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5/1
他(約瑟夫‧布羅茨基)堅持認為，詩歌的工作是探索語言的極限，以便走得更多更快。他說，詩歌是加速的思想。摘自蘇珊‧桑塔格《重點在此-----約瑟夫‧布羅茨基》
這麼說，相對於詩歌，小說便是減速的思想。但是，像我這類型的人很容易沉溺在減速的思想中，所以寫起小說來就經常卡住。這也是前一陣子，張萬康建議嘉漢要練習寫詩的意思吧。
2011/5/2
最近常回三重，「鎮壓」老媽。如果日記裏非得記錄一些生活要事的話，那麼就只剩這幾個字。
「鎮壓」兩個字是妹妹的新用語。老媽近來很「蕃」，台語的這個「蕃」字，用得多麼地巧妙，對付「蕃」人，只有派兵「鎮壓」。
老媽的「蕃」是一種半失智狀態，大慨就是心智倒回到七、八歲的狀態。有時候她會像這年齡的頑童一樣會耍詐，想盡辦法鬧點小脾氣，或是這兒痛那兒痛的，運用這類的小亂子來換取她想要的東西，她想要的其實只是吃、喝、拉、撒、睡……半夜不睡吵著要撒尿……剛吃飽又喊餓……昏睡兩天，吵你三天三夜……這兒痛那兒痛，給她一個假藥卻立即見效……
頑童還是怕「嚴父」的，妹妹這麼說……需要你的「鎮壓」……
2011/5/3
讀完莎岡《日安憂鬱》，接著從書包裏拿出珍‧奧斯汀《勸服》。
啟讀一本小說時，通常我會仔細看看封面、頁尾、出版頁、書名頁……像是一種敲門的儀式，藉此進入作家的世界……珍‧奧斯汀出來了……抱歉，請您刷掉身上莎岡的味道再進來吧……
像是腦門子被敲了一下，回過神來……我怎麼會沒有想到莎岡跟珍‧奧斯汀根本是完全相反的人……如果莎岡是瑟西爾，珍‧奧斯汀就是安娜……那麼，如果讓珍‧奧斯汀來重寫《日安憂鬱》，容許結局可以改變的話，她會怎麼寫？……我想，她會讓瑟西爾的詭詐在安娜身上無法發生作用，最後安娜成功的改造了這對父女……這新結局聽起多麼無趣，可是才合乎珍‧奧斯汀的人物性格，她也能把看起來無趣的情節寫得很動人……我想這需要細膩的文字描述，整部小說的份量將會增加三倍，這是一種減速的思想……而莎岡剛好相反是加速的思想……
2011/5/4
天黑回到家，才下起雨來。好久沒下雨了，有點覺得錯過它，是的，都市夜晚的雨……怎麼說呢……很絢爛……
低頭看著濕漉漉的馬路，有如流轉的水鏡，車燈、招牌燈、路燈、人影、車影、樹影……五顏六色撒了下來……車子輾過……行人踩呀踩著……人人都趕著回家，有誰低頭看……
2011/5/5
當一個孩子的啟蒙老師，我們心中應該經常問自己什麼？……我正在準備一份圍棋的教學DM……該問什麼？從這一點上，誠心地想……是的，問自己：你到底在乎的是什麼？
腦出了一個大標題：
圍棋不只是豐富孩子的思考能力，我們更強調平衡發展。
再細細地想……進入我正在教孩子的狀態？……
圍棋是一種心智能力的訓練場，也是競賽場。
所以：
我們在乎的不是孩子的輸贏，而是輸與贏之間的恰當位置。
我們在乎的不是強攻的激情，而是攻與守之間的謀定而動。
我們在乎的不是旺盛的動力，而是動與靜之間的協調運作。
我們在乎的不是爭得的多少，而是取與捨之間的均衡力量。
我們要培養孩子的，是一種具有平衡感的思考能力。
2011/5/7
在珍‧奧斯汀《勸服》的譯註中有一條這麼說：根據規定，每艘軍艦都得有一位教師，為船上的候補海軍少尉們進行寫作、算術、航海學科教學……
