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沒想到能遇見十四少爺.
這一切說起來都那麽可笑,我還是落到了我辛辛苦苦躲的人手裏,而且他還救了我和蘇的命.那個軍官揚起來的手顫抖著垂下來,一張臉瞬間擁擠上惶恐和求饒的神色,我冷笑,演技最好的演員也無非如此.他“撲通“一聲跪下來,十四少爺一副看好戲的模樣,他開始抽自己的嘴巴,一邊抽一邊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十四少爺,小的有眼不識金香玉,您就放過我這一馬吧.安妮小姐,小的上有老下有小……”
“撤了他的官吧,垃圾.”我狠狠地瞪他一眼:“放了我姥姥!”
姥姥老淚縱橫,“小小,姥姥沒把你保護好啊.”我微笑地朝姥姥點頭,“沒有關係,姥姥,我沒事,重要的是你們的大家都平安.一定要平安哦.”我輕輕地捏了捏姥姥的手,她會意得點點頭,“你放心,我們都會平安的.”
我隨十四少爺出了家門,漁村的百姓門都在外灘上站著,有軍隊拿著槍指著他們的腦袋,有幼小的孩子嚇得趴在媽媽的棉衣服裏不敢做聲.我跟在十四少爺的身後,他們的眼睛像深色的海水,平靜地注視著我.我能明白,那是一種默默的祝福.十四少爺喊:“人找到了,撤!”有膽大的狗腿子問:“少爺,不是男的嗎?”“少廢話,撤!”
夕陽漸漸西下,給天邊染上一抹血紅,就像千萬人在槍口下泣血的心情.我說:“十四少爺,你爲什麽不一槍了結了我,只要有機會,我還是要逃的.”
“因爲我喜歡你,安妮.”
“我告訴你,我不是你喜歡的那個安妮了.她柔順可愛是個大家閨秀,而我卻是個疾惡如仇期待和平的平凡人.”
“那我也告訴你,我喜歡的不是原來那個洋娃娃,我喜歡的是現在的你.”十四少爺的食指迷戀般地劃過我的頭髮,“多麽有性格的姑娘,我就是要娶你,即使你恨我,不情願,我也會這麽做.”
“何苦?”我聳聳肩膀.我的蘇,他現在怎麽樣了?
爸爸坐在花廳裏不停地抽煙袋,媽媽眉眼焦急地絞著那方素白的手絹,十四少爺悠悠得飲著茶,將軍皮笑肉不笑地說:“白老爺,我看這十四少爺跟安妮的婚事也是遲早的問題,現在外面兵荒馬亂的,安妮如果再不小心走丟了,有個三長兩短的可就不好說了.這樣吧,我來做個主婚人,選日不如撞日,就下個月初八.”
爸爸連連應和:“好好,就按將軍的意思辦.”我站在樓梯口,偷偷地看,連樓梯扶手都摳出了淺淺的印子.爸爸說:“小翠,請小姐打扮一下到樓下來.”那個乖巧的婢女福了福身子就往樓上走,我快速回到房間,心裏滿滿的都是氣憤.
“小姐,您把頭髮梳好吧,一會兒老爺怪罪下來小翠可擔當不起……”
我自顧自地梳直了及腰的長髮,擋開小翠遞過來的胭脂,找了一件素色的紡紗長裙就下了樓.將軍拍了手哈哈大笑:“好個天生麗質的佳人啊,十四賢侄,怪不得你說非她不可.”我福了福身子,“多謝將軍伯伯誇獎,我剛聽說了,下個月初八,有您做證婚是安妮的榮幸,但是按照我母親老家的風俗,新娘出嫁前的一個月都不能與夫君見面,否則就沖了彩頭.”
“這個自然……”
十四少爺張了張嘴巴,被將軍攔下來,“這個我保證.可是安妮小姐要好好地準備嫁妝,別只顧自己忘了父母哦.”我捏緊了拳頭,“將軍伯伯放心,安妮不是不知分寸的人.”
十四少爺離開的時候深深的看我一眼,我別過頭去,滿腦子都是蘇的影子.
媽媽抱著我開始哭:“安妮,怪就怪媽當初太貪心……”
“夠了.”爸爸煩躁的打斷.“安妮,明天你就收拾一下家當離開上海,爸媽老了,活不了多久了.”
“老爺!”
“爸!”
“我已經決定了.”爸爸說.“安妮,這是你選擇的路,你不要後悔.”
“我不會後悔的.”我笑.“爸,媽,我決定了,我嫁.”
我嫁.
