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松棻先生的最後一封信
◎魏偉莉
在前往我心中的那片海的路上,我經過一個河岸,在那裡,我撿到一只美麗的貝殼,我不知道它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但是它說,它見過那海。我感到訝異,我以為那是一片只有我才知道的海域,我停下腳步,想聽它多說一些關於海的事,然而,它卻突然沉默不語。 半晌,我才知道它已經離去……
我們一起穿過你每天下班歸來的小站,來到你昔日駐足的河。去年秋天落下的葉子還沒完全腐化,介於肉屑與泥炭之間,我們一群人的足音就這樣被默默吸進葉泥,彷彿自你去後,再也沒有人可以真正踏進這個河域。此刻,你的軀體正在一棟純白的病院,你的胸口在機器的輔助下起伏,前一天我們站成人牆,在醫生的電腦前看了你的腦部斷層掃描,知道你早就離開,而肉體已經不能代表什麼。於是我們來到這河,我們需要一個簡單的儀式,好消化有人突然離開的痛苦。你的遺族和摯友原本交談著,這時都安靜下來,只剩河水低吟,把我們全都帶進各自的回憶中。
你唯一的表達
那陣子,你已走出那個動不動就悲憤成理的年代,你變得比較謙遜一點,生命底層溫厚的基礎就浮現出來。你的退志讓你損失慘重,但至少你還保有心中的那一片海,你想寫點東西。當時有些你不明白的事情整日壓著你,但你猶原盡力保持日常的生活。像是封在蠟裡。
每天清晨,你沿著山徑慢慢踱下小坡,搭上前往曼哈頓的火車到聯合國上班,文件翻譯的工作對你而言顯得過於簡單而無趣,但你依然逐字逐句把它們翻完,英翻中,中翻英,英翻中,中翻英……只有心裡那個空洞是怎樣也無法翻譯的。偶爾你也會開開小差,做一些只有你才知道的事情,然後一天過完了,你又搭上火車返回郊區。在日暮黃昏時,你出去繞了一大圈又回到原點,像那個蛇銜著自己尾巴的圖騰,而那件最重要的事情依舊沒有解決。於是,你走出車站,暫時不想回家。薄照把一切真實的景色都變得朦朧,那些美式公寓、木造車站都退成遙遠的背景,而一條小徑卻清晰地在你眼前鋪開。你看到那個河域。
那只不過是隔著一片樹林而已,就成了另一個世界。你踏著厚厚的葉泥進來,腳底下好像踩虛了,有點不真實。長滿苔蘚的青石靜靜守望著河岸,一截不知名的樹幹傾倒泥中,以無言的姿態指向天空,你看著樹幹上的青苔,幾乎以為這樹已經死了。不久,水流的聲音和動態吸引了你,你默默把它們都收攬,然後,也許是突然飄來一陣木香,也許是河洸的一點閃爍引動了你生命的質地,當它在喉間匯聚的那一剎那,你便再也沒有猶豫地使盡力氣大叫,大叫,大叫。而那也只是叫喊而已,它不成語言,只有張力,就像〈寫作〉裡的那個台灣人。那無名的傷痛啊,只有走進這河域才能夠重新鮮活地流動。繭滯的靈魂和流離的身體在這一刻從日常生活的團塊中溢出,你召見了自己。那是你唯一的表達。
一個祕密會社的瓦解
你去後的二十天我離開紐約,返抵你朝思暮想的台灣,開門上樓的時候,看見信箱裡斜插著你月前寄來的最後一封信。一封在時間差中我來不及回覆的信。打開透薄的信紙,看到的不再是熟悉的歪斜而認真的字跡,而是那河岸。
原來,那個身影和河岸已經近乎以繼承的方式跨海歸入我的名下。
它離開了,我卻留下,終日徘徊,忘了前進,忘了我心中的那片海……
很多人問我你是怎麼消失的,包括你最親愛的人。雖然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倒下,但我總覺得過程的描述遠遠不足以說明一個人的離開。然而,我該如何理解你的消失呢?我完全沒有答案。我只是靜靜地等待著媒體的消退,等待著人們從你的事件上重新回到他們的日常生活。到最後,所有的人都走了,只剩下我。在清晨醒來的那一刻,在水杯拿起來又放下的中間,在餅乾流洩進貓碗的短暫沙沙聲中,我其實正站在那河岸。那裡已經空無一人。我感到遺棄。現在,再也沒有人可以證實那片海的存在了。