在軍艦上所謂的寫作指的應該是航海日記。西洋人的歷史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的「記錄」下來的，對不起，用「記錄」兩個字是錯的，在心裡上「寫作」和「記錄」是有很大的差別，一個是用「心」寫的，一個是用「腦」的。他們不但「寫作」自己國族的歷史，還「寫作」他們旅行、征戰、殖民、逃亡……的歷史。
華人是世界上最不喜歡「寫作」的民族嗎？……我偏見的腦子搶著說：是的。
2011/5/8
媽媽坐在窗邊的扶手椅上，問我廚藝好不好？
「好啊，」……「你都把食譜打開放在旁邊看嗎？」
「是啊。」
「那你根本不會做菜嘛。」她笑著，但可不是在說笑哦。「如果必須打開食譜照著做，就表示你根本不會做菜。」摘自麥特‧麥肯艾列斯特《廚房裏的家教課》
我正在做蕃茄沙拉。旁邊當然沒有食譜，我這輩子最討厭看操作手冊這類的東西，照著指示一步一步地做好像是個笨蛋。如果非看手冊不可，也是先摸索一段時間才找重點翻一翻……
我們經常散步經過誠品大樓的Olivers&CO高級橄欖油店，試吃是我們散步路線的插曲。我已經品嚐過好幾次這一道製作簡單的番茄沙拉，大慨就是蕃茄、香料……淋上橄欖油，現在食譜就在我的舌頭裏，我一邊切著蕃茄，一邊在審問我的舌頭……
剛剛散步的時候才吃過，還跟鑾說：這幾天家裡有蕃茄的話，就試著做做看，這還是我第一次說出口來，之前都只是心裏想想而已，我的個性就是如此，這次想想……下次想想……再想想……又想想……有一天突然脫口而出。
可是奇蹟卻出現了，家門口放了一包菜，裏頭就有幾顆蕃茄。我們兩眼對看，笑了起來。通常是鑾先大笑，而我卻要笑不笑的……鑾看我的嘴還沒拉開，會對我說：你不覺得好笑嗎？像是要幫我把嘴形拉長一樣，我才給了她一個微笑。
禮拜天，家門口經常會出現一包菜，是鄰居阿娟從士東市場下班順路送來的，這是市場賣剩來的菜，星期一市場休市，賣不完的菜就送給熟悉的朋友……
家裏當然會有一罐頂極的Olivers&CO牌的橄欖油，否則我也不會有做這種蕃茄沙的念頭。這是雅去年從巴黎買回來的，當時我們還是第一次正式見面……現在已經是我們的媳婦……
切成小丁塊的蕃茄，先加一點鹽巴，攪拌後蕃茄汁液會滲出來……倒出汁液……汁液太多，會稀釋橄欖油的濃度，嚐不到橄欖油的香味……加入迷迭香、黑胡椒粉……好像還欠一種很重要的味道……是~~蒜頭~~切成細末的蒜頭……淋上橄欖油……味道差不多了……好像不夠酸……加幾匙檸檬汁……撒上一點檸檬皮細末……明天，我們就可以沾法國麵包吃……
2011/5/9
兩位瑪斯格羅夫小姐為跳舞而瘋狂……至於安，比起太過動態的角色，她則更樂意為她們擔任樂師，連續彈奏一小時的對舞曲也沒問題。摘自珍‧奧斯汀《勸服》
如果讓莎岡來重寫《勸服》，她會把安形容成過度老成、拘謹、死板的女人，跟溫伍特先生的第二次姻緣也會錯過，最後成了老處女，鬱鬱寡歡而死。珍‧奧斯汀的現實人生也確實沒結過婚，四十七歲就生病而死。
不過，我還是喜歡珍‧奧斯汀這一族類的人物，不會唱歌、不會跳舞……。只有我們這族類的人才有特權，享有珍‧奧斯汀的這種理想性，去實踐她的喜劇 ---- 在現實生活中她沒有實現的喜劇。
2011/5/10
颱風沒有來，天氣反而更熱，一下子就飆到35度。一整個春天狠狠地被冬天和夏天兩邊夾殺，吞噬殆盡。這個夏天可能比去年更難熬，也許還會碰上史上最嚴重的旱災。別烏鴉嘴了~~~
