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東人物地誌
許多人對於花東海岸或生活總有著不同的遐想或嚮往,因為,位於歐亞大陸板塊和和菲律賓海板塊交會處的台灣東部,不僅被中央山脈與海岸山脈如伸展雙臂般輕密擁抱著,又能近距離直擊太平洋海域的波瀾壯麗。而舊稱「洄瀾」的花蓮與古稱「崇爻」的台東,除了有山風推著凝固的雲朵前進,浪潮聲日夜輪班拍打,還高密度地蘊育出許多優秀的寫作者。
流奶與蜜之地:花蓮
倘若以海岸山脈為始末,花蓮市就像一塊甜美的腹地,在裂谷的起點處培育了大量的創作心靈。由西部走東西橫貫公路前來,會先遇見地形渾然天成的太魯閣,切割山脈深達千尺,最狹處僅數十公尺的地理奇景,如這塊島嶼神祕腸線的彎曲,當然也是許多作品中的創作背景。沿路向南,會經過新建的花蓮機場,與空軍基地相鄰,沿著跑道起飛俯瞰,其下就是七星潭。天氣晴朗時分,海水是一種透明的湛藍,隨著天氣改變,微綠,淺灰。再往南,就是花蓮市。
美崙大轉彎旁,建於一九四二年的松園別館,是花蓮現存最完整的日據時代軍事建築。由於地勢特殊,可以觀測陸海空,當年是日軍重要軍事指揮中心。然而物換星移,此刻站在七十年老松下,遠眺可及花蓮港濱,花蓮女中與市區,身後是修繕後作為藝文空間的二層洋樓,不定期舉辦各式展覽與講座。
王禎和
花蓮市區擁有與其他鄉鎮樣貌相近的街景和新興的商家、咖啡館。
過了美崙大轉彎,在中正路與中山路垂直交接處附近,便是小說家王禎和的故居。店家更迭頻仍,此刻是某間連鎖服飾店的品牌。然而,當民國五十年間,花蓮市區的街與街還是純淨臉龐時,張愛玲曾來花蓮拜訪王禎和,並合影留念。擅寫喜劇的王禎和和擅寫悲劇的張愛玲,都是洞悉人性的能手,不同的是,王禎和的原鄉在花蓮,從他的處女作〈鬼、北風、人〉開端,一個將關懷延展至中下階層,既鄉土又現代的文學視野就悄悄形成了。王禎和的作品中,有將近八成都以「花蓮」為其虛構背景和注視對象。
除了強烈的戲劇張力表現,王禎和的小說語言也是獨到的,夾雜著閩南語、國語、日語、英語,而這與花蓮一地長久以來擁有各種族群,甚至殘留著殖民地餘風的土地性格是非常吻合的。在他作品〈香格里拉〉裡,張貼著電影海報、沿路宣傳廣告的三輪車,便是沿著當今花蓮市最熱鬧的中正路移動的。只是,時間改變了,城市的模樣、人物的生活,也快速地超脫了故事裡的形容。
楊牧
中正路再往南,右手邊可見一條恢復舊時景觀的虛擬鐵道,信步向前,穿過一些食店和住家,左轉節約街,就是詩人楊牧的舊居。曾經寫下「每一片波浪都從花蓮開始」的楊牧,對於故鄉情感的描述在多本詩集如《瓶中稿》中皆有非常親密的告白。其後,又以散文型態的《山風海雨》、《方向歸零》、《昔我往矣》等「奇萊三書」,大規模而集中地處理了他的花蓮記憶。
時間的線索於是遠征到光復前後,透過優美繁複的敘述看他如何以童年眼光記錄此地人情掌故、文化認同和家國事變。我們透過文字回溯了日據時代的花蓮生活,太平洋戰爭與二二八事變所帶來與改變的,權力所提供的壓迫和迷惑。隨著花蓮改變的,楊牧也經歷著青春,詩與反叛,時光中的友人和自己都已泛黃褪去,唯有記憶讓許多膠卷般在暗夜轉動的方格風景,夾著花蓮的星光雨水潮聲,又一次在文字中甦醒。
楊牧在東華大學任教與擔任人文社會科學院院長的期間,像是一次對於母土的依歸和反芻。楊牧擁有花蓮是幸福的,就像心中藏有一個永不佚失的碼頭,可以等待遠航浪潮的回返;花蓮擁有楊牧也是幸福的,在抒情清麗的文字中,花蓮層層疊疊,猶在時空前進的脈絡中還原。
陳黎、張芬齡
來到花蓮,怎麼能錯過陳黎?順著節約街往自由街的方向走,是一片水泥停車場。停車場的下方是一條默默流淌的溝水,右前方是明義國小,左前方許多蓋在溝渠上方的飲食店,林立著花蓮道地的小吃。然後,穿進百貨公司旁的窄隘街弄,一間間漾著時間光澤的商家,我們已經很靠近陳黎散文所描繪的「波特萊爾街」了。在他魔幻寫實的形容中,那些再尋常不過的黃昏街道,老舊的南京街橋頭,都滿溢著夕陽的光和人生滋味。從他的第一本詩集《廟前》開始,一種寫真式的、地圖式的書寫策略,就已經開始運轉。因此,我們可以按圖索驥來到上海街那棟傳統鄉間感覺的媽祖廟,竊想一點詩人的生活實況,面對面擦身而過的路人,會不會就是他作品中的甲乙丙丁?