在前往我心中的那片海的途中,我曾經撿到一只美麗的貝殼,因為它見證了海的存在。我為它停下腳步,我沉迷於那美麗的螺紋,我撫觸它就好像撫觸了海,到最後甚至以為它就是海本身,從此我被蠟封在河岸……
日子在生活中消磨而過,我選擇在人們的探問中露出淡漠的眼神,無法滿足他們的預期掉下淚來。事實上,因為無法理解你的離去,我感覺不到哀悼的必要。什麼叫做離去呢?如果只是肉體消失了,我不在乎。那麼,隨你而去的到底是什麼?我只是好像不小心在踉蹌中丟失了一件寶貴的東西,走起路來不再有重心,卻不知道到底搞丟了什麼。直到有一天晚上,我望著天上的星星,想像那是你的守望,才發現我失去的不是肉身,也不是精神,而是我們之間以海做聯繫的一段「關係」。原來,這就是我繞過半個地球去找你的原因。原來,這就是我在和你相談幾天後,隨著你的離去而失去的東西。一個祕密會社的瓦解。在你離去的整整一年後,星星的光芒在淚眼中迷離了起來,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失去的悲傷。
我終於懂得為了你的離去感到悲傷,卻始終無法完成哀悼。好像訊號不良的越洋電話,好不容易接通卻中斷了,只留下空洞的嘟嘟聲,這頭的我被迫沉默下來,卻始終不願意掛下話筒。
我想將貝殼放進口袋,帶著這美麗的空殼繼續前行,前往我心中的那片海,可是它卻異常沉重,一切變得蹇滯不堪……
從無感到悲傷,在沉默中沉沒。我把自己潛進注滿水的浴缸,看著皮膚上覆蓋著一層細小的氣泡,感到被圍困的不快。我在倒退,離海愈來愈遠。電視上播放著美國大力士徒手拖動小型客機的畫面,僵持中的每一步都是那麼舉步維艱。如果哀傷可以化成力量,那麼我也拖得動生活的進度嗎?原來你希望我寫的博論取消了,我感到你的親人有點失望。日子把我耗損得嚴重,我以為我要消失了。在好友的婚禮上,昔日借我攝影機為你錄像的長輩叫住我,說我欠他一個故事,於是我把你離開的事顛顛倒倒地說了。他只是淡淡地說了幾句,就被突然響起的〈結婚進行曲〉打斷。昏黃的宴客廳洞開了一扇門,在聚光燈的照耀下,好友挽著她的父親進場,每四拍前進一步,臉上帶著幸福的笑容,每四拍前進一步,終於走到新郎身邊,每四拍前進一步,人生就要繼續下去。那一刻,突然明白人間的聚散不需意義,但過程會使人完整。我把腳從河泥中拔出,重新走入過程。
於是,我把它從口袋拿出來,輕輕放回我發現它的河岸,繼續一個人踏上,前往我心中的那片海的方向。
告別,然後轉身
我是你的翻譯者。你的生命已經走成一個圓,而我還是一條前進中的弧線,在我們相切的那一點上,我不斷地翻譯著你,詮釋著你,感覺到裡面閃閃爍爍的思緒,我咀嚼你的文字然後吐成論文,我一直以為我說的只是一個別人的故事。後來,我才發現原來那整本寫的都是我自己。沒有你,我無法確知那片海,但是沒有你,我還是要繼續前進,在過程中,永遠在過程中,那就是前往海的唯一方式。
黃昏的迷離光線與河洸相互交錯,腐葉的氣味和潮濕的空氣混合成一顆記憶的按鈕,瞬間將我切換到 2005年夏天位於紐約郊區的那個河岸。這是我最後一次來到這河岸,在那截頹圮的枯木上,我輕輕放下這封回信。這次,我來向你告別,然後轉身離去。
自由時報 2007年7月9日 星期一
後記:
七月的校園不若冬季二月那樣安靜,每日總有活動進行著,不論是研討會,抑或是營隊,甚至是為了營利的拉雜活動。而我的生活,則隱沒在出入文學院,在研究室畫圖的時間裡。生活的作息週而復始的自出門,而後凌晨前一時歸返間流動。
這樣幾近關閉的狀態,與這一群人、這一個地方脫鉤似的。一直以為還在剛放暑假的七月初,原來一轉眼,已經到了七月中。
選這篇選文可能不為什麼,也許只是喜歡字裡間的氣息。若說從間找到了什麼相似,是哀傷。
我很難過。
這照片是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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