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2/21
冷天就懷念那老爸煮的日式火鍋—壽喜鍋(老爸念做Su-Ki-Ya-Ki)，把冰箱內可當材料的全放進去，滿足的獨享受餐。
鑾兩點下班回來看這鍋，還是說：又是懶得煮吧！我仍舊沒答辯。老爸(一個窮教員)逃離大家庭又養了五個小孩，能給給我們最美好的人間美味就是這個了。
2003/2/22
老媽(一個沒有下過廚房的千金)在其他妯娌的眼裏當然是軟弱無能，老爸這個家裏唯一的讀書人，那傲氣如何能在兩股強大的親情屢次重擊下而不爆發呢？帶著妻小逃離的代價是祖母在老爸臉上留下的一個巴掌(當時我還沒出生)。
老爸逃離之後30年，他的二兒子也就是我，也帶著鑾逃離，老爸並沒有把那個祖母的巴掌傳給我。
2003/3/25
由於重聽無法與人對話，老媽的世界只剩下電視與子女。
提前為她慶生，鑾與我陪她聊了大半天。為了避免她重複抱怨這幾年發生的不愉快瑣事，我總是引導她談年輕的往事。
人們總是以回憶的方式談過去的苦難，以抱怨的情緒發洩眼前的不愉快瑣事。
這是因為人們認為過去的苦難不會再重演，而眼前的瑣事卻揮之不去。
2003/4/6
回新竹掃墓，大家族的模糊影像只有在這個時刻才能湊得起一點輪廓。
我想從每位堂兄弟姐妹的臉上，找到更多家族的歷史碎片，但是好難！好難！
我們還是重複著與去年一樣掃墓程序，差不多的寒喧式對話，吃著完全一樣菜色的午餐。
覺得好累，回台北的路上睡到差點過站。
2003/4/25
到圍棋中心陪小朋友下圍棋，張先生是中心的負責人也是圖書館義工，我倆一見如故。
記得上次下棋是30年前的事了，13歲那年我首次舉起〝黑子〞，對手就是拿白子的老爸，多年來我認定這是老爸為我做的〝成人禮〞。
老爸四十來歲才開始下圍棋，聽說從此沒有再打過麻將，這是老媽這輩子得到的最大禮物。
2003/5/12
老爸留日讀的是商學，英文、日文是他最拿手的。
在一次經商失敗後，又回到學校教英文，從此專研命理學會八卦、排流年、紫薇斗數、姓名、幫人解運…..樣樣皆通。
老爸是個很有哲學素養的人，為人算命變成了心理咨商，40多年來解決了不少人的困擾。
但在他老年生病的時候，他還是相信命理、中醫偏方，最後肝臟、腎臟衰絕而死。
2003/6/18
當知道等一下要帶老媽去台大醫院掛急診時，腦子浮著像屠宰場血腥的影像，心裏起了一陣不舒服的感覺。
推著坐在輪椅的老媽進入急診室，老媽不大相信這裏就是急診室，倒比較像高級的大病房。原來上帝管得亂七八糟的急診室，交給撒旦一下子就搞定。
出了醫院極度渴望進去咖啡廳喝一杯咖啡，急診室誰來管都比不上咖啡廳好。
2003/10/06
回三重看老媽，一進門老媽說：遠遠就看到你從巷子口轉進來，就先把門開著。真不知道她在門口守了多久。
嚴重重聽的老媽還是重複地說著聽過的話題，像一台當機的電腦重新開機一樣，重播著熟悉的畫面，不時地發出異常的信息，與老媽的抱怨一樣的多。
腦子裡重要的家族回憶，像躺在電腦裡的重要檔案一樣，一點也挖不出來。
2004/01/24
初三還是回三重祭祖。聽說把初三(太祖父忌日)訂為祖先的聯合忌日是祖母訂下來的規矩，這個規矩已經施行了幾十年。
在我們這群小孩還來不及記憶的某一年，老媽決定不再回新竹老家過年，因為老爸經常打麻將到天亮。之後都改為出初三才回新竹。
或許是祖母想讓這個不能回家過年的兒子，有個回家的好理由才訂下這條規矩。
2004/02/22
既使他看到兒女眼神中充滿著對他鄙視的怒光。老爸一輩子終就沒有在兒女面前，說出228這個數字。
