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攔住我的是一張名片,與一隻手,一隻穿著西裝的手。
素白的紙張,沒有花俏的顏色與圖案,只有黃色的燙金字樣引人注目,尤其是正中央台南縣議員的頭銜,更是顯得與眾不同,但台南的地方勢力我向來不熟悉,而且芋人在醫院中昏迷不醒,我也沒有通知任何親友,所以眼前這位郭議員,肯定是為了柯先生的酒駕之事而來。
三更半夜還盛裝打扮,眼前這個郭議員,或許正在某個酒店幫人『喬』事情,然後匆匆趕來警局關說。
一想到這裏,心裏無名火又起,找了那些生毛帶角的,現在連議員也來了,一種帶著不屑的眼神,就這樣由上而下、從頭到腳不斷的打量他。我知道這麼做也許並不禮貌,但當時已經疲痛交織,顧不得那麼多。
「郭議員,你要送我去醫院嗎?還是要留在這裏關說?」
我有點不悅的問著,很顯然關說這字眼太敏感,郭議員緊張的連忙搖手否認。
「不不不,你誤會了,我只是來瞭解情況,關心一下我的選民。」
郭議員是台南縣議員,而柯先生身分證上的戶籍在台南市,所以議員前來,擺明了就是為這件事關說,卻還死不承認。
「也好,反正我車子已經撞爛了,走路過去運動一下吧!」
對於這種人,沒興趣繼續交談,既然他沒有送我一程的意願,彼此話不投機,我也懶得多說些什麼,丟下這句話繼續往前走。
「你不坐車嗎?這樣不好吧?」
他有點同情的問著,我卻是頭也不回的應答。
「我只不過晚上出來吃個宵夜,能帶多少錢?現在又沒公車可坐,不走路,難道要我用飛的嗎?」
於是,郭議員識趣的掏出皮夾,拿了一張五百元大鈔給我,然後攙著我在路口攔下計程車,路途不遠,車資也不過才150元,剩下的,就當是彌補我的精神損失吧。
我一邊辦理掛號手續,一邊向護士詢問芋的情況。
「你是他的朋友嗎?」
急診室裡,白衣天使這麼問著。我點點頭,用行動以示承認。護士小姐接著又問。
「我們在傷者身上找的他的證件,但我們沒有傷者的電話,是不是可以請你聯絡一下。」
這種事我當然沒有推辭的理由,但口才欠佳的我,要用何種方式來表達,實在令人傷透腦筋。人已站在急診室的牆角,舉起話筒,猶豫之間電話卡僅止插入一半,最後只好拿出腳尾飯精神,先在腦海中進行模擬畫面……。
按下按鍵,嘟了幾聲之後,聽到電話那頭熟悉的聲音,是芋的母親,以我跟芋的交情,家人之間相當熟稔,因此也省下的自我介紹的時間:「喂!伯母,是我啦!我跟芋在台南出了車禍,人在成大醫院,醫生說芋現在的右大腿骨折,脊椎第四節斷裂,右邊第三肋骨骨折插入肺葉,造成血胸,以及肺積水,目前生命垂危...。」
話還沒說完,就聽到『喀喇』一聲,話筒已經跌落,再來就是『咚』的一聲,人已昏厥。
不行不行,這樣太殘忍了,我搖搖頭,沒有當壞人的勇氣,只好回頭拜託護士小姐,請她協助通知。而我,繼續枯坐在急診室的椅子上,等著醫生來臨幸。
終於,來了一位白袍的年輕帥哥,見他一語不發,抓著我麻木不仁的左手,像是品管校驗似的翻來覆去,不禁讓人好奇的發問。
「我的手到底怎麼了,要開刀嗎?」
醫生只是笑笑,事不關己,他當然可以笑,我卻是半點也笑不出來。
「不用啦!你的手又沒怎樣,扭傷而已,擦藥就好了。」
我有點懷疑,在這之前,雖然沒有斷手斷腳的經驗,但我那粗淺的醫學常識告訴我:我的左手斷了。
於是,我只好再度追問。
「你確定嗎,可是,我的左手已經不能動了?」
很顯然的,這句話像是在挑戰他的權威,質疑他的專業。他彷彿不認同我的看法,甚至散發出一股怒氣,眼球內的水晶體急速放大,瞬間將眼皮撐開。
「到底誰才是醫生?我說你的手沒事,就真的沒事,這些藥,你帶回去照三餐飯後吃,要是手痛的話,藥膏擦一擦就好了。」
他的音量有些大,惹的全急診室的人都望向這邊來。我不想跟他爭辯,當然我也辯不過他,好歹他也是唸了七年的醫學院,腦袋裏又裝了一堆我知識範圍外的醫學名詞,而且,就算想跟他論個高下,也已經來不及了,因為自他撂下話後,就匆匆的離開了急診室,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我為我的左手默哀,遇到這樣的醫生也只有無奈,自那天起,我告訴自己:好樣的,好個成大醫院,我記住了,我這一輩子都會記住的。
不由自主,將目光投射在急診室的手術房門上,不知手術室的醫生,會不會跟這位醫生一樣,一樣的專業?
