實是在罵自己),這些「自聊」片段讓「人」為這些該死的「男人」幾乎要掉眼淚!
戲裡面的舞台背景佈置,其實也很值得玩味:一輛撞翻的保時捷,一支歪垂的路燈加上半傾的路面,幾乎全場一路到底。保時捷代表世間男人所追求的速度、財富與女人,那根被撞歪的路燈如同陽具;而撞翻的跑車加上歪垂的路燈,象徵男人的困頓:失去財富、權位與性能力。具現了所有男人潛意識中最深層的恐懼,現實裡最絕望的困境。
我以為劇中最值得注意的,乃是盛鑑所扮演的角色,導演稱之為「蓮花」。他分別在開場的「林沖夜奔」、「心理醫生」以及「有多少人在我體內交談」這三幕戲中,有很引人注目的身段以及獨白演出,我覺得是本劇的「起」、「承」、「轉」三個轉折點。
「起」先的「林沖夜奔」是小說《水滸傳》當中非常重要的一段情節,也是京劇中的代表戲,刻畫禁軍教頭林沖因遭人陷害,忠孝不能兩全,被逼上梁山的矛盾心理(這其實就是水滸好漢們上梁山的共同背景)。「林沖」這個角色所反照、揭示的,其實便是現代社會的男人,或工作、家庭難以兼顧,或有昏庸上司,或有小人陷害,家庭、社會壓力一肩挑,又不知何處、無處可「奔」,身心皆不由己的心靈困頓與痛苦。
「承」接在吃人肉的計程車司機(李建常)的自述後,心理醫生的獨白實則傾吐出男人,或者說其實是人性中不可告人的一面:不管是看古代的水滸英雄們替天行道,卻濫殺無辜,或翻看殺人放火、作奸犯科的現代社會新聞版面,心理醫生告訴你,我們之所以會被這些東西所吸引,是因為在那面鏡子裡看見了自己。所有男人都是一樣的,所有女人也都是一樣的,既然人性即是如此,那麼男人、女人還有什麼差別呢?或者說,真的有男女之別嗎?
有趣的「轉」折是「有多少人在我體內交談」這場戲,盛鑑穿著全場男子惟一的紅衣(2006初演時似乎是穿白衣),上半身從舞台路面的一個「人孔蓋」露出來,一人分身為「大哥」、「小弟」與「大嫂」三角,自言自語地在「人孔蓋」裡演了半天。最後他發覺到包括自己在內的九個演員,好像都被那個從頭到尾「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導演給「莊孝偉」了。因為他們被迫一再演出「大哥、小弟與大嫂」的劇情,可是其實情節都差不多,所以他終於質問導演:「我為什麼要演這一段啊?」並且抱怨說他已經演不下去了,但又隨即發現那個該死的「導演」根本不見人影(其實我們這些坐在台下的觀眾,從頭到尾根本就沒看到這個劇中劇的「導演」,那個演出「導演」聲音的,其實是這齣戲的編劇陳立華),盛鑑雖然氣急敗壞,無奈他還是只能選擇「繼續演下去」。
水滸傳文本當中並無蓮花的意象,然而盛鑑在全場九個「綠」林好漢當中,卻身穿唯一的「紅」衣,還一人分飾男女三角,由「人」孔蓋探出身來,導演似乎是在告訴我們,他是蓮花的化身(生)。那麼,這個蓮花化身(生)之意象究竟是意謂著「出淤泥而不染」?還是佛經所云「不受胎生、蓮花化生」呢?這與整齣劇最後的「創世紀」一樣,都有待觀眾們的自由詮釋。
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人的問題永遠沒有標準答案。正如同那些永遠問不完的:如果有下輩子,你想當男人,還是當女人?WHAT is MAN?什麼是人呢?……妳是女人,但妳懂男人嗎?你是男人,但你真的懂男人嗎?不管你是男是女,非男非女,看過《水滸傳》這齣戲,也許可以讓你或妳或「ㄋㄧˇ」笑著多懂一點人,多懂一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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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2008亞洲巡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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