曖昧／丁小雨
１
白花花的日光正照著我，令剛從長程冷氣巴士下來的我幾乎站不住腳。
「溫差實在太大了。」我忍不住要抱怨。
為什麼我要活受罪，千里迢迢地從高雄獨自一人搭車北上，然後拿著行李，孤苦無依站在新竹的順發３Ｃ門口，瞪著不斷出入門口的人車發呆？就只為了他在電話中的一句話：「星期五我生日，你來好不好？」要不是爸媽知道我們是高中三年來的好友，大概會以為他是我的情郎，而我是與他分隔兩地所以一定要把握這次見面機會的女朋友。不過我就是無法拒絕「我是多麼地希望你來」的強烈要求。
他終於在我數過順發第一百七十九個客人的時候出現。
「對不起，去郵局辦點事情，人實在太多了，所以耽擱了一下。」他的第一句話就是道歉。
看著他那風塵僕僕的樣子，還有那滿含歉意的笑容，我縱使有天大的怨言也得吞下去。我只好改了原本用等待的五十分鍾打好草稿的第一句話：「沒關係啦！我們現在要去哪裡？」
「我剛剛翹了一節課，你想我要不要去把課上完？」
「去吧去吧，你告訴我你們學校的計中在哪裡，我去窩到你下課，再一起去吃晚餐。」
２
其實每個大學的電子計算機中心都差不多。這是我踏進清大計中以後的感想。
放眼望去，電腦教室裡面滿滿的人，大家的畫面底色都是黑的，可見大家來使用電腦，都不是為了報告，而是為了打逼；打字速度飛快，是和網友聊天、打屁訓練得來的；每個人都全心專注在螢幕上，深怕漏接了網友的訊息。所以當我選定了一個空位坐下，兩旁的人似乎渾然不覺，仍然是雙眼盯著螢幕，同時雙手不停地在鍵盤上敲打。
坐定之後，我也和所有計中裡的人一樣，連進了一個常上的ＢＢＳ站。輸入帳號、密碼，開始瀏覽新文章。看完了所有文章，發現只有一個好友在站上。由於等人的時間難以打發，我馬上給他一個訊息：
「我在新竹喔！」
「新竹？你在那裡幹嘛？」他好訝異。難怪，昨晚我人還在高雄。
「我同學生日啊，他叫我一定要上來幫他慶生。」
「什麼同學和你感情這麼好？」
「高中同學囉！」
「男生ㄏㄡ～」
「是阿。」
「呦～～真曖昧。」
「哈哈......」搪塞他幾句，一下我就成功地轉移了話題中心。
畢竟我沒有和他熟到什麼事都告訴他的地步，當然我就不可能在網路上真的告訴他，我來做什麼。說我是真的喜歡我這個故事裡的男主角，說我來新竹是為了多多製造我倆獨自相處的機會，以便突破目前極度曖昧的氣氛。這些事，我不可能跟他說，畢竟網路世界太虛幻了，這等私事不好透露給網友知道，如果網路的彼端，恰好是「他」的熟識，那可就尷尬了。
無意義地胡天漫地聊著，時間過得真快，當我一回神，可維──剛剛話題中的主角，竟然已經坐在我左側的閒置空位上了，那人不知何時離開的，我竟然沒有察覺。
「走吧，晚餐時間到了，你要吃什麼？」電腦關上以後，他一面領著我往外走，一面問著。
「隨便。」有你在身邊，吃什麼都好。當然後面這句不能說出口，等會兒他被我的話嚇到，決定把到新竹還不滿一天的我打包丟上統聯巴士送回去怎麼辦？我還希望可以快快樂樂地在這裡多玩幾天，才不要這麼早把事情說開。
最後，我買了一份湯餃，他也在同一個攤子買了什錦燴飯。這真是讓我驚訝，他是一個只吃肉不吃青菜的人啊，怎麼和我一起買了素食？暫且就當作他為了省事吧，不要胡自去猜想其他的可能答案。
３
在邊吃邊聊的兩人快樂晚餐後，他說要去和同學討論小組報告，讓我跟著。我真高興。他不是讓我一個人像王寶釧似的獨自在他的小套房裡守著，而且我也可以稍微認識一下他在新竹的同學，不會和他的世界脫節太多。
「晚安啊。讓我介紹一下，這是我遠從高雄上來的高中同學，為了參加我明天的慶生會。明天還有另一個同學會從台北趕下來。你們明天有空也一起過來吧。」
我一一和他的大學同學打過招呼以後，就一直默默在旁邊聽他們討論功課。
唸經濟的果然就是和我們唸文學的不一樣。他們每個人都自信滿滿，有條有理地分析目前台灣、全球的經濟狀況，預測未來的發展趨勢，外行人根本就插不上嘴。我只好觀察他的同學來排遣時間。
