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這裡結束,與開始。我明白自己所做的決定。
「但時光不是似箭,而是如刀,它把一切的記憶都切成了碎片以至無形。如果我們要保有記憶就不該再重訪原址,因為原址常是覆滿塵埃,難再辨識,甚而成為心靈廢墟。」—鐘文音
遙想花蓮石、和南寺以及種種
◎鍾文音
妳一次知道這座東岸小城見不到日落,但很多年來妳是懷著日落的心情離開這座傷心小城。
那時妳還是個二十歲的女生,搭著火車多次隨男友來到他的故鄉,大理石遍地,花蓮石還尋常可見,買副印石,刻上雙方盟約之名。妳第一次知道當地人叫麵包樹為巴幾魯,那樹葉脈寬闊,十分大氣。除此,綿延的山景稻浪海濤,啞口無言的太魯閣壯闊與合歡山山色、秀姑巒溪驚險的溯溪……以及那難忘的地震搖晃促使你們擁抱的黑夜,種種際遇的暗示,使妳以為會嫁給他。
那時妳還是個初出社會不久的女人,聽聞大理石男人將另娶她人,妳連夜搭火車尋他不果,一個人浪蕩到和南寺解放妳的悲傷之心。彼時和南寺的觀音像已矗立山頂,然寺方仍是水泥牆的一派樸實肅靜,一比丘尼見妳緣分甚深,許妳在寺院裡掛單留宿。清晨五點妳被鐘聲與梵音、海潮音喚醒走至居高臨下的大殿,妳看著菩薩慈悲低眉的願力,高高山頂立的胸襟,深深海底行的難度。妳當時以為自己會出家。
那時妳還是個從旅行各國返鄉的浪蕩子,妳聽聞後山有許多藝術家與隱者落腳,於是妳也來此尋心靈原鄉,妳和隱居在此的畫家、小說家曾望著蒼蒼秀姑巒溪出海口傾訴文學藝術的理想圖。時光漫漫,挾著楊牧聲名在後山闖出名號的東華大學也早建立多年文學創作名譽,妳應邀此地,有人帶妳走訪後山濕地溪流、有人帶妳去孟東籬舊居民宿過夜,有人帶妳走訪沙漠風情,有人帶妳認識詩人陳黎、小說家林宜澐……妳在「王記茶舖」和他們抬過槓,在中信、美崙飯店吃自助餐、嘗雲南滇食,登頂至悅來飯店眺看花蓮平原的茫茫夜色……離開時有人還送妳「伴手禮」──曾記麻薯。
這回,妳自己驅車來後山,既不想叨擾舊識,也不想開口說話。妳只想靜靜地像個異鄉客,像妳多年在他鄉的孑然一身模樣,好去重新回味時光河流的不同流向。
但時光不是似箭,而是如刀,它把一切的記憶都切成了碎片以至無形。如果我們要保有記憶就不該再重訪原址,因為原址常是覆滿塵埃,難再辨識,甚而成為心靈廢墟。
比如大學時那個妳以會會嫁他的大理石酷男,再見面卻已變成肥胖的商人。比如和南寺,再訪已不見當年那個樸素的小小掛單房,多了觀光味,少了勾動妳心的「未完成」。然菩薩還是菩薩,人間事無常才是正常,妳自問:究竟欲回到哪個時間點?又哪個時間點的景物才是不變的?
連海岸線山色也會蛻變,不是嗎?
