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6/1
好像有個作家這麼說過:寫過的……就等同死去。一句這麼短的話……我當時沒看懂。
寫了將近十年的日記,很多的事物、情感反覆地寫過好幾次,相當於在它們的要害上射了好幾箭,幾乎死盡了。
一時間才發現我把自己也寫死了,除非,我用另一種形式再活過來。
2011/6/2
批評家讀書要有感而發,這種感受理性的道白是文學批評。批評永遠也不會是一門科學,這是因為:首先,批評太個人化;其次,它關心的正是科學所冷落的那些個價值……
一位批評家要做的事是去感受一部藝術之作的影響,感受其複雜性和力量。為此,他必須是一個強有力而複雜的人。事實上這樣的批評實屬鮮見……
比這更為重要的是,即使一個人在審美和情感上頗有教養,他還必須是個真誠的人才行。……所以,我一直認為奧古斯丁‧聖‧佩甫算得上是一位偉大的評論家。而像麥考來這樣的人盡管很光彩,他的批評卻不能盡人意,因為他並不真誠。摘自D.H.勞倫斯《靈與肉的剖白》
也許該反過來說,當了評論家就會漸漸地不真誠。奧古斯丁‧聖‧佩甫這人是誰?該找一找……找到了(Sainte-Beuve Charles Augustin1804-1869)
2011/6/4
寫作幾乎是一種征戰,你有你的戰略……擺出了文字陣式……某一場戰浴,你是騎兵隊長……這一戰你潰不成軍……總是還活著,身邊還有幾個伙伴……
寫作陷入困境時,就是這幅場景。
在《佛蘭德公路》有一段這樣的描述:
自從他的騎兵隊減損到僅剩下我們這四人起……雖然如此,他總是仍舊保持馬上筆挺的姿勢……不是在全面撤退,或更確地說是總崩潰,或者可以說大難臨頭。在這一切土崩瓦解中的,似乎不是一隻軍隊而是全世界,不僅是物質的實況而且是精神的表現,在剝蝕分化在分裂瓦解……他們拖著破裂的小箱子或者推著裝滿一些不成樣的行李車……甚至不是行李,只是一些物件,大慨多半是無用的東西,也許只是為了免得空手四處漂泊,為了穫得一種印象,產生一種幻覺:自己還隨身攜帶著一些東鞥西,還佔有一些東西,不管什麼東西也好……
2011/6/5
沖了今年的第一個冷水澡,在生理上認定夏天正式到來。
感受到季節的到來是一種醒覺,像是一台機器換個地方運轉,需要重新調整各種感知器的敏感度。這個時頭腦會突然清醒過來,原來過去的幾個月我們是在「無感」的狀況下運轉著,只是靠著腦子裏空洞的東西製造出一種自以為是在思考的假像……
雖然,發現夏天突然到來有點厭惡,可是卻有一種被激起來奮戰的感覺。這句話感覺有點像唐吉訶德。
2011/6/6
這太陽真毒辣。天氣好像是跳過六月,直達七月。
站在路邊等公車,太陽已經西斜,就如台語說的「西照日」,雖然不是炙白的大火,卻也像紅橙橙木碳。
蹲在騎樓角柱的流浪漢還是穿著黑矇矇的大外套,他似乎有一種魔法可以把身邊的一切都固定住……固定就是唯一……一件外套、一條褲子、一雙鞋子、一個位置、一口飯……總和就是只有一種日子……每天都一樣的日子……如果你要當個流浪漢,至少要穿得住那件黑色大外套……
2011/6/7
家裏的壁虎叫了,像是彈舌頭的聲音,連著彈三、四聲。右後方……前方小倉庫……遠一點的廚房……沙發背後……接連著響起來……原來壁虎也來通報:夏天到~~夏天到~~。不知道是第幾代的小壁虎?它們陪我在窗台邊,寫了將近十年日記(也許,它們偷看了我的日記才聯手叫了起來的)。
人只要醒過來,眼前的事物會變得比較可親一點。
2011/6/8
印象中有幾本好書都是在夏天讀的。
夏日午後的咖啡店,像是在沙漠裏的綠洲,這時候身邊有一本好書,必然讓你印象深刻。什麼才是一本好書,這就很難對你說個明白……要看你此刻的情緒……此時(炎炎夏日)我不要理性之類的東西……也就是說比較偏向野性……獸性……人性的扭曲……人獸的共通性……
手邊這本塞拉《為亡靈彈奏》,幾年前讀不下去,此刻讀起來卻正是時候。這種以前未讀完的書,對我而言就像未成熟的青蘋果,等待著成熟的時機再嚐一嚐。
2011/6/9
老媽不停地問話,一連問了兩天一夜。安眠藥已經壓不住老媽的蕃癲。
老媽在渾沌交錯的時空中飄蕩著。你幾年級了?也許,看到我手中捧著一本書,老媽才這麼問。我用手指比個「三」,她點點頭,又問:還要讀多久?……我已經跟她比畫好幾個小時(老媽重聽,只能用手勢或唇型回答)……太累了,我隨便比個「五」,她吐個舌頭,表示驚訝,還要這麼久……
已經疲勞轟炸八個小時……我累了,躲起來……她開始喊人……輪流喊五個孩子的名字……喊救命……喊不肖子……我把門鎖起來讓你們回不了家……拿棍子打你們……
