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去畢爾包,從馬德里搭夜車出發,抵達時天已微亮,拉著行李箱在街上走,呼吸著工業大城裡頭的透明生活感,在飯店略微梳洗之後,趁著晨光出發,街上也有些與我相仿的遊客,三三兩兩,彷彿都朝向同一個目標──古根漢博物館。沿著河,隨著光線的調節,龐大銀色曲線體躍然眼前時,心中有一種確實的感動。
拜訪鶯歌,也是類似的心情。早就聽聞小鎮的名字,位於台北南陲,交通也是堪稱方便,卻始終未曾到訪。
終於,挑得一個晴朗冬日,是拜訪鶯歌的好日子。緩慢的電車開出。三十分鐘不到,就來到鶯歌。出了車站,懶洋洋的路往前迤邐開來。到鶯歌,目標很明確,就為了拜訪陶瓷博物館。說來好笑,雖然從未真正到訪過,博物館的形象卻早已在心中定形。因為一支〈我要的幸福〉MV,在尚未開放的博物館裡拍攝,每當MV上歡快地旋轉,鋼琴琴鍵敲出希望,好像真有那麼一些陽光普照的幸福可以竊得,透過簡潔的清水混凝土,在微涼的風中,播放永不止息的青春快拍。
沿街,是慣見的藝品店,販賣此地聞名的陶瓷製品。一切都在午後的光裡顯得緩慢溫馴,不顯眼的路標,忽有忽無,像隨時可能斷掉的尋寶。右側是鐵軌,偶有火車呼嘯而過。然後,穿過一兩個十字路口,經過幾間西半部鄉間慣有的茶坊、賣店,遠方,陶瓷博物館漂亮的弧形已經展現──我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個早晨,將要遇見古根漢博物館般帶著情怯,如同與一個未曾謀面的戀人初次相見。
一切都好。
我快步走向前去,踏上石階,來到現實場景。一道長橋先將兩側隔開,底下是水,百朵顏色不一的彩雲參差錯落。陽光已經傾斜,但還未打算降落,它以溫柔的光包覆整個建築體,包覆著來訪的我們。悠閒走在館內,好像其實也沒有要認真去看博物館的資訊,只是好奇地呼吸著它的空氣,體會空間所給予的。
二樓的展區則系列地將時間帶入,看見舊照片裡的陶瓷,對著播放Michael Galasso的馬桶裝置藝術微笑,或理解陶瓷在未來,將在生活中扮演什麼角色。
夕陽快要掉落的時候,我走在長長的迴廊上,看著一段突出的側翼像登機室,光線慷慨地射入了屋子,將每個人的臉都抹亮了,如果真可以從這裡登機,該飛往哪裡?
參觀的途中,我興高采列走進局部燒窯設備,看它特地設置、偽裝成窯廠燒紅的模樣,透過相機的拍攝,格外逼真。突然,就接到一通電話,是大學時代的朋友打來,她轉述了另一位朋友的病訊:說是感冒了好一陣子,失眠,頭痛,突然雙眼不能視並昏迷,送入醫院才知道是腦膜炎,已經住進加護病房。
我樂觀地以為,我們才剛脫離青春,還未夠準備面對生離死別。我的心中沒有太多的憂惶,打算過幾天去探視朋友,我相信病情一定會好轉。
於是,又上到三樓去看新展出的「遊戲.光盒子」,很巧地就是介紹陶博館本身的展覽。除了多點對此地基本資訊的了解,展地的背板上,以淺灰色中文字放大,寫出建築的基本概念。熟悉的中文字被放大後,竟似微妙的畫──也像一堵想被吸入的牆。
離開陶博館之前,我坐在Café裡寫明信片,製成明信片般的門票,可以在館內寫好,館方會代貼郵票寄回。
我在微光中寫著,假裝自己是一個遠方的旅人,為了這美好的博物館而來,假裝我是一個被釀好的句子,寫進了明信片之中……天色已墨,信步踅到老街,沿途都是慵懶走逛的人群。孩子們坐在石椅上,警告路人地上有不明髒穢物。風也微微,擦過了我的臉,成為裝飾音,並且彈奏著小鎮,最後,唱成了一首無名歌。
時間是仁慈的彈奏者。
畢竟那時,還不知道,幾天之後,病危的朋友就將永遠離開這世界。
photo:鶯歌陶瓷博物館一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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