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漁村的人都很謙和,原來老百姓都是好的.我住的地方在一個不小的四合院裏,一間放雜物的閣樓收拾出來,光線很好,我覺得很滿足.媽媽說,以你現在的身份不適合太招搖,況且閣樓也不錯,冬暖夏涼.她說這話的時候回過身去抹眼角,我忍不住上前去擁抱她,我看的電影裏舊社會的富家太太們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去看戲打牌.不知道人間疾苦.可是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樣的,她是如此愛我,或者說,她是如此愛她的女兒安妮.
漁村是一片還沒有遭受荼毒的淨土,這裏有懶洋洋的太陽和海灘,一年四季,他們靠打魚生活,自給自足,簡單而快樂.我知道,這裏用不了兩年就不是這樣子了,戰火連天,到處都是流離失所的,荒蕪慘澹的景象.歎口氣,看著這些已經做了古的人此刻在眼前笑顔如花,真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我的房東是一個年過半百的老太太和一對中年夫婦.男的很兇悍的樣子喜歡喝酒,喝了酒就會打女人,每每有哭叫聲從房間裏傳出來,老太太就只是一邊抹眼淚一邊埋頭縫補那張破舊的魚網.我叫她姥姥,叫男人爸爸,叫女人媽媽,這是我的新身份,我每天都穿著棉布的裙子穿梭在海邊,不用幹活,爲的一份寧靜.姥姥說:“村子裏的年輕小夥子都去打仗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解放啊.”我能感覺老人心裏的牽掛,可是,還有六年呢,戰場上子彈可不長眼睛,能活著回來就是命大的.
那天我回到家的時候,家裏多了一些人,剛開始我嚇了一跳,還以爲那狗崽子這麽快就找到了這裏.可是姥姥瘦小的身體縮在院子裏的凳子上,肩膀一抽一抽的,那張破魚網在一邊,老淚縱橫.我跑過去問:“姥姥,出什麽事了.”“小小,是那個經常幫咱們村子的一個法國籍的軍官.他中了槍子兒了,大師正在給他做法事,看樣子,看樣子是好不了了,閻王爺要收他啊!”第一次,我看到姥姥是如此的悲傷無助,我以爲只有失去親人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表情.
我慌忙地奔回屋子,簡陋的床上,一個身材頤長的男子胸前纏了不少白色的紗布,滲出大片的血紅.他的頭髮長了,淩亂地遮住半個白得嚇人的臉.那個所謂的法師搖著鈴蹦來蹦去,把香灰溶到水裏,竟要灌給他喝.聞訊趕來的鄉親們已經完全嚇傻了,他們以爲這樣就可以阻止閻王爺來取恩人的性命.
我沖上去打翻大師手中的碗,語氣裏全是氣急敗壞:“他會死的,他中了槍傷,要取子彈出來啊.有沒有醫生?不,有沒有郎中?”周圍看熱鬧的人,搖搖頭:“姑娘,別白費力氣了.”說完,紛紛離開,看多了死亡的人都是如此麻木的.我扭頭看床上的人,他的手揪著被單,青筋暴起,心就不記後果的疼了.我是學醫的,取個子彈而已.我點起了燈,拿了一把鋒利的刀子,吩咐媽媽燒了開水,爸爸準備好他喝剩下的酒.
我的手發抖了,他傷口的血已經凝固,在胸口下方三寸處,真是命大.我將刀子在火上烤了,朝他的傷口上切了下去.男子一下子疼暈過去,我的冷汗滴滴答答地流下來,等將子彈取出來,已經全身盡濕近乎與虛脫.
我在廚房裏煮魚湯的時候,姥姥焦急地跑進來說:“軍官先生醒了,只是傷口又流血了.”
我走進屋子,他的臉上的灰已經被姥姥擦掉了,我看見他的臉,微微眯著的小眼睛,菱角分明的臉,有一點點的不遜,有一點點的熟悉,天啊,我是不是認識他?在2005年的今天,我最熟悉的一個人.可是我忘記了.我竟然忘記了.我捂住嘴巴,他愣住,兩個人的眼神像穿越了時空般糾纏.許久,他問:“小姐,我們認識嗎?”
我不知道自己遺漏了什麽.
我微笑,用自己最美麗的微笑來彌補這一段記憶空白.我說:“我叫淩小.”“謝謝你救了我,你真是個奇妙的女孩,你竟然懂得西洋醫術,”他複雜悠遠的眼神落在我淺玫瑰色的皮膚上,描畫出我心裏迸發的喜悅的輪廓.
“我叫蘇.淩小,你是我的救命恩人,這個恩情,我一定要還的,”蘇說.
“蘇,你相信緣分嗎?”
“我不知道,”蘇聳聳肩膀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這種東西只有童話書裏才有,”
“可是,我能來到這裏,而且救了你,這卻是上天的安排.”
“隨便你怎麽說.”我太天真了,蘇怎麽會相信?他躺在破舊的床上,這與他的氣質是那麽的不相符.“現在國民黨和法租界的人都在秘密地尋找我的下落.我現在受了傷,被國民黨找到就死定了.”
“那要怎麽辦?”
“等.”
等生或者等死,我本應該是釋然的.因爲蘇在我的概念裏是早已經做了古的人,既然已做古.生與死,也只是個過去時的概念.但是,我真的不希望他在我的面前死去.我的心會痛,這太殘忍.
和蘇在一起的日子是快樂的.而蘇這個憂鬱男子的快樂也是有憂鬱色彩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他看著海會皺著眉毛,無限哀傷,讓我忍不住地跟著哀傷.