他們這個小組共四個人，兩男兩女，扣除我所認識的他，另外三人看起來都很好相處。男生是陽光型的，像鄰家男孩似的。兩個女生的其中之一很大方，言談給人學識豐富的感覺，這可由她書架上各種不同類別的讀物證明。另一個女孩是馬來西亞僑生，白白淨淨的，說話是吳儂軟語般甜甜的，就像她的外表一樣溫柔。
畢竟人家說「物以類聚」，和他不合的同學早就老死不相往來了，我做什麼還要擔心他同學會有惡意。說來都是被上個月做的惡夢所害，我夢見我去找他玩，我們和他的同學一起出遊，我幸福地坐在他的機車後座讓他載著，沒想到回校之後，竟然被一個對他素有好感的女同學給狠狠打了一巴掌，她還惡言惡語地要我離他遠一點。夢裡的我被打了竟然還覺得高興，因為想不到會有人幫我倆配成一對，還認為我是個可怕的對手，是她的嚴重威脅。
只不過現實中，這是不可能的事，我不敢把我的喜歡表現於外，他對我也沒有其他的特殊示好動作，他對每個朋友都是真心相待，一切是我自作多情。而他的朋友們都很好相處，哪有夢中那光會打人的凶婆娘呢？只是，就算今天可以爭取到和他獨處的一天，明天，我們另一個死黨，百合，就要從台北下來了。
４
百合是個可愛的女孩子，雖然個子小小的，但是她身邊就像繞著一輪活力的光圈，熱力十足；在她的小腦袋瓜中永遠塞滿奇奇怪怪的想法，她令人驚奇的話語總是讓週遭的朋友笑口常開，想要逗著她玩。可維也是，和百合相處，話特別多，根本藏不住心事。
可維其實人也不壞啦，只是在外人面前會給人冷漠孤僻的感覺，我想那是他天蠍座與生俱來的保護色，若是遇上因為他俊帥外貌而黏上來的女孩子，他臉上明顯易見的冷峻更是直教人要打起寒顫了。有誰想得到這樣一個嚴峻的人，在死黨面前，愛吃巧克力，喜歡說俏皮的話，最近更不知道是怎麼了，還會向我撒嬌，亂噁心一把。
至於我呢，不高不矮不瘦不胖。好啦，說實話，是胖了一點，不過不影響我動作的靈巧，思想的敏捷，百合還常常誇說抱著我挺有肉的，舒服的很。
明天晚上等百合補習完再從台北搭客運來到新竹，時間不早了，趕不及生日會了。不過可維還是要辦慶生會，買個蛋糕、幾瓶汽水，煮鍋牛肉麵，就可以款待他的朋友了。我一樣是「隨便」，誰叫我吃的和大家不一樣。決定好要出去採買什麼，我們就得到大賣場去了。
一路上，我一直享受著「偷」來的幸福。像他女朋友一樣地被他載著，雖然只能用怕被摔下車的爛藉口，拉著他的衣角，不能名正言順地摟著他的腰；小倆口似的推著推車，逛著賣場，儘管我們之間只有那麼一點點曖昧。不過我已經覺得滿足了，雖然目前我們之間的關係不過是「好朋友」，雖然我想唱黃小琥的那首「我想做的不只是朋友」給他聽，但是我也只敢在心裡想想罷了。如果真要把曖昧搞清楚，還是等到我要回家的那一刻再說，現在還是讓我多偷得一點幸福吧，就算告白不成功，還能留點美好的記憶藏在心裡，永遠永遠，我的初戀。
其實我一直覺得這樣「偷偷地」覺得幸福就好了，何必把曖昧的關係給明朗化呢？如果他不喜歡我不就糗大了，那我以後哪裡還有臉和他相處呢？
但是在決定上新竹之前，我曾經提過我的心中疑問和我現任的手帕交討論。
「噯，你說，我要不要花下我的大筆車錢去新竹啊？」
「你說呢？為什麼要去？」
「就我和我高中同學之間有一點點曖昧啊，他邀我去和他一起慶生...」
「為什麼要『曖昧』呢？你這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每次要下什麼決定都要思考再三。別再推託說那是因為你的天秤座個性使然，我才不信星座這一套。」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如果你決定要去了，就弄清楚再回來。」
這手帕交果然就是和尋常朋友不一樣，句句正中要害。所以我才會果斷明確地決定這趟風城之旅「一定、務必」要得到一個結果回去。不要再讓現任手帕交傷腦筋了，我也害怕凡事喜歡果決處理的她會因為我的猶豫不決個性而宣佈和我絕交。
５
