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班老師約大家到美術館看展覽,有個同學見到我,眉開眼笑,「我不必門票耶,她們要花三十元。」
三十元很少,但不必付費是一個象徵;象徵有老人的特權(優惠)。
她一定是新科老人,才會這麼開心。我說我也不必買門票。「你也不必?」
「若干」日子前就不必了。
可我剛得到國家認證的老人身分時,並沒有興奮到要對人宣揚;不是成年禮嘛。只有在看過一個展覽後,曾對孩子們說,今日爸媽賺了三百六十元。門票一張一一百八。
可惜,後來私人機構舉辦的大型展覽,老人不再免費,常是比實際半價略高的「半價」。高齡社會,老人越來越多,他們覺得對老人網開一面損失太大吧?還可能擔心老人因為反正免費,去「擠爆」展場呢。
現在,我只有在享受半價的高鐵票時,能在非老人面前神氣了。
學問的累積靠天分和努力,財富的累積還得加上機運;年紀都不必,只要不忘記呼吸,一年一年下來自然會增加。即使做了再幼稚、愚蠢的事,也不用擔心被倒扣。然後,在台灣滿六十五歲,不必考試,就可以領到老人證照--公車和公家單位一般展覽免費、捷運四折的敬老悠遊卡。
還可以在重陽節領到一千五百元敬老金,有時外加紀念品,如保溫杯。
藝文界老人,參加《文訊》一年一度的「重陽」文藝雅聚時,會有人幫你別上蘭花,也可以投稿《文訊》的銀光副刋。
我很少意識到自己是「國家認證的老人」;因為還沒老嘛。
這句話是以前輩作家林海音「瓜拉鬆脆」的嗓音說的,當年與她一樣七十好幾的文友慨嘆著老了,她就不高興,「幹嘛要說老!不覺得自己老嘛。」她說有位長輩九十歲了,看到一個駝背老太太蹣跚地過馬路,對她說,「我們老的時候可不要像她那樣。」
可見老不老看個人的心情,還要有健康的身體來配合。
初識年齡的危機感,大約在三十歲;一日,送我的新書給專欄作家鳳兮先生,他看了封底介紹,訝異地對我說,「原來你也有三十歲了!」聽起來竟有點驚心。
報上都說女人的外貌從二十五歲開始走下坡,已過三十的我,卻還沒有「保養」的概念,偶爾拿留在蛋殼裡的一點蛋白搽臉,心裡卻不相信它有什麼效果;自己的青春一去不回頭了。
幫弟弟到專賣外文書籍的書店買法文辭典。兩個磚頭高厚厚一本兩千多塊,好貴!問店員能不能打折扣。他說,「twentygirl 買才可以打折。」
楞了五秒鐘,我才悟到他說的是「團體購買」。進了西書店,以為工作人員會動用洋文;潛意識裡又以為人家會「歧視」不再年輕的人,才會如此判讀對方的語言啊。
到了四十歲,對於生命的價值有了更多的困惑,什麼「四十而不惑」!孩子、工作與家庭,就是我的人生嗎?少女時期做的夢呢?(什麼夢,卻想不起來。)回頭想想,三十歲真年輕,還有無限的可能啊!
那年和幾位作家出國進行文化訪問,其中三位前輩女作家正好像階梯般大我十二、十三、十四歲。在機場候機時,長我一輪的做小幅度的體操,我聯想到公車上一名做360度轉脖子和扳手指動作的老人,心想,人老了就得不問時地,搶時間努力養生吧?長我十三歲的說大她一歲的總把脖子包得緊緊的,「因為老相最先從那兒暴露出來。」言下她還不必包緊脖子。她不知小我十歲的記者曾睨視她,說她都過五十了,怎麼敢穿這種大裙子!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啊!
