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完顏晟安然,林宗揚心無牽絆,望眼斷木已近頂上三尺,但腳下土石依然鬆軟,唯恐山壁塌陷不敢硬拼,一時急中生智,背貼山壁,欲藉此製造脫身空隙,待斷木逼至觸手可及範圍,左手手背輕輕托抵,右手橫掌前推,一托一推之下,加大斷木滾動幅度,人,毫髮未傷,木,跌落深淵,遠遠望去,僅餘細小黑點。
未受死神召喚,林宗揚大口喘氣,露出有驚無險的疲憊笑容,怎奈禍不單行,轟然巨響聲起,林宗揚眼角餘光掃向來聲去,竟是先前斷木滾動時,扯動一塊巨石滾落,眼見此石大如屋舍,頓時遮光蔽日,且正朝向完顏晟而去,然而此時的完顏晟,身在半空離地尚有丈餘,面對千斤巨石,無法可擋亦無力可退。
巨石強壓而下,完顏晟眼前一黑,頓時視線全無,偌大黑影籠罩全身,突來的死亡氣息,竟讓他放棄求生意念,闔眼待斃,心中自問道:「莫非今日命喪於此?罷了罷了,自昨日起,我本該是個死人,上天讓我多活一日,就當是拾來的福氣。」
正當心無生念,撒手由天之際,忽感肩上一陣疼痛,身子隨即斜飛而出,完顏晟驚愕中睜眼,見巨石已在五十尺外,而在巨石底下,卻出現林宗揚之身影,完顏晟暗自心驚:難道是危急之中,大哥急速飛越山壁將我撞開,可是這麼一來,大哥將要如何脫身?
一著地,完顏晟猛然躍起,明知距離甚遠,手臂再長也搆不著,卻仍依然伸長雙手向前奔去,奮力呼喊道:「大哥,小心呀!」
林宗揚置身巨石底下,此時的他內力所剩無多,真氣早已耗損十之八九,面對巨石,撥不動,推不開,躲不掉,卸不去,亦擋不住,身在空中,雙手勉力撐住巨石,正思索著如何脫身,卻見完顏晟直奔而來,心中一急轉頭喊道:「不要過來,快退開!」怎奈一時分心,內力嘎然止住,又逢巨石強壓而下,所有內力回噬已身,血氣凝滯胸口無法宣洩,心頭不住翻湧,喉間忽覺溫熱,鮮血已狂噴而出,灑向天際。
不遠處,完顏晟被喊住腳步,見巨石上空濺出一抹淒豔殘霞,彎成殷紅血橋,不祥預感油然而生,再看林宗揚身影,經巨石遮蔽下已漸漸隱沒,不過是電光火石的一瞬,巨石已然墜地,其強大震撼,更是引動土石崩落,瞬間吞沒巨石,當然,也將林宗揚一併掩蓋。
塵沙彌漫中,完顏晟怔然失神,直至塵煙漸稀,方從驚愕躊躇間醒來,立即飛奔至土石堆前,卻只見泥沙哀鴻,並無林宗揚身影,心神焦急之下,眼眶不自覺泛紅,雙膝一跪,顧不得滿身泥濘,手掌拼命挖扒,心中狂肆呼喊道:「大哥,你不能死,我們還沒焚香敬告上天結義之事,而且,我還要你一同回到北方共享榮華富貴,你千萬不能有事!」
不知過了多久,完顏晟雙手已是血跡斑斑,仍然毫無痛楚的繼續挖著,直到看見泥沙中滲出血跡,心裡又驚又喜,再順著血跡處連挖幾下,已見衣襟一角,深怕傷到林宗揚,完顏晟細心扯動,抖開衣上沙石不住喊道:「大哥,你沒事吧,說說話吧大哥。」
聲聲呼喚,終於喚醒林宗揚的一絲迴光,塵泥蠢動中,一隻血掌倏然竄出,完顏晟見狀大喜,伸出右手緊緊握住,左手揮掌輕掃,迅速撥開泥沙,泥濘塵土下,林宗揚熟悉的臉龐,也因此逐漸呈現。
淺淡笑容,夾雜著慘若紙白的枯槁,沉重噓喘,透露出傷勢堪慮的訊息,視線往下掃去,林宗揚腰部以下,已被巨石壓至稀爛,只消輕輕拉扯,便能肢體分家,能撐至此,想必是強大意志,挺住人生歲月的最後一盞微光。
完顏晟看在眼底,心知回天乏術,一時泣不成聲無法言語,倒是林宗揚顯得一片坦然,幽幽然道:「義弟,不要難過,人終有一死,你我之相識,也許是天意安排,初次相逢便感親切萬分,而後一日相處,上天又以重重遭遇來考驗,以至不介意在你面前展露武功,不過很可惜,最後的考驗恐怕是過不了,想我年輕時闖蕩江湖,最後看破凡塵埋名於此,唯有梢公鬍子林,而無刀客林宗揚,今在臨別關頭,猶能見你一面,此生亦無悔,但心中仍有憾,咳咳。」
林宗揚氣若游絲,無法持續說話,間斷中不時夾雜幾聲重咳。此時此刻,完顏晟方知眼前的梢公鬍子林,名為林宗揚,但他必非江湖中人,對於曾經叱吒風雲的吊魂留命,顯然一無所知,況且,他所認識之林宗揚,乃是開朗仗義的結義大哥鬍子林,而非兇殘狠辣之吊魂留命,再者,聽聞心中有憾,料想接下來要說的話,將是臨終托付,當下不便打斷,只是微微點頭。