「一頓牛肉麵大餐之慶生會」最後是以一個小巧可愛的巧克力蛋糕做結，氣氛還算歡樂，雖然我和滿桌的同學、學姊一點都不熟。不過聽她們聊她們口中的「小維」，我還滿開心的。因為她們談的是我所不認識的可維，她們認識的他，是學校裡的他，比我所知道的還任性，還受女孩子歡迎，儘管我一直就知道在眾人眼底可維很帥而且有令人欣賞的獨特想法。
慶生會結束的早，我和可維就到新竹市中心去走走逛逛。在人造的河岸邊、公園的雙人座椅上、熱鬧的商店中，進入我眼中的都是一對對的情侶，他們都親親蜜蜜地手牽手，真讓人羨慕。我和可維的話題卻只是一直圍繞著我們的課業、畢業後生涯規劃，甚至是百合上打轉，絲毫沒有受週遭的浪漫氛圍影響。我甚至幻想在昏暗的路燈光暈中，他會想要對我說些什麼，尤其正當我們站在紅色拱橋上，頭頂著月夜星空，河水慢慢從腳邊流過，我倆默默無語的時候。可惜他沒有任何表示，讓我小小的夢想破滅。
再度回到他的小套房，已經過十一點了，百合仍在往新竹的車上。可維在梳洗後，竟然說他要用蘆薈敷臉，騎機車出去載百合的任務就交給我了，他真是信任我的方向感。在他這路痴眼中，永遠不會迷路的我簡直是天才，我到新竹也不過讓他載著出門三次，他還是相信出去接百合這件小事我一定辦得到。果然不辜負他的寄託，午夜十二點，我不但接到了百合，還在入夜的街上尋找尚未打烊的店家，買到了宵夜。
６
百合來了，套房裡的空氣頓時熱絡起來。我們三個開始吃起宵夜，說著笑話，聊著開學後的忙碌學校生活。我發現可維更放得開了，不斷做出耍寶的動作，還會窩到地舖上，躺到百合旁邊和我們一起看電視。我們一直是聊到夜深了，倦極了，才睡著。我入眠之際，還隱約能聽到他們兩個取笑我率先陣亡了。
隔天我們一直是睡到了日正當中才起床，睡得真好，開學以後許久不曾睡得這樣滿足了。
「很好睡吧？有沒有比在家裡好睡？小雨，你回到家以後，要跟媽咪說，你在這裡睡得多好喔！」
他不提我媽還好，這一提，我才想起來造成目前曖昧狀況的罪魁禍首是誰，就是我親愛的媽咪大人。媽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年輕的時候戀愛談得太少，現在有了兒女，動不動就在我們身上將她的浪漫細胞大大發揮。她就是有辦法在你身邊，把她認為你不錯的異性朋友從頭到尾優點數上一遍，這種行為模式她可以每天每天的像是一台全自動錄放音機一樣重複操作，一點都不厭倦，真是讓我服了她。我懷疑，我就是讓她洗腦了才會開始發覺我喜歡可維，不然像我這樣子感情神經特粗的人，怎麼會察覺自己是這樣的喜歡一個人，喜歡到「在乎」的程度？
我那個可愛的笨蛋妹妹也會不時的問：「姊姊，你喜不喜歡小維哥哥啊？」
聽到這問話讓我的警戒心不自覺地升起。她分明不是被老媽洗腦就是老媽派來的間諜，我可得小心應付。
「你小孩子問這個幹嘛？」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問題丟還給她而不直接回答。
「如果我說服你喜歡小維哥哥，我以後就不用重新認識姐夫啊。我覺得小維哥哥就很好了，你喜歡他好不好？」天啊，小孩子思想真是簡單。
「笨蛋，如果可以我說喜歡他就喜歡他，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如你願地喜歡我呢？你真是天真！」
倘若感情的事情真有如此簡單，我何必在這裡大傷腦筋？還去勞煩我的手帕交對我發出通緝令。感情的事若是好安排，就不會有中國的梁山伯與祝英台、英國的羅密歐與茱麗葉這等賺人熱淚的愛情大悲劇了，月老公公也就不會香火不斷了，世界上就再也沒有「談戀愛」的趣味性存在了。
７
百合來了，我可以偷到的一點點幸福不能到手了。因為百合和可維一樣是大路痴一個，而且嬌小的她沒有機車駕照，理所當然地，百合就成為地主身後的嬌客了。而我，藝高人膽大，獨自騎著一輛臨時借來的老爺小綿羊，一路上戰戰兢兢地跟在帶路者的一二五後頭，深怕一不小心就在馬路戰場上陣亡了。一個人騎著車，連個聊天對象都沒有，我真感覺無聊，也認為自己實在無聊，不久我就自言自語，開始和自己對話了起來。