上中學以後，我總是基於從學校學來的愛〝國〞情操，鄙視老爸身上的日本人成份。他的筆記本裏參雜著英文、日文、漢字，一切私密就在日文裏。知己老友聊天也是台、日語交錯，而我想聽的就藏在日語裏。
當時我不懂所以鄙視。
2004/02/23
我從歷史課本的隙縫，偷窺爸爸生活上的一舉一動。
年輕叛逆的心靈裏，卻藏著〝憂國憂民〞的民族英雄情懷，好像到了關鍵時刻我會挺身而出大義滅親。
隱約中記得經常在半夜看到爸爸點火燒著他寫寫揉揉的稿紙，這畫面只有在當時的間諜片才看得到。有幾次管區警員敲門進來關切，發現眼前只是一位認真的教師，徹夜苦讀而已…
2004/02/24
老爸死去的好多年後，我仍然隱約記得看到爸爸在燒一大堆的書。
在一次家族的聚會裏，我們兄弟圍著燒金紙，我談起老爸燒書的事。大哥說：那一堆書是三舅公留下來的，佔滿了半個書櫃的國際法學大全。老爸深怕這堆書惹來災難，才忍痛燒掉。
228當時，三舅公就躲藏在新竹老家的閣樓上。原來我們家曾經窩藏228要犯。
2004/02/25
大哥翻開〝謝雪紅評傳〞指著其中一張照片，說：這位潘欽信就是三舅公。
祖父過世沒多久，祖母做主收留了她的三弟，全家在守孝的儀式底下，暗中進行這項危險任務，當時爸爸是新竹中學的老師。
聽說爸爸之前在學校與一位主任爭吵後，就請了長假。之後，又發生這些事就再也沒回學校過，也因此沒有捲入228的學潮事件。
2004/02/26
歷史沉默地走過殖民時代，老爸他們以為歷史就要大放異彩，結果它依舊走入更深的沉默。
三舅公躲進祖父死寂沉默的驅體裏，死寂變成不安，沉默更加深沉。守孝中的子孫在大宅樓裏遊走，像祖父的幽靈在屋粱間遊蕩，沉默、不安….。
即使，祖母再次做主傾動家產，讓三舅公帶著盤纏逃離，但被驚動的祖靈依舊沉默、不安….
2004/02/27
記得老爸說過，他讀的同志社大學(在京都)左派思想很盛行。
大宅樓裏，只有老爸最了解三舅公。或許在閣樓上，三舅公為老爸上過最後的幾堂課，只是沒有人知道他說了什麼。
不過大家都意識到，當大宅樓再度打開以後，在外面的世界裏，最令人擔憂的必定是老爸。
或許三舅公是說：沉默的人還是會說錯話，記住不只是沉默..
2004/03/05
剛從台大醫院急診室出來，計程車載走老媽、姊姊和妹妹，虛驚了一場。老人家總是吊完點滴就可以安心回家。
難得晚上九點多，走在台北市區的街道，路過每天吃早餐的怡客咖啡，忍不住的進去喝一杯，享受一下白天夜晚時空轉換的感覺。
2004/03/09
我們一家七口還擠在20坪的小房子裏的時候，媽媽曾經發過願，等到有一間大一點房子就要設一座佛桌。那年老房子翻修成公寓，老媽設好佛桌，還了願。
她坐在龍潭弟弟家的新佛桌前，看著穿著白色道袍的仙姑作法事，想著她那一座等了35年只用了23年的佛桌，今天起就要成了廢木頭。
她覺得自己就像那一廢木頭，將任人丟棄。
2004/04/03
扶著沉重無力的老媽，坐上新竹客運，回新竹掃墓。
巴士在濃濃的雨霧中行駛，路上濺起更大的雨霧，沒多久車窗已經變成灰白的模糊螢幕。車內特別的死寂。
車子進入新竹，老媽開始注視窗外。她的故鄉，漸漸模糊遠離的故鄉，她發現老化遲鈍的意識永遠捕捉不了變化中的故鄉。
她告訴我：路都變了。我安慰她：是路線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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