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退伍」這件事,夢裡想過千百回,只是不敢相信,真的要發生了。
最後一天。
一早起床,三千公尺的跑步不用去了,早點名也不用點了,同梯的說這樣比較不會「失氣」(就是沒面子的意思)。於是,躺在床上,明明早就醒了,卻不能起床,直到部隊帶去跑步,大家才紛紛出現。
(搞什麼啊,原來大家都怕「失氣」!)
我想起一年前的這個時候,某班長要退伍了,他賴在床上,因為軍中規定大白天是不能躺在床上的,所以他有點不安地問另一個班長:「這樣躺著,真的沒有關係嗎?」
「沒關係啦!你今天是全國最老的兵耶。」
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我年幼的腦海裡。沒想到,我也會有這麼一天,從入伍第一天,綁上「綁腿」開始,一個日子、一個日子地過,終於,也變成全國最老的兵了。只是,這一群「全國最老的兵」終究還是失氣了,在新任輔導長的再三吆喝之下,慢吞吞且垂頭喪氣地出現在連集合場上。
「輔仔,今天要退伍了哪!」有人不死心地發揮著「盧」功。
「我知道我知道,」輔仔不疾不徐地說:「連上人手不夠,你們就幫忙掃掃地會怎樣?」
「沒聽說過有人要退伍這天還要掃地的!」有人悶悶地嘟嚷著。
我是沒什麼意見啦,反正我一直都滿喜歡掃地的,而且以後想掃大概也沒什麼機會了。所以我們各自分組下去,用掃把向營區進行告別式。我的區域裡,種著幾棵高大的樟樹,細長的葉子落進草叢裡,先用掃把挑出來,再掃成一堆。掃著掃著,小小的一片草地,竟也堆滿了一整袋樹葉。
忽然,我的思緒飄回了從前,許多個掃地的日子,彷彿有人說:「其實樹也滿可憐的,我們時間一到就退伍了,它們卻必須一直站在這裡。」
「對啊,」我望著被風吹動的樹葉,「應該頒給樹一張退伍令的。」
另一個人掃地掃得很煩,接著說:「沒錯,只要這些樹都退伍,我們就不用再掃地了。」
而此刻,我們把掃地用具歸地位,樹葉堆進垃圾箱裡──再、也、不、用、掃、地、了。眾人跑進寢室,解散,等待下午拿退伍令。
我呆呆望著內務櫃,把要帶走的、要留下來的,一一分類。可是,我究竟該帶走什麼,又該留下什麼?午後的山區忽然下起一場好大的雨,越過雨水,遠方的萬金山曾是我日日對望的綠。終於,還是要離開了。
時間像一卷快速轉動的膠卷,我想起自己新訓中心的模樣,總是怯懦地畏懼著未知的人生;我想起,剛下部隊時,連隊裡的幾個學長,他們如今又是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我想起,前後三次不同的受訓,三種不同的滋味,像是又回到了學生身分,只是學的是不一樣的知識與課程。我想起,自己曾經擔任政戰文書、電台、通信官文書等不同工作,原來當兵就像我的第一份工作。我想起,幾個要好的同梯朋友,在營區裡每天二十四小時相處、廝混,等退伍後,天涯各一方,連見上一面都難。我想起,在軍旅生活中,發生過的快樂與憂傷,經歷過純真年代,看見人性的真實,不斷剝落的真實,以及欲望的掙扎與人性的尊貴。
雖然當兵是一個「被迫的位置」,但在這個位置上,我想,我還是讀見了一些不同的風景。
午後四點五十分,從剛開完會的營長手中,接過退伍令,揹起背包,經過那些仍然無法退伍的老樹,我們就要開始下一段人生了。
離開的時候,我特地回過頭再看一眼營舍,雨已經停了,陽光綻出一點點,啊,原來想像了很久很久,到底退伍這天會下雨還是放晴?
我想,答案已經宣布,就像步出營區的心情一樣,晴雨皆宜。
真沒想到,一不小心,就退伍十年了。
真沒想到,一不小心,就退伍十年了。
真沒想到,一不小心,就退伍十年了。
你們──後綠色遊牧民族
你們──曾是我們。
齊聚(超)現實主義方場
脫下身分,成為編號016、編號119、
編號058。
從高到矮報數,由左向右看齊
體會義務裡包藏的異物
我們,吃地上的四菜一湯
踩別人的肩膀蹬上矮牆
在微涼的靶場
找不到那顆射向自己的子彈。
我們平躺在鼾聲兩側
輪流起床,看黑夜是否合法移動
等地球願意轉換頻道
陽光就來盜走我們的汗
落葉和菸蒂是默默的陪伴
在遊牧的日子,我們慣以倒數
迎接(持續)移防中的時間
是誰大喊:「注意!」
(鋼盔、水壺、S腰帶都備妥了嗎?)
(人海裡逃生的裝備都堪用嗎?)
(如何在黑暗的注視中取出正確的槍?)
白卡上的安全回報小組消失了
真正的福利是永遠逾假不歸
最精實的一員
獃在不打烊的軍械室
操演職場刺槍術
你成功了、消耗了、安全了、重複了
每一次,都經過五百障礙才跌入夢中
夜半驚醒,鄰兵無人
此刻,誰在對我們晚點名?
你們都住著你。
你胖了、父親了、寡默了、稀薄了
那些用舊的暱稱稍嫌窄仄地穿戴著
身旁人物偶爾置換
情節卻相彷(儘管電話記錄缺頁)
慣用字居然還一樣:
「最好是……」
最好是你們相約在酒席,婚宴
或者誰和誰分手的夜晚。
每一次,酒杯一直斟滿、再斟滿
在你們裡面倒出你。
你像發潮的麵粉做成饅頭
你像摩斯電碼被誰譯錯
你像每週一次的基本教練
你像清空的內務櫃……
時間從我們篩出我。
我來,試著拼湊一個
原地解散的自己(稍息之後不敬禮)
將破碎的制高點
嵌進大量塗改的戰情圖:
當你們,哦,你們
像小鹿一樣輕踏
(第四十四次離營宣教之後)
通過了門禁、衛哨檢查,還有我
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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