那回同行的還有《傳記文學》發行人、外號「野史館館長」的劉紹唐,他常頑皮地稱呼三位大姊「老太太」。一位抗議,說他還大她幾歲!老頑童說,「我也是老先生啊。我就不會叫靜娟老太太。」我說他看起來很年輕,他說,「一年比一年老啦,我只是在穩定中負成長。」
我也在負成長,忽然我五十歲了,才知道四十歲多年輕;當時梳著大卷「法拉」頭的照片,現在看著,竟神彩飛揚到有點囂張,好像在向未來的我挑釁呢!
女人一到五十,就自我解嘲為「歐巴桑」、「大嬸」。這時候孩子多半離家在外,讀書或工作,女人成了「空巢族」。有個朋友說她的女兒正處於青春期,非常叛逆,「誰怕誰啊,她青春期,我更年期!」可老就是輸給青春,她哪敢像女兒那般在身上刺青,在耳朵上打一排洞、戴耳環,或像女兒那樣揹一個大包包就獨自環島旅遊!
那年和丈夫去西歐旅行,同團的有我同學夫婦。一回圓桌吃飯,同學說起那日是她們結婚二十五周年紀念日。大家舉杯祝福時,一個三十不到的年輕人驚嘆,「結婚二十五年了還在一起!」
到了五十歲,「代溝」這個詞果然更鮮明了。有位年輕作家「不知人間疾苦」,在訪談文章中「讚美」我,「她雖然年過半百,但是…..」
幾年前,和這位作家在一場徵文評審中相逢,我跟她說這一句是全文中唯一的敗筆!這時她也年過半百了,會心大笑。
可等我六十歲,和S兩人去峇里島自助旅行,十天之內吃吃喝喝,又看又買,不知走了多少路;眼看吃名菜「髒鴨子」的時間快趕不上了,還「不計後果」當街攔順風車,再和車子裡的人聊了半個小時……。這樣的女子挺年輕嘛;只在朋友說我「雖已花甲」,才嚇一跳,原來「雖然半百」也過了。想想半百好年輕呢。
讀王羲之《蘭亭序》中的「後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心想,可不是?一天比一天「大」,就會回頭發現以前的年輕了。
然後,到了六十五的關卡,得到國家認證,拿到了老人證照,反而不覺得自己老了!好像「債多不愁」,也好像豁出去,「事已如今,你想怎樣,老就老吧」。
再說,環顧左右,數名與我一般「大」、甚至更大的朋友看起來都很有活力,畫圖、開畫展;寫作,旅行;打球,組織一大串讀書會;做瑜珈,到美術館當志工;穿蓬蓬裙跳方塊舞,……。日子過得比年輕時還精彩!更棒的是,因為保持著好奇與學習的心,外貌也不顯老!曾聽人評論老得快的人,「他過得很著急。」我這些朋友過得從容,才會「凍齡」吧。彼此問到最喜歡哪個年紀,都說覺得現在不比年輕時差;不同的年紀有不同的悲與喜、快樂與煩惱。有一個說得更乾脆,「回到三十、四十歲?謝了!」
活著就是王道,人能夠老,至少表示他挺過來,沒有早夭,沒有被困境打垮--幾人能夠「無災無難到公卿」?多年前,曾有一個年輕女孩到我的工作單位學習,兩個月之內她天天穿不同的衣服,不曾重複;她說不能想像自己離開這個世界,沒有漂亮衣服穿,沒有最愛的冰淇淋吃,而且沒有小說讀。多年過後的今天,我可以接下去的單子更是一長串。世界的變化這麼大,活得久才看得到;而且,只要捨得放下,年紀越大越自在。
我於是有了「新思維」,想到與其更老了才惋嘆逝去的青春,不如此時此刻就享受自己的「年輕」吧。日前,九十歲的齊邦媛老師把《巨流河》等著作手稿捐贈台大時,曾說,「低於八十歲,都是小朋友!」這話正好呼應了一個真知卓見:所謂老,就是你現在的年齡加十歲。
2014.6月號《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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