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風穿過了盆地的缺口,來到河南岸突起的獨立小山丘,黑暗中人影幢幢,各自據著幾個角落,燈光穿梭照射,音波震響了耳膜,我與同伴蔟在台下,分享著空氣中微微的汗臭、燥熱、騷動,隱隱要被點燃的那個前奏,然後,聽見台上清亮的貝斯聲刮過耳畔,大家輕快地擺動起來,身體的浪撥動了黑暗,台上是我私愛的樂團advantage lucy,熟悉的旋律早已像背景色一樣貼在生活的角落裡:伴隨在夜歸行走的空檔,穿越一隻青蛙的空檔,失眠等待天亮的空檔,寂然翻閱一冊詩集的空檔,面對一場離滅的空檔……美好的、如永不告別的稚氣般的嗓音,就從女主唱帶著微笑的嘴裡飽滿地送出,一切是那麼魔幻,那麼遠又那麼近,耳裡的現場和眼裡的現場疊合了,我的眼眶,飽滿著潮濕的語言,像遲來的海浪,悄悄地漲潮。
類似的聲音,還有許多。他們不在主流的播送裡,少了密集的宣傳,沒有大量的資金,常常名不見經傳,就像一個初寫詩的人,握著整個世界的廣袤或脆弱,又孤獨又自由,因此,也常常不知道自己其實是懷著祕密的玉,等待被琢磨,在時間中透露──又或者,其實知道,只是在等待一個夠好的機會,就可以綻出奇異、美好的光亮。
從小,我就嗜聽流行音樂。在音樂提供的保護和餵養裡,竊得一點情感的法則,一點看待世界的價值,無所不在的流行曲,像一種詭異的時間罐頭,只要打開正確的罐頭,就可以瞬間轉回那一刻:轉回背著書包、軍訓制服的黃昏,轉回木板床、急著長大的午夜,轉回騎著摩拖車急馳,不知要往哪裡,風裡掠過的傷心音符……實在無法想像,如果生活裡少了音樂的灌溉,我會變得多乾燥?是以從來也就這樣一意孤行地,不管家人勸說「一個人只有兩隻耳朵,聽得了那麼多歌嗎?」的質疑,一次又一次地到唱片行去,帶回一卷卷卡帶,它們都乖巧地貼靠著彼此,我像清點著什麼重要資產一樣──除了書,它們確實是我的最大宗消費。
就這樣,卡帶積累了幾百卷,直到CD的時代來臨。薄而細巧的CD,更不占空間地占領了我的空間。它們被嵌放在牆上,櫃裡,在我記憶的夾層,像可播放的書。直到有一天,當我在唱片行裡,突然尋不到任何一張我想買的CD。
不是唱片行的問題,是我的問題。貧瘠的音樂知識,使我無法遇見更多聲音。
也是那時候,我遇見了朋友C。他像一扇窗子,透過C,我認識了許多不曾聽聞的好聲音,世界的地圖重又攤開,我像著魔一樣地,閱讀著以C為圓心拓荒而開的音樂文字,遇見了過去未曾注意到的indie音樂,我驚喜地獲得鑰匙,打開一間又一間糖果屋,有時是味苦的糖,有時是似鹽的雪。
於是,一次次地流連在聲音的罅裡,認識了更多的朋友,聽他們聽的音樂,貪戀著indie身上那一道複雜又簡單的氣味,在鋒利處粗糙,柔軟處堅強,更棒的是,它有一種可認證的私密,往往,為了尋找一張想像中的美好唱片,將城市的據點走遍了,絞盡腦汁,心機用盡,天涯海角相尋,然後才輾轉相遇。
遇見advantage lucy也是一個有趣的例子。
但,近來事情已經有些改變。隨著分眾的發生,這一兩年來,我所居住的城,過去必須費心找尋的音樂,如今在連鎖唱片行裡也可以找到。它們,就像是等待被認養的神祕驚喜,在不同的開列架上,那樣靜謐地存在著。一日我在車站的地下書店裡閒晃,賣場裡人潮穿梭,恍惚竟聽見了是advantage lucy的歌聲,在空調器旁邊的揚聲器上,那樣甜蜜地放送著。一時之間,有些開心,又有些妒忌。
那種弔詭的心情是怎麼來的?當我鍾愛的音樂,變得更為「流行」了,那微妙角力之間的失衡,是因為希望自己顯得特別嗎?是潛意識裡有一種低劣的優越感在作祟嗎?我想不是。或許,比較接近於:那些聲音為我寫下的日記,被赤裸裸攤開了。攤在這無情賣場,人人不曾駐足,只有我孤獨地在空氣中,想起那一夜夏天的風,彷彿,又穿過了盆地,切過了山丘,抵達了我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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