順著溝的方向往下,過了福建街,便是昔時聞名的風化區「溝仔尾」了。過往的旖旎風情不復可見,就連少年陳黎和友伴坐在橋頭乘涼吹風的畫面也已雲消煙散。但是在他的作品《聲音鐘》、《偷窺大師》,或是美麗活潑的詩作《島嶼邊緣》中,陳黎都像是一只飛翔的、可變幻神秘視角的攝影鏡頭,挑動了時間的脊骨,用交叉的方式使花蓮更為深邃。
值的一提的是,與陳黎結褵的張芬齡,多年來是國內相當優秀的翻譯者,也是詮釋陳黎詩作不二人選。她除了在花蓮女中任教,也書寫評論文字、音樂介紹和西方詩作的翻譯。
林宜澐
在抵達陳黎的上海街之前,百貨公司旁的是花蓮市另一條重要的幹道,中華路。(如果從空中俯瞰,中華路和中正路的交叉大概就像一柄剪刀吧。)在這裡,我們可以遇見童年時節的小說家林宜澐。被視為可銜接黃春明、王禎和等鄉土文學脈絡的他,生長於花蓮,也書寫此地的眾生相。陳黎曾寫道:「三十年前,天一亮,走過中華路,你一定可以看到穿著內褲、汗衫,四季如一,在慶和鞋行門口運動的他爸爸。」這位林爸爸,除了養育了一位小說家,還是當年明義國小最熱情的棒球後援隊隊長,只要有人擊出全壘打,就贈送當行最風行的「中國強」球鞋。雖然時移事往,讀著林宜澐小說裡的人物,有時會懷疑他們是否與王禎和筆下的角色相識。然而哲學背景的他,又不僅只於此。他美麗詩意的極短篇《夏日鋼琴》,將成長記憶與花蓮街市都寫進字裡行間。雖然大部分刻意抿去實地與人物的名字,彷彿真有一個永恆的夏日被彈奏著。
就像他寫的:「五○年代。花蓮。神色自若的市鎮。行板如歌。中華路。簡簡單單的生活氣味散佈在空氣裡。」
陳克華、陳義芝
南京街是陳克華的,重慶路則屬於陳義芝。只是陳義芝非常年幼就隨家人離開了花蓮,只記得就讀明義國小的哥哥逃學了,還有朦朧的街道景致。而陳克華卻在南京街的日式木造房舍中,成為一名「騎鯨少年」。如今走過南京街,日式平房依舊,只是多半荒廢了。楊牧最早的家就在南京街底過和平街處。而南京街這樣具有時代背景的命名,其實也反應了那特定年代的想像或心事。陳克華寫過一首〈南京街誌異〉,記錄了曾經有的風月場所的私生子故事。花蓮像一個奇異的音,被他唸誦過,他便隻身騎著鯨魚離開。
邱上林、吳瑩
未到溝仔尾前,立於光復街上,有著花蓮現今僅存的、稍具規模的書局:「瓊林書苑」,裡面一定找得這幾冊書:《觀光花蓮》、《寫真老花蓮》、《洄瀾憶往》,這些精彩的歷史資料或文獻,編著者便是邱上林。本著一股熱情和耐心,邱上林除了自己攝影、寫詩,也花費許多時間精力,為善忘的人們追回花蓮囊昔風光,特殊名物,歷史來由,精彩的人與事。同時,他也為《文訊》雜誌固定撰寫花蓮藝文消息。
在一堆精彩的男性創作者面前,吳瑩可說是相當醒目的女詩人,她薄薄的詩文集《單人馬戲團》由花蓮縣立文化中心出版。以美好獨特的文字書寫感官與愛情,慢跑的生活有失憶的林政街,憂傷的海濱有她的〈煙火書〉,女性思維為山水增添柔軟與眼淚。
廖鴻基、方梓、吳鳴
