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岩,山泥,屍體,眼前景象雖已說明一切,卻仍使得盧慧群大感驚愕,不覺脫口道:「唉呀,是鬍子林,怎會怎樣?」
看著林宗揚在眼前逝去,完顏晟心如死灰,周遭動態全然不知,直至盧慧群開口,方知身後有人,立即回首起身,正欲出言,但見盧慧群拱手道:「公子無恙否?在下蒼龍城下九曲執事盧慧群,請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完顏晟一聲長歎,悵然道:「唉,在下顏日成,因嚮往武夷美景來到貴寶地,不料遇上颶風,我與這位鬍子林大哥一同被沖上岸,在此躲避風雨渡過一宿,怎奈山石崩坍,危急之中,林大哥將我推開,代我受死。」完顏晟避重就輕,諸多考量之下,唯能簡扼描述過程,石室遭遇,以及鬍子林真實身份,兩者茲事體大,只能深藏心底,至於兩人結義之事亦完全不提,更何況以他遊客身份,非親亦非故,若在一夜之間,竟與梢公結義金蘭,聽在他人耳裡也未免過於荒誕,所幸盧慧群見其言詞閃爍,誤以為驚嚇過度神志恍惚,並未瞧出端倪,追問相關細節,且在同時,蒼龍城眾亦紛紛趕到。
「咦,這不是鬍子林嗎?他死了嗎?他還活著嗎?怎會這樣呢?」
蒼龍城眾議論紛紛,你一言我一語,縱使盧慧群尚有疑問,也不得不暫時打斷,轉向眾人道:「這位公子與鬍子林在此躲避風雨,忽然山岩崩落,鬍子林捨身救人,亡於巨石之下。」
日前眾人水上搜救時,曾看過完顏晟與林宗揚同船,因此對盧慧群所言深信不疑,紛紛發出感歎與惋惜,既是欽佩又唏噓,眾人七嘴八舌,盧慧群大聲說道:「各位兄弟肅靜,請聽我說,現下天氣潮溼悶熱,為防大體發臭,鬍子林必需就地火化,請各位兄弟搬些石頭與樹木,好將這塊巨石頂開。」
一語方歇,人群中閃出幼小身影,一位年約十歲少年,毫無表情喃喃自語,不斷重覆著三個字道:「鬍子林,鬍子林,鬍子林。」
此人正是林宗揚口中的小豆子,竇子謙。三年前竇子謙父母雙亡,被蒼龍城收留,因為喜歡釣魚,遂與同樣喜愛釣魚的林宗揚結為忘年,對竇子謙而言,林宗揚亦父,亦師,亦兄,亦友,可說是世上唯一親人,如今遭此驟變,竇子謙有如雷擊般心神俱失,無神的走向林宗揚屍首。
沒有強烈情緒起伏,反而讓人感到憂心,此表現並非一般孩童所有,盧慧群見狀心知不妥,趕緊趨前道:「小豆子,我能體會你現在的心情,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竇子謙身形依舊,邁步向前,沒有抬頭,也沒有回頭,卻是雙手緊握拳頭,冷冷道:「不,鬍子林說過,男子漢流血不流淚,不哭,我不哭。」雖說不哭,但眼眶早已溼紅一片,微微溢出淚珠。
完顏晟看在眼裡,心中同是萬般不捨,邁步跨出,打算出言撫慰,萬沒料到,竇子謙竟在跟前軟倒,毫無氣力,昏跌在自己腿上。突來舉動令人錯愕,正欲彎腰扶起,盧慧群卻是後發先至,已將竇子謙抱於懷中,轉頭對完顏晟道:「公子不用擔心,這孩子只是一時哀傷過度,又強忍著悲慟,以致氣息哽在胸口無處宣洩,方才要他放聲哭,便是這個原因。」
完顏晟點頭不語,盧慧群又續道:「折騰一夜,我想公子也累了,現下兄弟們正忙,小豆子氣血攻心有待喚醒,在下亦無暇招呼,竹簍中有些飲水及乾糧,公子請自便。」
話一說完,盧慧群無視於完顏晟,立即將竇子謙扶坐在地,盤腿於之身後,左手姆指按其後頸,在風府與疫門穴上來回輕推,右手則抵住後背,緩緩灌入真氣,另一邊,蒼龍城眾一左一右,分置石塊以做為支點,插入樹木欲將巨石頂開,饒是巨石過於碩重,歷經眾人多次施力之下,樹木傳出剝勒聲響似欲折斷,但巨石卻是數度搖晃,未有半分移動,盧慧群看在眼底,亦是萬分焦急,此時忽見竇子謙下巴震盪,唇角微微顫動,似有甦醒之象,立即收手起身,闊步疾奔,霍然拔身躍起,朝著巨石方向彈射而去。
一聲大喝,盧慧群已身在半空,只見他雙腿齊伸,往巨石重重一蹬,再加上蒼龍城眾之力,原是輕輕搖晃之巨石,竟向前滾動數圈。