蘇說:“你看,多麽美麗的世界,卻被戰爭糟蹋成了什麽樣子?”
“等到1949年吧,一切都會結束了.”是的,我慶倖地想,如果我活得好好的,可能還可以趕上聽毛主席的天安門致辭呢.
“爲什麽要等1949年?我們還能等那麽久嗎?”蘇奇怪地看著我:“49年發生的事情你怎麽會知道?我們都不知道?”
對,我不知道,我不能篡改歷史,如果被改變的話,也許我還有許多的人和事都改變了.我說:“蘇,我們都不想要戰爭,可是它掉在地上,我們俯拾竭是.”我知道自己說了一句很煽情的話,如果我的那一幫損友聽見我說這樣的話,非吐死不可.但是,在他的眼睛裏,煽情代表著才氣.他忽然就笑了,眉頭舒展,左嘴角輕輕上揚,那樣一個壞壞的淡然的笑,幾乎要眩暈了我的眼.
我問:“我是不是見過你?”
蘇酷酷地刮了我的鼻子,眼神裏竟然有隱忍的寵溺.趁我發呆,他拖了我的手,扭頭走進回家的夕陽裏.我們緩緩經過外灘,夕陽將我們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卻無法分開.終於無言.
姥姥看我們回來只是笑,臉上的皺紋綻放成一朵奪目的金絲菊,她從內屋裏搬出一個罎子來,說:“這是自家釀的豆瓣醬,你們這些城裏人大都嬌貴,沒吃過這麽粗制的東西.”蘇笑著說:“聞起來很好吃的樣子.”我眯著眼睛,腦海裏火花亂竄,覺得這一幕格外的熟悉.
我和蘇之間的關係變得微妙,也許是因爲我們都想要躲閃.我躲的是這個錯亂的年代裏的愛情,而他躲的戰爭的年代裏無法實現的愛情.
我常常坐在閣樓裏,望著外面的天,眼睛裏卻除了蘇的身影,什麽都沒有.蘇卻是不會記挂著兒女情長,他趁天黑的時候偷偷地出去打探消息,回來的時候,腳步“咚咚”地響在樓梯上,近了,近了,在我門前停頓數秒,然後回他自己的房間.
我歎著氣,一遍一遍,無法入睡.我知道,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
那天,陽光很好,我正在家洗衣服,村子裏突然響起來幾聲槍響,然後狗發瘋般地叫起來.我暗叫“不好,”姥姥已經從門外闖進來,她渾濁的眼睛有片刻的清澈,慌張表露無疑.“小小,你和軍官先生快躲到壁櫥裏面去,有一個國民黨的軍官帶著兵進漁村了,想必是聽見了什麽風聲.我跑到蘇的房間裏,他還在睡著,顧不得什麽舊社會的男女授受不親.我幾乎是用拽的把他叫醒,然後拖著他的手,跑到大屋,鑽進壁櫥裏.
壁櫥很狹窄,有小而圓的洞可以把外面看得清清楚楚.我跑得氣喘噓噓,窄小的空間裏,都是彼此的喘息和身上的體味.我忽然意識到,我和蘇靠得那麽近,整個人幾乎是陷在他的懷裏,他的嘴唇就在我的額頭上若有若無地掃來掃去.
外面突然亂了起來,如同和諧的音符裏面突兀的加入了破聲.姥姥說:“軍官大人,我們這小老百姓家裏,可藏不了多大的人物.”我有點擔心,因爲姥姥年紀大了,又那麽善良,壞蛋都是沒有人性的.蘇像發覺了我的緊張,用力地把我捂在懷裏,這個動作讓我感到安全而溫暖.
“聽說,你們家來了一個生人?”那麽軍官懶懶洋洋的,肚子腆出來,像一頭吃足食的豬.
“哪有什麽生人啊,前一段時間我一個遠方的外甥女來住了一陣子,剛走不久.”
“別跟這個老婆子廢話,搜!”
我嚇得肩膀一抖,然後整個人都緊張地抖起來.蘇輕聲說:“淩小,不用害怕,有我在.”是的,我害怕,我怕如果他們找到這裏,蘇就死定了.我閉上眼睛,一陣叮叮咣咣.“報告!沒有發現其他的人!”
“報告,沒有!”我的頭有汗滴下來,浸濕蘇的衣襟.
“沒有是嗎?”那個軍官驟然提高了聲音,嘴角那抹奸詐殘忍的笑看得我心驚膽戰:“把這個老婆子給我斃了!”
“姥姥!”
我擡起頭的時候,蘇也低頭看我,我們同時從對方的眼睛裏看見了決絕的顔色.我突然就微笑了,眼睛清澈如泉水,在他錯愕的空擋拉下他的脖子吻了他的唇.蘇的瞳孔驟然放大有片刻的迷亂.我說:“蘇,你要記得我很久哦.”然後毅然推開他,出了壁櫥之前,我看到了蘇眼中的絕望.
我走到院子裏,兩個士兵抓著瘦小的姥姥,顯得那麽可憐.姥姥喊:“小小?”我說:“放開我姥姥.”“好漂亮的一個花姑娘啊.”那個軍官盯著我來回的打量,我冷冷地重復,“滾開,放了我姥姥!”
“媽的,小妞還挺硬啊,看老子怎麽收拾你.”軍官的豬蹄一樣的手馬上就要揮下來,我閉上眼睛,靜靜等待著這種不平等的侮辱到來.掌風扇動,忽然一個驚喜的聲音從門口響起:“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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