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6/17
密茨凱維支在寫作民謠時，是站在相信存在著神怪現象的邊界上，玩弄著「好像」的世界。在其幽默之處，這種情況更加突出。當一位作家樂在其中時，其好處多多。這有一點像寫《變形記》時的奧維德。他相信神話中的變身術，至少他描述那化身為夜鶯的少女時是這樣……《米沃什詞典》
這段文字正好呼應前天的日記。我說過這就像是一種生活上的押韻，讓心中的弦振了幾音，之後我就會很熟悉這個韻。追尋著這個韻，像是夢遊者……
下午讀了《變形記》阿波羅與達芙妮的故事，就感覺到奧維德變身為丘比特，正在「玩弄」阿波羅。
阿波羅自以為是英雄，身上背的可是神箭。看到維娜斯的兒子丘比特把玩著小弓箭，把他譏笑一番。這下子，阿波羅可苦了，當然是為情而苦……
2011/6/18
炎熱的天氣持續了兩個禮拜，老媽幾乎同步地發了瘋……我已經鎮壓不了老媽……束手無策……
大家公認英國百年來最聰明的女人艾瑞斯‧梅鐸終究也被丟棄在安養院裏……我幾乎可以確定老媽最終的命運也是一樣的……
梅鐸病發的初期，她丈夫約翰帶她去游泳復健，她在游泳池邊為了堅持不脫襪子，就可以吵翻天……這幾天，為了要讓老媽習慣穿紙尿布(我們已經無法扶她下床)……已經吵了二天二夜……昨晚她終於帶著恨氣，碎碎唸著說：我要尿到全身溼溼的……臭死你們……。老媽終於學會尿在紙尿布上……
2011/6/19
散步回程，天色即將暗下來，我們坐在誠品大樓前的長椅上。
可惜，我們面向的不是西邊，而是東邊……反過來想一想，太陽是從西邊落下沒錯，可是，夜晚卻是從東邊升起的……夜晚升起之後，很快地向四處流竄……
波赫士在《詩與思潮》裏有一段：談到了夜晚，就免不了想到《芬尼根守靈記》的最後一句話──我想對大家而言也是很好的──喬依斯是這麼說的：「如河流般，如流水般流向這裡也流向那裡。夜晚啊！」
夏天最美的，就是我們可以在眼前看著夜晚的流動，但是須要加上想像力……
2011/6/20
記憶就是一件事情會一再發生的空間。
我想，老媽在孩提時代一定耍過無數次這種詭計。除了奶媽，她還有一個專屬女僕，不高興的時候就耍弄她的詭計，假裝跌倒必定是她慣用的戲法。那時候，是耍耍她的大小姐脾氣……現在她想起來了，一切該注意的細節也都沒忘記……是的，安全第一……不能傷了自己……屁股慢慢地往前移，還一邊喊著：我快要跌倒了，救命~~救命~~……順著椅子邊緣滑下……腳稍微用點力撐一下，不會摔得太重……
老媽這幾天一直在耍弄跌倒的詭計……她腦裏充滿這一類「大小姐」的記憶……要讓它們一再的重演……
似乎，沒落的貴族比一輩子貧苦的人還可悲……
2011/6/21
下午，老媽睡得很好，歸功於一張濕紙巾。
也許，一連吵了兩天累垮了，吃過午飯後讓她躺下就睡著了。沒多久，一翻身就喊痛，要我幫她貼酸痛藥布。可是，妹妹出門前並沒有交待給我酸痛藥布……得找個東西應付她……濕紙巾也許可以騙得過去……濕紙巾貼著冰冰涼涼的……
就這樣，一張濕紙巾乾了……再沾濕……重覆了幾次……每次老媽都很快又入睡……
2011/6/22
當你讀高爾斯華綏是先生的書時，你似乎感到書中沒有一個算得上是人。那裡的人物全些個社會生物，不管正面還反面。他們沒有一個是自由的人……摘自D.H.勞倫斯《靈與肉的剖白》
因為看了這段話，我才重讀高爾斯華綏《富賽特世家》。
D.H.勞倫斯說的就是富賽特這一家族的人，偉大的小說家已經預知這家族就是未來新人類的祖先。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富賽特家族……是的，祖先們總是看起來落伍多了，他們哪算什麼資產家……我們這一代即使是窮人，腦子裏的錢也比他們多上幾百倍……是的，我說的是腦子裡的錢……腦子裏裝的都是錢，自由早就不見蹤影……
2011/6/23
所有的老人都坐在輪椅上，只有兩個重病的還躺在床上。除了上床睡覺外，輪椅就是身體的一部份，姑且可以稱她們為「輪椅老人」。
我把老媽推進去，輪椅老人們用一種類似歡迎新生的眼神看著我們，人老了似乎也不會忘掉這樣的眼神，只是缺少那份具生命力的雀躍感，這已經是她們能盡力表現出來的歡迎場面。我把老媽推進輪椅車隊中，此刻妳正式成了輪椅老人……