多達千家的民宿,早已掩滅了自然的原始況味,於是尋找最美的後山記憶,妳必須不再重返原址,而只能開發新址。
雖說如此,後山仍是百看不厭,它的深度廣度夠包容一些瑕疵與殘缺。
常居島嶼,後山仍是妳家的後院,妳會常走動它,因為它不論美醜,早已內化成妳的一部分了。最美的風景是妳有一雙所見皆美的目光,足以吸納這本就殘缺不完整的世界。 ●
自由時報 20071129
終究,我與這個地方仍有了那麼一點牽扯。而一切該從那一日開始。
推甄第一階段放榜的前夕,正值感冒襲來的日子,當晚昏沈12小時之際,渾然不知不遠處的與自己切身相關的正在悄然被決定著。
或許我該慶幸在被決定的當下,我是不省人事的。而不是在文學院聆聽判決。
隔日醒來,連上系網站看了公告,發現自己並沒有過第一階段。當時的震驚絕非先前說笑著萬一不過所能想像的。當時衡量自己所具有的優劣勢之後,覺得至少會過初選,口試結果則看當時情況。因為前面慣例是系上不重成績,主要是研究計畫。因此在準備推甄之時便把全部賭在研究計畫上,而我也確信,自己的研究計畫起碼不會比其他人差。
準備研究計畫的過程雖僅一個月,但卻讓我開始去體會研究與讀書之間的差異,更是一個問自己是否有能力,有意願走這條路的試金石。這一個月的生活全部圍繞著華人、馬來西亞、民間信仰與研究概念之間,發覺自己所學不足,思路必須更為清晰,視野也必須更為廣闊。當在回顧台灣相關研究,企圖去整理出一個脈絡,窗外從黑暗到明亮的日子過了好幾回。在最困頓的時候曾經懷疑為什麼不跟其他人一樣選擇一條穩定而輕鬆的道路。但當一個問題解決,或者研究計畫完成,所獲得的一點小小成就感卻會讓自己又有那麼一點走下去的力量。
「學術本身的報酬就是學術,沒有其他報酬,人生有很多途徑可以尋找自己的幸福。」—施添福
沒過的當下,一種偏離預定軌道的失落與慌亂纏繞往後數日。連續三日,每日清晨醒來坐在床上的第一個念頭始終是,幹,竟然沒有過。
第一日,短暫梳洗後步向研究室開始接受各種詢問的眼光。也從老師口中得知評選的部分過程。投注在研究計畫上的努力沒有白費,但更不可抗拒,結構性的配分比重,早已埋下幾近不會過的預言。更甚,其實早已注定在兩年前,決定跨學院選課的當下。這種無力遠甚於口試沒過,因為直接否決reject的感覺,真的很糟,也很令人難堪。因為衡量過後,自認自己不會比那些過初選的人程度差,大概就是這種不甘,以致即使公布結果數日,我依舊難以往前跨步,甚至在口試日子來臨之前,連動都不想動。
有時覺得自己大概是研究室裡不成材的學生。
在17日口試舉行的當天,環顧這個自從準備甄選開始被我弄亂的座位,大概大學四年混亂盤據最久的時候。決定開始著手收拾,分門歸檔,重新放回一個新的位置,排列。以一種道別的姿態。
這次,決定的好好地說再見。
即使當我在收拾的時候,看見一疊為了推甄而閱讀與寫出的資料時,仍是那麼的不捨,心痛,以致隱藏許久的情緒,在當下一點一滴地落在文件上。
爾後,試教的逼近成為暫時放棄思索下一步的藉口。試教如預計的順利結束,同時史語所的史學研習也獲得入選。我可以教書,也可以跨領域去跟本科系競爭。也許,這些都只是想證明自己並不比其他人差,甚至可以做的更好。
但有一塊仍隱隱作痛......
「如果妳要,他說要收妳。資料寄去就可以了。」聽到這消息時其實很震撼,一方面是想收我的老師名字,另一方面是那個地方。終究,與這個地方還是有了那麼一點牽扯。曾將這地方當作一個回憶的所在,它成為一個過去之所,以為我只會離它越來越遠。而今卻決定重新振作之時收到這個消息。像是,浮沈於水面之時,有塊浮木飄了過來,要的話,可以立即的獲救,去那個地方重新找一條路。
但一切皆源於我是老師的學生「第一次發現這三個字這麼沈重」。老師沒有表態,只是要我自己決定。也曾經閃過就去吧的念頭,可以立即獲得入學資格,而指導老師也蠻令我欣賞,去那個曾想往的地方生活也許不錯......但這種幾近逃避的念頭閃過後,接踵而來的連串問題卻是我無法判斷,以及充滿未知。老師風格不同,學術脈絡不同,兩系學術地位不同,以及,如果我想繼續走這條路,去花蓮會比較好嗎?
另一方面,是放不下這裡,習慣了這裡的位置,在天冷依靠的角落,以及這裡擁有所喜歡的人,即便我依舊不喜歡這個城市,接綿不斷的雨季,但情感上的牽絆依舊令我心繫。我會想念,想念門縫後的一盞昏燈,眷戀那個背影,與瀰漫不去的氣味。於是,選擇放棄這個機會。選擇準備研究所考試,即使知道研究所考試這條路的機會小於推甄。也必須負擔沒考上就形同被拒絕於學界之外的風險。
於是,我選擇大不了就被拒絕,頂多,就去教書吧。過著一個尋常的生活,而後終老。
後記:
照片是花東縱谷的北端,海岸山脈的起點,更遠處是太平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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