巨石翻滾,發出隆隆聲響,強大震撼扯動山岩沙土,一道塵泥順著山壁滾下,此時盧慧群雙腿甫落,見塵泥滾滾而來,不願林宗揚遺體受到滋擾,無顧於自身尚未回氣,再次騰躍而起,丈高之上,出手便是九華山地藏刀法,一招五濁娑婆,以掌代刀,包羅東西南北中,在其內力牽引之下,將所有塵泥攬近身旁,並藉著轉身迴旋之力,內力疾吐推送,所有塵泥竟似潑水般,朝著遠方灑去,未有半滴波及現場眾人。
佛門武學向來大開大闔,一氣呵成快意流暢,剛猛中帶有柔韌之勁,相較於林宗揚之森寒鋒銳,顯然完全相異之路徑,完顏晟雖然不懂武學,倒也看的心曠神怡,不自覺發聲讚道:「噫呀,好身手。」盧慧群聽得讚賞,回頭頷首示意,未有任何言語,隨即伙同蒼龍城眾,架木升火著手火化事宜。
看著眾人忙碌無從插手,又見竇子謙呆坐一旁沉默不語,完顏晟緩步靠近,蹲下身子問道:「你就是小豆子嗎,林大哥臨終之前,有話託我轉達。」
聽得林宗揚遺言交咐,竇子謙默然神情,登時閃現一絲神采,急切問道:「是嗎,他說了什麼?」完顏晟道:「林大哥說,今後再也無法陪你釣魚了,床下的釣竿,就留給你做紀念吧。」竇子謙聽罷微微點頭不再言語,回復茫然神情,愣愣望著蒼龍城眾堆木起火,冷淡反應讓完顏晟啞然言止,不知該說些什麼,更何況初次見面,又深怕自己多說多錯,只好陪坐一旁,兩人相對無言。
有道是人多好辦事,不過一刻間,眼前已是火光四射,熊熊火燄之前,蒼龍城眾整齊列隊,盧慧群領著一干人等,凝神肅穆雙手合十,口中喃喃唸道:「福建武夷林立言,行菩薩道捨身救人,回見西天佛祖,願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見佛了生死,如佛一切渡,人生似火燭,火滅終歸無,自燃不孤獨,光量他人途,盡此一報身,同生極樂國,從此西方去,以身渡萬物。南無九華山幽冥界地藏菩薩。」
唸完佛偈,盧慧群走向完顏晟道:「公子此番受驚,若不嫌棄,可願在蒼龍城多留幾日,待頭七過後,再為閣下餞別。」
完顏晟抿著嘴唇,神情呈現猶豫,心中暗道:「大哥為我而死,留下處理後事,此乃為人本份,但若蒼龍城之人問起,這一夜經歷,以及大哥真實身份,又豈能瞞住眾人,看來還是先回家鄉,再設法尋找姪兒下落。」念頭一閃而過,完顏晟立即婉言道:「林大哥為我而死,心中無限歉意與謝意,本該協助料理後事,就怕不懂貴地禮儀而有所冒犯,況且離家月餘,為免家人擔心,是該回鄉報安,趁天色尚早,在下也該啟程趕路,待清明時節,再回貴地憑弔。」
雖得大難不死,畢竟只是一名異鄉過客,既然執意要走,盧慧群沒理由強留,當下拱手道:「既然如此,就待清明之時再相會,望公子此去一路順風,平安返鄉,後會有期。」
承領惠言相送,完顏晟亦拱手回應道:「後會有期。」話說完,便轉身離開,直至百尺過後,方始頻頻回首,似對遠處火光依依不捨,再行數十步,完顏晟已不再回頭,堅毅神情中,卻是濕紅著眼眶,手掌緊握玉珮,昂首闊步喃喃自道:「永別了大哥,匆匆離去,未能留至頭七,箇中原由,希望你能諒解,願你在天之靈,佑我一路平順,早日尋得姪兒。」
完顏晟漸行漸遠,蒼龍城眾忙碌依舊,時至天色已暗,竇子謙謝絕眾人好意,獨自抱著骨灰罈,來到林宗揚故居,此地,曾是多年熟悉之處,多少歡樂在此渡過,如今,景物依在卻人事全非。
黑暗中,在一陣細石敲擊聲後,火褶已亮,點燃桌上燭光,竇子謙走近床前,彎腰伸手,依言拿取釣竿,不料釣竿竟只抽出大半,似有物品勾住。若換成別人,恐怕只能豁力拉扯,但竇子謙不過是十歲幼兒,身形尚且瘦小,三兩下便鑽進床底,並順著釣線摸索,發覺釣線直入地下,床底幽暗見不著物,只得伸手一摸,竟摸到一條指幅寬深溝,底下似為空心之處,只是被木板蓋住,禁不住好奇心驅使,手指輕挑幾下掀開木板,終於拔出釣線,同時,釣勾上還掛著一本書。
竇子謙小心翼翼取下書本,吹去封面灰塵,湊近燭光一瞧,只見書上吊魂留命四個字,翻開第一頁寫著兩行字:刀招凌厲將名耀,萬般禍福由刀招。
林宗揚已死,是否,日後又將出現,另一名吊魂留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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