林宗揚續道:「魏國公石室天機,吾等凡夫實難臆度,相信總有真象大白之日,但我兒離異多年,殊不知,是否尚存於世。」完顏晟道:「大哥既有後人,可否告知姓名特徵,好讓小弟找尋這未曾謀面的姪兒。」林宗揚道:「人海茫茫,盡人事,也得聼天命,十年前一場大雨,引發山洪氾濫,我與內人,以及兩位兒子,一家四口皆覆於水中,顧此失彼之下,援一未能救二,雖保全內人與長子,幼子卻不知所蹤,當時內人產後未足一月,身子尚且虛弱,水患未退便已撒手人寰,長子在水患過後,不幸染上瘟疫,也跟著相繼離去。」
妻兒亡故,幼子不知去向,如此遭遇,不禁令人唏噓,完顏晟嘆然道:「啊!原來大哥有此遭遇,不知這些年可有尋獲蛛絲馬跡?」林宗揚闔眼搖頭,睜眼後道:「接連妻離子散,終於讓我明白,縱使武功再高,天底下仍有力非所逮之事,從此不再爭名於綠林草莽,隱身市井之中,未免遇上江湖人士,特地喬裝蓄髯,一面尋找失散么兒,直至江寧巧遇韓公廉,方始安居於武夷,並以梢公身份,尋找那羊皮地圖的秘密。這十年來,世上已無林宗揚,九曲梢公林立言,便是我那失散么兒之名。」
林宗揚邊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塊玉珮道:「吾兒乃是一對孿生子,長子名為立德,么兒名為立言,兩人出生之後,特地央請工匠,連夜打造兩塊玉珮,這鏤空玉珮是為長子所有,另一突字玉珮,則是掛於失散么兒身上,日後義弟若能尋得玉珮,兩者緊密嵌合,便是我兒。」
完顏晟接過玉珮,心中暗思道:「這塊晶瑩青玉,色澤深遂中仍透著光線,顯見上品之物,一寸見方大小,鏤刻著林字,在林字周圍,多數細紋成溝,溝中粗細深淺各有不同,手工極為精緻,再看兩位姪兒之名,立德,立言,三不朽獨缺立功,想必大哥早有退隱之意,願捨名利功勳,對紅塵俗事不再汲汲營營。」
正當沉思之際,林宗揚又開口道:「玉珮已交你手,我林宗揚今生無憾,義弟回北方之前,若遇蒼龍城之人,煩請轉告七哨小豆子,今後再也無法陪他釣魚了,床下的釣竿,就留予他當紀念吧,一日兄弟,一生兄弟,希望來生,我們能有機會,再續,此緣!」話說完,林宗揚闔上雙眼,緩緩別過頭去,似乎這世間的一切,他已不願再看,亦無需再看。
曾經,令人聞風喪膽之吊魂留命,一代刀客林宗揚,到了最後,也只是,武林中的一段曾經。
造化弄人,現實,往往來的殘酷,雖然已抱持最壞打算,但對於林宗揚之死,仍然難以接受,眼前已逝的臉龐,寧靜而祥和,未帶半點不甘與不捨,逝者逝矣,死者安祥,活著的人,卻是萬分悲慟,手上鮮紅血液,混著汗水與塵沙,從掌中滾動,直至指尖凝結,久久不能滴落,如同心中千言萬語,凝在喉間說不出口,也來不及說,完顏晟豁盡全力,所有隻字片語,唯能簡化成二字,從口中狂嘯而出,迴蕩山林緬邈。
「大哥!」
一句大哥,響徹山巒溪壑,飄繚在青龍瀑布四周,伴隨清風相送。
不遠處,樹林中,一行人正快步行走,其中數人身背竹簍資重,眾人之中,為首者看似未到三十歲,但觀其步履穩健腳下沉猛,若非內力深厚,便是精於下盤功夫,此人乃蒼龍城下九曲執事盧慧群,自風息雨停後,立即率領手下四處搜查,尋找待援之人,其中竹簍所裝填者,則是乾糧與水,以及些許治傷藥。此時一行人等方自水面回岸,正行走於樹林間,忽聞遠處人聲,盧慧群立即揮手道:「走,咱們過去瞧瞧。」話一說完便邁步直奔,將眾人拋在腦後。
盧慧群身為九華山俗家弟子,自幼在九華山長大,可惜個性憨直,未如其名智慧超群,經文沒記熟多少,武功所學亦有限,但憑一股傻勁勤練,竟然練成了天龍護念神功,擠身高手之林。這天龍護念猶如少林鐵布衫金鐘罩等硬氣功,非但刀槍不入,雙腿更是牢如鐵桶石柱一般,以致山林溼濘行走無礙,轉眼瞬間,就讓蒼龍城眾追趕不及,不過一盞茶時間,人已站在完顏晟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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