想想怎麼熬過漫長的夏天吧……重讀大江健三郎……足足可以讓我花上一個大夏天……就從《憂容童子》開始……因為上次初讀時(2006年)，很厭惡這本小說的文體，只是熬一段跳一段地也沒讀完，幾乎是不知所云……就如之前說過的，開始準備期末考……
2011/5/11
我的老師諾斯洛普，弗萊曾經引用卡爾巴斯的話寫過一段文章說，一個認真的的讀者，是懂得「重讀」的閱讀者……那並不是說一定要重讀一遍，而是要在書本所具有的結構透視中去讀，這樣才能將徬徨於迷宮似的讀法，改變成具體具有方向感的探究……
古義人……我真希望你的重讀不是陷入語言的迷宮，而是一個邁入老年的人攸關生死的一種具有方向感的探究。摘自大江健三郎《憂容童子》
我現在才發現大江健三郎大量引用文本的小說文體，明顯地是從《憂容童子》才開始。
這個一個重大的轉折，我在2006年初讀一時無法適應，這些年讀了幾本他後期的小說，才發現他把一生讀書的方法全寫進去小說裏。
難怪大江在《讀書人 --- 讀書講義》提到，有某週刊的評論家在他出版《憂容童子》時，用了一整個頁面的勸告，勸告「大江不要再寫小說了」。評論家的這種感覺大慨就是我初讀時的那種厭惡感吧！
這個期末考的第一題，算是通過了。
2011/5/13
說她天真並不意味著她就沒有壞心眼，當心，這等於是原諒她了，我沒想這麼說，米拉格羅斯有時很討厭，很壞，小孩兒獨有的那種壞。摘自艾爾維拉‧林多《你的一句話》
固定星期四晚上，回三重鎮壓老媽。昨晚的鎮壓算是成功，半夜才叫醒我兩次。其實，換了床也都處在淺眠狀態。
老媽好像是時空搞混了，天真地以為我本來就是住家裏的(不是專程來看護她的)。
人老了，衰退到像這種壞孩子的心智狀態時，真的，很壞~~很壞~~。孩子會長大，老人卻一直衰退。就如大江健三郎在《再見！我的書》說的：年青人的墮落……我覺得他們的墮落是有限度的。不過若說起老年人的墮落，那就完全徹底地沒了限度。
2011/5/14
一個病人對我們造成的傷害真是太深，先是把我們變成他的孱弱軀體的奴隸，一旦死了，讓我們自問是心甘情願照顧他，還是每時每刻都盼他死去。雖然我相信一定程度上的內疚可以避免一些狂亂舉動，比如在你母親毀掉你的生活之前結束她的性命……摘自埃爾維拉‧林多《你的一句話》
我從來不相信照顧一個病人可以無怨無悔，即使不怨病人也會怨上帝吧！
意外發現埃爾維拉也是兒童繪本作家，創造一個叫做小瑪諾林的頑皮鬼的系列繪本。
很難得有一個繪本作家可以同時是小說家。更難得的是，她的小說一點也沒有兒童文學的惜愛、天真、溫馨……這一類的簡化思維。
2011/5/15
哪怕只印幾千本也沒關係，但願大家能夠偶爾停停停看看這位老作家的新作，也重讀一下他壯年時期的作品，這樣一來，不容易被大家所熟悉的他的語言和思考，說不定有朝一日可以引起各位共鳴，我也期望在座輕年朋友們多多培養這種緩慢而又深沉的閱讀經驗。摘自大江健三郎《憂容童子》
從《憂容童子》開始大江把自己形容得像是狂癲的老文人，以他怪誕的語言和思考向外狂嘯，這種唐吉訶德式的出征，引來四方八面的諷刺、訕笑、攻擊......這就是他為自己開啟的「晚期風格」。
不知道，大江在什麼時候開始將自己歸類為「怪誕現實主義」，我的感覺是從《憂容童子》才開始。而所謂的「重讀一下他壯年時期的作品」，指的應該是《個人體驗》之後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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