沿著中山路到底就是海,然後往北是花蓮港,往南是南濱公園。討海人廖鴻基的方向不在陸上,而在海上。因為喜愛海洋,他決定成為一個討海人,書寫海洋,並引起了極大的注目,除了他真實充沛的文字,還有那性格裡的真誠。一系列的《鯨生鯨世》、《山海小城》,記述了在地人民的故事。一九九八年,他更成立了「黑潮文教基金會」,希望可以「關心台灣海洋環境、生態、資源及發揚台灣海洋文化」。當我們閱讀著廖鴻基,彷彿也讀到海洋的聲音。許多人從花蓮漁港出海去賞鯨豚,而廖鴻基透過他的文學創作,讓更多海洋知識被傳述,更多生命的樣態被瞭解。
方梓的散文作品《采采卷耳》則以散文體例,透過不同菜蔬的名字,與別開生面的切入點,記錄了花蓮縣福興村裡的成長點滴與童年素描,在許多層面上都反映出花蓮鄉間,族群融合、互動,台灣社會轉型裡家庭人物的改變或成長,這些點滴,竟也都因為每日要食用的菜蔬可以得到啟發。在抵達福興村前,會先經過吉安鄉的黃昏市場,此地是花東原住民野菜的集散地與批發大宗,規模甚鉅。
再往南,過了東華大學,來到豐田。這是縱谷裡的台九線。同樣以散文文體見長的吳鳴,他筆下的鄉間風景,亦緊實地與土地、人群互動。新近兩本旅行文學《來去鯉魚尾》、《豐田和風情》更發揮歷史專業,將細部景點一一介紹。
顏崑陽、陳列、區紀復、孟東籬
有人說,花蓮的土地會黏人,因為山水太過美好,使來到此處的人們不捨得離開。這說法是有實證的。同時身兼創作者、評論者與學者身分的顏崑陽便在花蓮落地生根。他的散文有知性和論理,編纂工作也持續多年。
散文名家陳列原本只是到花蓮任教,後來經歷政治事件後,又回到花蓮。一系列散文結輯成《地上歲月》感動了許多人,而後,他仍然持續投入政治事務。近年又開始持續書寫。
倘若,離開花蓮市後,並未行走台九線,而是走濱海的台十一線,那麼,在經過海岸山脈畔的海洋公園後,就會抵達鹽寮。書寫《濱海茅屋札記》的孟東籬和企圖過著簡樸生活的歐紀復,就在這海岸線的某一處。
詹澈、振鴻
經過了海岸山脈,抵達台東,分別有詹澈的詩和年輕小說家振鴻的《肉身寒單》為這座城市素描。在臺東地區農會擔任推廣股長的詹澈,能夠數家珍般說出農作物:百香果、枇杷、釋迦、梅子、洛神花、蘭嶼漁產。他的筆下有都蘭山如一架黑色的鋼琴;而卑南溪從旁滔滔流過,臨近出海口處,便是他《西瓜寮詩集》的現場。
小說家振鴻則企圖透過成長啟蒙的幾段私密情事,捏塑出一個多風沙的立體東部臨海城鎮,有人物生活的軌跡,也有斯土的溫度。
閱讀花東,除了天光雲影,山海的紋理,土地上不同族群的交融,更多時候我們是在閱讀這些豐厚的創作心靈──正因為文字保留、再造了一個有層次的時空,先來後到的人們,才能在翻開書頁的瞬間,像聞見撲鼻而來的山風海雨,總有感動莫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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