我知道十四少爺絕對不會相信我會乖乖地在家像其他新嫁娘一樣,歡喜地等待著出閣.他派了爪牙在白公館的周圍,像影子一樣密密地視線:有路邊賣烤地瓜的,有拉黃包車的,有賣報的孩子,有衣閃襤褸的乞丐,也有賣花的姑娘.
我隔著雕花的大窗戶,看著街上的車如流水馬如龍,樓下每天都會有喜娘來送禮物,虛假的恭維讓人嘔吐.我就像一隻金絲雀被囚禁的華麗的籠子,再華麗也是籠子.中飯的時候小菊上來說:“小姐,老爺請您去樓下用飯.”“我不餓.你告訴爸爸,我想睡一會兒.”“小姐,你都睡了兩天了.”“是嗎?”“嗯.”
我束了馬尾穿了素白的裙子下樓.我跟每一個人微笑著說早安.爸爸和媽媽看起來精神很好,拉著我說一些家長里短的事.氣氛比任何一次都融洽.媽媽開心到得意忘形說:“安妮,我們這一段時間就不要提十四少爺,好好地和爸媽聚一聚.”
我臉上的血色瞬間如潮水般退卻.爸爸不悅地朝媽媽使了個眼色,她趕緊噤聲,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表情.我微微一笑,“媽,我去公館對面買些點心,突然想吃甜的東西.”爸爸說:“讓小菊陪你去吧.”我說“好.”
只不過出了一下下門,到對面的點心鋪去,就有視線在我的周圍交織成網.
小菊說:“小姐,好像有人在監視咱們.”
“隨他們去吧.”話音剛落,街上的滿耳繁華突兀地夾進了一聲槍響,像半空中的悶雷落在地面上立刻炸開了鍋.一時間,人群亂成一團沒頭腦地驚叫著四處逃竄,小菊突然拽了我的胳膊,我從來不知道這個瘦小的女孩子骨子裏有那麽大膽的善意,她說:“小姐,趁著混亂,你趕快走,去找你想找的人.”“小菊?”我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不能丟下我的爸媽.”小菊把手中一香囊的銀圓塞給我,目光裏很是焦急:“小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你睡夢裏叫的那個男人,你真的不想去找他嗎?你放心,我自有辦法讓老爺和夫人對十四少爺有所交代.”
“小菊,我會回來的.”我咬了咬牙,趁著街上混亂不堪,迅速閃到人流裏,被擁擠著向一個方向逃走.
我回到漁村,一切成空.
原來安靜祥和的小村子和往日一樣有著溫暖的陽光靜靜照耀,可是一種靜謐得讓人心顫的陰氣四處流竄,偶爾有鳥從頭頂驚叫著飛過,慘破到只剩下半個牆壁的大屋像嘲笑似的殘留在我熟悉的地方.
我顫抖地推開了門,“吱呀”,半截土牆像受了驚嚇似的拼命地往下落土.我閉了下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滿眼的都是殘破.姥姥?我發了瘋似的往裏面闖.大屋被砸得稀巴爛,我用過的椅子,姥姥裝豆瓣醬的罎子,有淡淡的豆瓣的味道逼得我要發瘋.
“姥姥?姥姥!蘇!蘇!”我開始哭,臉上好象被人狠狠地抽了一巴掌,熱辣辣地疼.我不相信他們就這樣憑空不見了.我跑出大屋沿著海灘跑,看看有沒有捕漁歸來的鄉親.一直等到太陽落了大半邊,我終於放棄,四肢因爲緊張和饑餓,慢慢地無力.
“誰在那裏?”兩個影子慢慢地靠近,黑暗中顯得詭異.我縮了縮身子,那兩個人突然發出兩聲刺耳的尖叫:“鬼……”我低頭看自己披散的頭髮和素白的裙子,突然明瞭.
“誰,你們是誰,是漁村的人嗎?”
那兩個想要逃竄的影子立刻像被雷劈到一樣定在那裏.許久,他們喊:“小小?”
我幾乎因爲驚喜而激動得再次流淚,我記得這兩個聲音,是劉阿婆家的大年和小年.我幾乎是撲過去抓著大年的胳膊問:“大年,我姥姥呢?蘇呢?他們在哪?你告訴我啊?”大年別過頭,小年忽然就哭了,“小小姐,你被抓走以後,那些官兵四處找蘇軍官,他們殺光了村子裏的人,我和哥哥是因爲去城裏賣魚,所以才逃過這一劫的.他們把村裏人的屍體都埋在海灘那邊的裏,我和哥哥要去挖我爹的和奶奶的屍體.”
殺?屍體?殺.屍體.殺!屍體!我的眼前一黑,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冰冷的水從頭頂上淋下來,我疲憊的靈魂頓然從噩夢中驚醒,然後,跌入另一個噩夢.
