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是個「女作家」，本名黃麗群。
之所以需要這樣正名，無非九九剛出版第一本書《跌倒的小綠人》時，特別喜歡第一人稱的男性敘述，「幹」、「操」、「屁」這些字眼都經常出現。據說在網路世界上，也因此招來一些誤會，以為九九是個年輕有痞氣的帥男。然而不是。本人長髮飄飄，有些高大的九九，偶爾會讓我想起「張愛玲的頂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種震動」這樣的句子。第二本以極短篇為主軸的《八花九裂》出版時，附上了照片一幀，足可證明九九是個女作家了。可「女作家」在我們心裡，不單只是個寫作的女性。既然安上了「女作家」之名，除了熱愛寫作之外，還必須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常性。比方說神祕，比方說難懂，比方說「愛生氣」。說起來九九確實向來是以「負面」見長的。她喜歡用減法形容自己。我們翻開第一本書的作者簡介便可看見：「專職米蟲、無甚志向、長處、才分」，聳然一驚之餘再翻開第二本：「恨的比愛的多，不相信的比相信的多，褊狹的時候比原諒的時候多……」洋洋灑灑，我算過，她自己列了九大罪狀，最後還不忘補上一條：「但以上你通常都看不出來，所以又外加一項非常虛偽。」
那些別人極於交代的豐功偉業，她當是晾過的衣服摺一摺放進衣櫃。如果硬要拿出來「暴露」，恐怕她就要嘟起嘴，像形容什麼不可見人的物事一樣，跟你說：「不覺得那樣會臭臭的嗎？」
傅月庵幫九九作序時，有段形容既精采又準確，他把九九歸類為「世事洞明、人情練達」的寫手。「寫手」和「作家」的差別在於作家對自己所寫的作品自視甚珍，但寫手卻是以好玩有趣為上。這完全是九九的「立國精神」。因此，忙著玩的時候不寫，不想寫的時候不寫，寫了也不是為了「驚」世、濟民，不寫也不會哀天怨地，快意生活比較重要，一場飽食比較重要，「感覺好」比「有錢賺」重要，但九九又絕不會做出衝動的事（一直吃十勝紅豆豆花，或狂喝健怡可樂例外）。每個月一定為自己存一些錢（十足有憂患意識），就算說好了要「霍出去」，多半也只是「說好了」而已。
但若真以為九九「胸無大志」，也未免「此言差矣」。因為身為同事的關係，我常有機會和九九一起下班，搭同一班公車回家。除了偶爾在公車上分食八卦週刊，閒聊一些大嬸的話題（比方下雨天如何洗衣服不會有霉味、買哪些食材適合煮湯），偶爾也會談一談對於寫東西這件事情的看法。對一個在台北土生土長的「女作家」而言，此地島國的急利近視與對於創意人才的剝削和消耗，是不是也無意中耗損著創作者的能量呢？當然這擔心不是為了她自己，我們總是感慨地談起「為什麼以前的副刊比較好看？」、「為什麼有些人都不寫了？」、「為什麼別國的作家可以如何如何，我們的作家卻只能如何如何……」然後潦草地以「這個社會病了」或是「別管我，我有病」這樣的話語道別。
在她下車之後，我獨自獃在公車上、塞著耳機思考的片刻，總也忍不住猜想，那個偶爾抱著一本原文的《教父》在讀的九九，那個喜歡梁實秋、琦君、錢鍾書的九九，那個被一些事情激怒、或總哀歎著「漏洞百出，不學無術，死。」的九九，她是怎麼看待這世界的呢？
讀著《跌倒的小綠人》時，那兩個等待小綠人跌倒的男孩，多麼像《等待果陀》，卻令我覺得好感動（九九可能會對這反應笑岔了氣）。讀著《八花九裂》，看她巧手編織一則又一則的短故事，如何「從世界的處處破洞裡，看見那些太困難的美事，太快樂的毀滅」。總是讀著讀著，便感到冷。九九是不管這些的，畢竟她說：「已成形的文字都是一支背後歌，聽者還在曲折時，唱者已走遠。」
為了了解「女作家」多一些，我也經常去拜訪九九的網站「背後歌」（blog.yam.com/the99th）。她寫得勤，信手拈來別有意思。偶是碎雜夢境，偶是人生幹事，偶是生活點滴。她英文能力好，能讀原文，也能編譯，被她稱為「跑龍套」的時段，就是她偶爾幫忙翻譯外電稿的結果。如果你點開站台，會發現首頁左方有個固定主題，稱作「腦天氣」。這是「文學性」修辭，我準時觀看。
九九雖然神祕，難懂，「愛生氣」，其實還兼有一些特質，比方說：頂真、耿直、沒心機。有一回我們等公車，等得太久，我為了解悶，自以為幽默地告訴她，「剛剛廣播有報導公車司機大罷工，今天不會有公車來了喔。」凡此時刻，九九的第一反應絕不會說我唬爛，一定是很認真地思考我所說的狀況，並且一臉茫然地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最近世足熱，九九每天看球。說來她看球看的是意在言外──別誤會，並非指她像激動的小女生一樣，專管球員帥不帥；當然，也沒那麼矯情，只看「球」、不看「人」。一天聊起了她的看球原則（畢竟她幾乎每一場都看了），她說，不具意義地偏心有色人種或第三世界國家，因為，「白人在世界上便宜沒少占」。但看著看著她又覺得，「這是什麼一竿子打翻一船白人的蠢原則？」遂轉而支持踢得好的那方──再接下來，「耿直」的體質又發作了，若有人小動作過多，那麼──運動精神才是王道！
是的，被她媽稱為「一分鐘七十二變」的九九，腦天氣向來多變。不過這樣也好，她繼續八花九裂，我們就在世界身不由己的裂縫裡淋一點陽光、躲幾場雨──雖然「女作家」是以「難相處」聞名的，但我就愛她故事裡的善變。
photo：maya maxx
（students.ou.edu/M/Richard.T.Marcy-1/artifact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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