輪椅老人們排成兩列在電視機前，我把老媽安置在前排，指一指四周的同伴們讓她看看每一張臉……你們住哪裡？幾歲了？……我開始代替老媽回答輪椅老人七嘴八舌的問題……老媽重聽卻也慢慢地猜出一點信息，像自我介紹似的說了一點自己的事……
妹妹在櫃台填寫入院資料，我向看護人員交代一些老媽的病歷和生活習慣……回頭看看老媽……是的，她已經是「輪椅老人」。
告別的時候，老媽用力甩著手，嘴裡碎碎唸著幾句氣話，生氣地趕走我們……
2011/6/25
米雷颱風匆匆掠過花東外海。
城市的上空，在我進教室上課的這三個小時裏，快速地陰晴交替，下課走出懷恩堂大門，太陽已經高掛頭頂。早上那場有如千軍萬馬奔馳的大雨，在腦海裏像馬戲團的小丑張開兩隻手臂，繞著場子奔跑，做出一連串無辜的表情，隨即退場。
2011/6/26
下午一場大雷雨之後，雨就一直沒有停過。
偶爾一陣亂流帶著雨絲颳進窗台邊，我把手中的書拉遠一點免得噴濕。那一陣雷電劈得最兇的時刻，我竟然處在昏睡之中，反到覺得比熟睡更美妙，有一種跟大自然合為一體的感覺……此時，手中那本《富賽特世家》雙臂交叉抱在胸口，最後讀到的那一段文字轉為一種微弱的影像，潛入腦中胡亂拼湊的世界……老佐里恩‧富賽特說：人都把老年人看做什麼都不需要似的……老佐里恩把他做為「富賽特」家族成員最重要的「財產意識」都拋棄了，所以人們以為他什麼都不需要似的……他最後要的是「美」……老人心中的「美」到底是什麼？……好像跟夏目漱石《草枕》裏那位畫家最後尋找到的「美」是一樣的……
2011/6/27
馬槽上的鐘樓敲了四下；半小時之內她就到了。他要打這麼一下盹，他最近睡的實在太少；打完了盹，他就可以神清氣爽地迎接她 ------ 神清氣爽地迎接青春和美，望著她穿過日光的草地向他走來 ------ 淺灰的美人！他向椅背靠起，閉上眼睛。一點薊茸隨風飄上他的白鬍子，比鬍子還白，他不知道；可是呼吸吹動著薊茸……那顆頭向前搖了搖，倒在胸前……可是薊茸跟死一樣的停止，還有它老主人的臉……摘自高爾斯華綏《富賽特世家》
這是老佐里恩美麗的死。
從這一段可以看出，D.H勞倫斯對於高爾斯華綏處理「性」是有意見的。他這麼說：一寫到性，高爾斯華綏先生就崩潰了。他竟如此的多愁善感……
如果D.H勞倫斯來得及讀到谷崎潤一郎《瘋癲老人日記》，必定眼睛一亮。
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高爾斯華綏的「多愁善感」。
2011/6/28
前天在書店裏翻了一下《羅蘭‧巴特日記》，有一則很短的日記，意思大慨是，親人死了之後，我們生活將會改變……
我們把老媽送進了安養院，就某些意義而言，她已經「離開」我們了。突然覺得需要多接一些課，多一點選擇，意味著多出一些「流浪的空間」。是的，「流浪的空間」這個詞感覺真好。
老天保佑，我是幸運的，下午又接到一堂課。這個暑假的課比去年多了。
2011/6/29
午後，又下起大雨。一連下了幾天，幾乎成了習慣。
是的，習慣……習慣坐在窗台邊等雨，翻開羅蘭‧巴特《戀人絮語》，頭仰靠在椅背上，放鬆眼皮瞇著眼，開始朗讀：「真可愛」這一讚嘆在顯示整體的同時，又揭示出出整體的不足之處；它想點明我迷戀的究竟是對方身上的什麼東西，但這些東西恰恰又是不可捉摸的……(「可愛的」最恰切的翻譯應該是拉丁文的〝l'ipse〞：是他，確實就是他)……「可愛」是精疲力盡之後留下來的無可奈何的痕跡 ------ 一種語言的疲乏……
大雨好像下在我的腦海裏……一陣舒爽的涼意……語言疲乏了……睡~~睡了~~
2011/6/30
他從開著的窗子聽見一陣隱約的鈴聲，就像是從星星上搖落下來的，或是像露珠從一朵花上滴下來那樣，如果人能夠聽得見露水的話。摘自高爾斯華綏《富賽特世家》
作家描寫耳朵聽到的，總是比眼睛看得到的還美。記得，以撒‧辛格描寫一個非常寂寞安靜的夜晚，老人說他可以聽到油燈燭心吸油的聲音。
我想……還是要回頭讀諾貝爾文學獎全集……很多是早期讀過的……有一大半還沒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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