如果,兩者專業能力相近,芋,能否活著出來?我除了低頭祈禱,還是祈禱!
早上九點,一輛救護車正疾駛在台南往高雄的省道上,目標是高雄澄清湖長庚醫院。救護車裏,擔架上躺著昏睡中但已脫離險境的芋;兩側的長椅,坐著芋的母親與小妹,另一邊則是坐著芋的女友,以及一坐定就精神放鬆也跟著昏睡的我。
醫院的作業流程實在令人難懂,一進長庚醫院,芋再度被送進手術室挨刀,難道在成大醫院挨的還不夠嗎?而我,完成掛號手續後,又枯坐在急診室裏,唯一2k71不同,這次待遇提升了,不但有個病床可以躺,最重要的是,當我非常真誠的告訴醫生,我的左手已經是又痲又痛又腫時,醫生並沒有丟一條藥膏後就轉身離去,而是立即安排照x光,最後在我的左手打上又厚又重的石膏。
提到石膏,不免要向咱們偉大的漢方醫學致上最高敬意,當時笨重的石膏造成生活極大不便,而且手癢難當,所以不到兩個星期,就私自違背醫生的指令,將石膏拆除,改以兩片平直竹板代替,並捨棄西醫復建,轉投中醫的懷抱,而為我把脈的中醫師,從沒看過長庚的X光片,卻能準確的說出受傷部位、以及骨裂的方向,我想這大概就是中醫能夠流傳千年,歷久不衰的原因吧!
鬼門關前過境不入,芋終於醒了。
事已至此,我跟芋也不再隱瞞,各自向家人說出那位朋友的存在;經過多位高人的奔走之下,那位朋友(那時才知是位女性)從此徹底消失。
跨越一般人已知的範疇,未知的世界,也僅能以崇敬的心態來面對,曾經想過要問芋,如果沒有她,那天夜裏的惡耗會不會不發生,抑或,如果沒有她,是否會造成更大的遺憾?事過境遷,這些年來每次跟芋見面,聊天聊地聊過去,但關於這段日子,總是很有默契的避開不提,而這個疑問,也就永遠深藏在心底。
民國九十年的某個夜晚,芋完成了他的終身大事,為了見證這一刻,我也特地安排假期回到高雄,而新娘子不是別人,依然是在他受傷期間、尚不知能否復元的時候,一直貼身守候堅貞女友。
現在,芋的兩人世界裏,又多了一個小生命,由衷的祝福,希望這位老友,一生美滿、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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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的凌晨三點五十分,尖銳的煞車聲,至今仍在腦海深深烙印,每每想起總是令人心悸,一直很想記下這段故事,然而理性始終無法克服惰性,即使意志堅強、肉體卻很脆弱,只好分批逐次來完成。
而養傷的日子裡,迫使入伍之期一延再延,唯一的收穫,大概就是為了做復建時,硬逼著自己學會用左手寫毛筆字,雖然近年少有機會揮毫,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用左手寫下『中山美陵』四個大字,應該會比連爺爺好看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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