老媽這個瘋癲的老靈魂在她殘破的軀體裏亂鑽,糊亂指揮這個軀體去做它做不到的事……不該肚子餓的時後,喊著要吃飯……把夜晚說成白天……把床邊的圍欄看成禁固她的門,想著一把虛無的鑰匙……
2011/6/10
老媽在她混雜的記憶地圖裡「迷路」了。
原來這兩天她把我「錯認」為另一個人。你幾年級?……你在讀書要考醫學院嗎?……你跟媽媽住一起嗎?……我們雞同鴉講比畫了一陣子……最後,我才知道她把我當成胡太太的兒子。
這位胡太太是我們剛搬到三重埔時的房東太太,當時我還在老媽肚子裏,也許胡太太的兒子常到我門家,老媽喜歡上這個孩子,心中想著:肚子裏的孩子能像他就好了……會不會是因為這個古老的意識,讓她在此處走進了記憶岔路,我就成「被換取的孩子」……
老媽已經失去了現實世界的邏輯判斷,跟混亂的夢境一樣。人物關係可以時空雜錯,一點也不覺得古怪,一個三、四十年沒有見過面的人,在家裏像兒子一樣照顧妳,竟然可以感覺那麼順理成章……
我把臉整個靠到老媽的眼前,用食指指著鼻尖,然後在她耳邊大喊我的名字,再回頭讓她看清楚,一下子她張大嘴巴,傻笑起來帶著一點羞澀說:是我的兒子,怎麼沒認出來……
所以我說老媽是「迷路」了,像是在熟悉路段迷路的人,腦子一敲醒就能搞清楚方位……
2011/6/12
穆斯林信徒用「扎希爾(Zahir)」來表示「某類生物或事物,具有某種可怕的令人難以遺忘的特性,其形像最終可致人發瘋。」……
時間,通常能夠稀釋人的記憶,卻加重扎希爾在腦海中的縈繞……摘自《波赫斯詩文集---扎希爾》
「扎希爾」就像沉溺在記憶之海底下的古船,一旦記憶被時間稀釋了,古船就浮現出來。老媽的記憶已經稀釋到有如清水,沉積在底層的「扎希爾」有如浮水印一般漂上水面,縈繞在腦海中……發瘋是必然的……
波赫斯最後做了結論:要想使扎希爾從我腦海中逐漸消逝,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斷地想它。也許在這枚錢幣之後我將發現上帝的踪影。(註:Zahir也是阿根廷的硬幣)
我想等到記憶稀釋之時,就完全無力對抗「扎希爾」。波赫斯的意思應該是趁早潛入記憶之海,像挖掘沉沒的古船一樣,進行一場窺探「扎希爾」的冒險。
2011/6/13
決定明天帶老媽去看醫生。
她的狀況比想像中還嚴重。已經不認得我們五個兄弟姊妹,我們人就在她面前,她卻說:怎麼有兩個,另外一個跑哪裏去?……實在搞不懂,我們的另外一個是誰?……她一直吵著要找我們的另外一個……
老媽的病因可能是跟2006年那次一樣,由於病菌感染入侵腦部的關係。
人越老,越接近死亡的界線,他就會拒絕往前走,一併也否認現在,一路往模糊的過去逃跑,想跟死神玩捉迷藏……
2011/6/14
驗血結果並沒有細菌感染。真不知道該怎麼辦……老人失智是不是意味著靈魂慢慢地從軀體「撤離」。
靈魂不想繼續待在這樣的軀體裡,於是決定撤離……也許這是醫療進步造成的。這種依賴醫療科技修修補補的軀體,破壞了靈魂的進駐環境,只好撤離……可是,這樣的「半死狀態」比「死去」還可悲好幾百倍,因為,靈魂好的部份先撤走了,最後撤離的都是慾望、情緒、恐懼……這一類像潘朵拉盒裏裝的東西
希望到了必要的那一天,我的靈魂能夠更果決、更勇敢,要「撤離」就一次撤走。
2011/6/15
在他年老時期,他幾乎是一個詩人,他對於發生過的事情的看法,總帶著一層詩意。「我的生涯進入了非祈禱不可的時期,所以我就空想出諸神來,向他們祈禱,」他說道。「我並不以語言作我的祈禱,我也不下跪,我只是悶聲不響地坐在椅子裡。在下午四、五點鐘,天氣炎熱,大街清清靜靜的時候,或是在冬季,天色陰沉沉的時候,諸神便到診所裡來了,而且我想是沒有人知道諸神的。接著我發覺伊麗莎白這個婦人竟是知道的,她也崇拜那些神祇。我有一個想法,她之到診所理來,是因為諸神會在診所裡,發現無獨有偶,她依然是快樂的。這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經驗,……」摘自舍伍德‧安德森《小城畸人》
這是老年人能夠做得到最浪漫的情境。我可能沒有書中這位里非醫生的想像力,不過長久以來我對希臘諸神倒是很有興趣。奧維德《變形記》已經買了一年多,諸神還被我封鎖在書頁裏,該是打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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