小雨天使：「你會不會覺得可維和百合也有點曖昧啊？」
小雨惡魔：「會啊，你看他們兩個好得很。」
小雨天使：「你也這樣覺得啊？」
小雨惡魔：「是阿，而且你看你們，三個同樣是好朋友，百合有事不是先跟你這個女性同胞說，反而先找可維訴苦，這不是很可疑嗎？」
小雨天使：「你這麼一說，我還覺得似乎真有那麼點眉目。」
小雨惡魔：「本來就是啊。還有，你看，昨晚可維都是躺在百合那邊說話，而且他也是在百合來了之後才比較放得開。」
小雨天使：「是阿是阿，這倒是真的。」
小雨惡魔：「除了這個，可維是不是一直很殷勤地招待百合，不斷地斟著飲料？」
小雨天使：「我還在想可維是不是對每個女生都那麼好呢？」
小雨惡魔：「他對很多女生都很好，都很有君子風度。他的溫柔並不是你獨享的，你認清楚吧！」
小雨天使：「可是我們是好朋友啊！如果他們兩個之間真的有了進展，為什麼不對我公開？」
小雨惡魔：「你有你的想法，他們也會有他們的考量啊。他們若是私下有什麼顧忌，不是他們肚子蛔蟲的你，怎麼猜得到呢？你再自己仔細想想吧。」
「......」無言以對，無話反駁，天使與惡魔的對話於是結束。
在此宣佈，此回合對話，由小雨惡魔獲勝。今天天空的色澤似乎黯淡了些。討厭，討厭......
８
今天星期日，一樣睡得很晚，太陽公公笑我們的歌曲不知唱過幾回了，我們才慢條斯理地起床，不過因為百合中午還得趕回台北補習，走一步先，可維得載她去坐車，所以我還能在床上多賴一會，順便釐清一些事情。
我掰著手指頭算著，這趟風城之旅的收穫有：一、撿了清大的楓葉做成的小雨自製書籤，二、白吃白喝白睡了可維兩天，三、曖昧的情感也一清二楚了，我再明白也不過了。
可維真的是一個人人稱讚的男生，不過，我和他，不適合。他是個喜歡撒嬌的大男孩，我卻更喜歡一個沉穩可靠的大哥哥；他常常有讓我哭笑不得，卻又礙於情面不好意思和他說明的偏激理論；他喜歡吃青菜，我不吃肉；如果就星座學上來說，我們會是永遠不對盤的天蠍天秤冤家，會成為知心好友已是不可思議的事了。
其實，他曾經就暗示過了：一、在他研究的星座學裡，他不會考慮我，我們在一起以後會常常吵架，鬧得不愉快；二、他上網算過我倆的姓名，我們在一起金錢運勢將會折半；三、他在我剪去呵護多年的長髮以後才說他喜歡留長髮的女孩子。諸如此類的，我在真正冷靜之後才可以一點一滴地從以往的生活回憶裡面挖掘出來。這才發現，雙手指頭不太夠數。
還有還有，今天報紙星座欄介紹說，「天蠍座佔有慾強，喜歡就一定會轟轟烈烈地愛到底，不會偷偷藏在心裡，『愛就是讓她知道』是他們的愛情名言、最高指導原則。」他什麼都沒對我說，應該就是......
９
可維回來了，他將百合送上車之後，接下來就是我了。我讓他載我去坐車，我在後座偷得最後一點幸福，然後，屬於我自己的曖昧，終將結束。
巴士站到了，我抱著最後一點希望，問他：「可不可以陪我等到車來。」
沒想到他苦笑，「我肚子餓了，想回去吃飯了。你乖乖等車，車很快就來了。」話說得委婉。
「嗯，好吧，謝謝你這幾天的招待了，小心騎車喔！」既然他都這樣說了，一點都不留戀，我也不好說什麼了。我哪有什麼資格去計較他還目送百合上車後才走。
他很帥氣的，「噗」地一聲騎走了。
巴士站裡面除了一個招呼的先生，沒有其他人了。我選了個乾淨的椅子落座，從隨身的包包裡掏出我的筆記本，從筆袋裡找出一支黑色水性筆，寫下今天的心情記事。
「2001/11/04
愛情總在曖昧不明時滋生。」
接著我又換另外一支畫課本重點用的紅色筆，繼續寫著。
「曖昧關係不問而明。心，碎了。
沒關係，小雨，你還偷得可以收藏的幸福呢。
天使小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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