“三姑娘,她醒了.”光頭把木桶“咣當”一聲扔進牆角裏.悶悶的聲音在封閉的石室裏回蕩.我感覺冰冷疼痛,縮了縮身子,動不了.粗粗的麻繩將我的手腳捆綁在一個木樁子上.這是一個很隱密的囚室,各種各樣的刑具一應俱全,牆上挂著的大刀柄上還有殘留的殷紅.血腥氣味突兀得四下流竄,不曉得葬送了多少無辜的性命.
那個被稱做三姑娘的女子身材玲瓏,穿著一襲黑色的旗袍,戴了面紗,經過自己修飾的眉眼有說不出來的冷豔嫵媚.真是一個美人,可惜是個蛇蠍美人.
“你是誰?爲什麽抓我?”
三姑娘輕輕地冷笑,眼中的恨意四起,“安妮小姐,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誰,你只要知道,此時此刻,曾經在上海灘商界呼風喚雨的白老爺及夫人,連同家丁,上上下下27人都喪命在十四少爺的槍口下就行了.”
死了!
我早應該知道的.疼痛在身體的某個角落爆炸開,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駭,我張大嘴巴想要說什麽,可是什麽都想不起來,悲傷無孔不入,卻沒了眼淚.我的父親和母親,被那個口口聲聲說愛我的男人殺死了.
三姑娘有些得意,我狠狠地瞪著那雙千嬌百媚的眼,想要把她撕碎,撕碎,鮮血淋漓.她生氣了,毫無預警地沖過來,一個巴掌狠狠地甩在我的臉頰上,口中有了腥味.我開始笑,不知道爲什麽,看到她生氣,我倒不怕了,她無非想看我悲傷無助的樣子.
我說:“殺了我吧.”
三姑娘恨恨地笑,“沒那麽容易讓你死.你去漁村不是要去找那個叫蘇的軍官嗎?”
“蘇?你知道蘇?”
“我不光知道他在哪里,我還知道十四少爺已經派了殺手去法租界找他的藏身之處,然後暗殺他.”
我知道我快瘋了,我沒有辦法冷靜.麻繩把手腕勒出一道道血印子,我拼命地掙扎.“你到底是誰?十四少爺怎麽知道蘇在法租界?你到底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慢慢折磨你,讓你親眼看見你愛的男人的屍體,然後讓你服下一種西藥,人吃了它就會氣力全無,別說拿刀,連動都不能動,只能像活死人一樣被人伺候著.我再把你獻給十四少爺,到時候,你死都沒有辦法死!”三姑娘一字一句的話都像刀子一樣劃在我的心上,滿是疼痛.她一定很恨我,或者說恨安妮,所以,最惡毒的方法就是讓我生不如死.
是夜了.
我感覺到饑渴難當,黑暗的恐懼像潮水一般湧來,我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漆黑,沒有聲音,靜謐得令人窒息.我想念蘇,我不相信蘇會死,我要親眼看見他活著.我閉上眼睛準備睡一下,我要儲存體力想辦法逃出去.
突然.
很輕很輕的腳步聲響起來,像黑夜的索命幽靈,近得就在耳邊,越來越近.我的心跳得飛快幾乎要從胸膛裏蹦出來,恐懼,深深的恐懼撅住我所有的思想,腦海一瞬間無比清晰.在尖叫要爆發的下一秒,我的嘴被一隻手捂住,熟悉的聲音急急地響起來:“小小姐,是我.”
是小年!我的眼淚在那一句安慰下崩潰.他手忙腳亂地幫我解開繩子,拉起我的手.我才發現我的腳經過兩天的捆綁已經完全麻木了,根本就沒有辦法行走.小年將我背上背上,黑夜的掩飾下,守夜的光頭已經鼾聲如雷.
在戰爭年代的人們只有兩個結果,連累和被連累.
我和蘇的存在連累了姥姥和漁村的人.而我連累了大年和小年被抓,連累了家人慘死,連累了蘇遭受危險.假如我還是沒病前那個溫順柔弱的安妮,一切都不是現在的樣子了,誰也不會遇見,什麽也不會發生.都是因爲我.
小年說:“小小姐,現在你要去哪里?”
“我要去法租界找蘇,小年,你和哥哥已經失散了,你趕快離開上海這個是非之地,找個安生的地方,好好過日子吧.”
“小小姐,現在全國各地都在打仗,哪里有我的容身之處啊.我還是跟著你去找蘇軍官,有機會要給漁村的老老少少報仇.”這樣也好.小年,你要記得,這是血海深仇,我們的血海深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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