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使我發覺自己再也不是自己,無法命令身體做出下一個動作,終於,在我努力學習糞蛆的扭動精神之後,不但能夠站起,而且正緩緩的走過馬路,最後停佇在紅磚道上。
回首環顧路面,機車碎片散落一地,破碎中所譜成的圖形,就像個不知名的蜿蜒猛獸,正對我發出猙獰的怒吼。
忽然,痛意再度襲身,左手、膝蓋、右肩、所有的刺痛,逼的我一陣頭暈,無法克制的軟腳,就直接跌坐在紅磚道上。
我比別人卡認真,我比別人卡打拼……
一時之間,我像是失去小板凳的阿吉仔,在左手失去知覺的情況下,僅靠著右手肘匍匐前進,拖著無法站立的雙腳,在地上爬了幾步,最後攀上一輛停在路旁的發財車。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腦中浮現無數的問號,一時之間無法理出頭緒;剛站起,就聞到一股夾雜檳榔汁的濃烈酒味,飄蕩在雨後的空氣中,聞起來令人作嘔,同時身旁傳來一個咬字不清的聲音,不斷的問我有沒有事。是路人,還是肇事者?如果是肇事者,那酒後開車可真是罪大惡極。
我實在是懶的理他,一方面是痛的難以回答,另一方面是我並沒有聽到芋的聲音,他究竟是怎麼了?這個疑問讓我極度的不安。
「我的朋友呢?」
我轉過頭來冷冷問著。
話一說出口,就看到芋躺在距離我十公尺處的紅磚上,顧不得自己的傷痛,一跛一跛的走到他的身旁,猛力搖動他的肩膀。
還好,芋還醒著,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起身,不斷的喊著好痛好痛,看著他細若游絲的言談,暫時鬆了一口氣,不過,他一直躺著不能動,顯然是傷了下盤,而且傷勢不輕。
在救護車來之前,盡其可能的陪他說話,讓他保持清醒,因為,我很擔心,一旦他停止說話,也許,再也聽不到他說話,當時真的很怕,很怕!
救護車很快就來了,我急於瞭解事發經過不肯上車,目送救護車帶走了芋,也帶走了我的憂慮,相較於救護車的效率,警察大人的行事風格就有點令人有點失望。
我本身沒有戴手錶的習慣,而那年代行動通訊也才剛開放,一般市井小民很難擁有,因此,對於時間的流逝毫無掌握,但警察大人到達現場時,天色已經漸漸明亮,究竟是何原因拖延,這我並不清楚,事隔多年也無從查證,不過,復興派出所位於中華路20號,距離事發地點中華路134號只有數步之遙,這麼一小段距離,就算三步一跪九步一叩,邊走邊跪邊叩,也早該到了吧!
天色漸白,前來圍觀看熱鬧的民眾愈來愈多,現場一片凌亂,一堆汽機車歪七扭八的擠在大馬路上,在警員以及肇事者的催促之下,滿身血跡的我遲遲不肯就醫,其實以當時的身體狀況,大概只剩下意志力在撐,隨時都有癱倒在地的可能,但我必需不斷的提醒自己:肇事者酒後駕車,心虛之下向警員陳述必定有所保留,就算他能夠誠實的說出實情,看他醉成那樣,恐怕也不記得吧!
所有相關人等,唯一清醒的就只剩下我,如果我撐不住,又有誰知道真象?
堅持,總算得到了回報。
經過肇事者概略口述,再加上警方實地勘驗之後,對於事發經過大致有了初步輪廓:肇事者柯先生,台南市人六十一年次,也就是在發財車旁邊問我有沒有事的那位仁兄,當晚駕駛一輛紅色福特金箭貂跑車,行經台南市中華路時,因車輛失控,突然偏右轉向機慢車道疾駛,一輛停在路旁的藍色福特天王星首當其衝,被撞進田裏斜插在泥土中,然而肇事車輛衝勢未止,繼續衝撞路旁汽機車,由於車速實在太快,大車小車都撞完了還意猶未盡,連續兩個360度的大甩尾,濺起路上的積水,磨出焦臭的橡膠味;緊接著,我跟芋就這麼被掃中了,與其說掃中,倒不如說是被鏟中,因為那低斜的跑車車身,把我的小愛駒鏟上天空,於是,我往左前方飛行跌落在中央分隔島,而芋朝著右後方彈出,最後躺平紅磚道上。
初步研判,肇事者當時車速在一百五十公里以上。
警局裏,筆錄進行中,柯先生仍不願承認自己的酒駕失序,但講話時的搖頭晃腦,已經是醜態畢露,相對於警察大人的問話,他那不在乎的瀟瀟回應,更令現場的員警們感到不悅。
「你到底是怎麼開車的,撞了第一部車還停不下來,酒後開車應該要更小心才是,為什麼還開那麼快?」
柯先生瀟瀟依舊,塞了幾顆檳榔入口,大手一揮,理直氣壯的回應。
「我又不是故意的,車子開在路上,突然衝出一隻野狗,哪知方向盤一轉就這樣了。」
警察大人還算有點幽默,用力的點了點頭。
「好啊,你說有隻狗是吧!少年人講話不要那麼猖狂啦,你把那隻狗找出來作證,我就相信你。」
柯先生的眼神有點不服氣,正要說話時,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不過才幾秒鐘的時間,派出所突然變的好熱鬧,黑壓壓一群人,很明顯的是為了幫柯先生壯聲勢而來,明明是十二月的秋冬,個個卻身穿個汗衫,看來那些前來關切的朋友們,並非是身強體壯,而是為了展現身上那些美麗動人的刺青。
嚇我嗎?即使我人單勢孤,在警局他們能奈我何?更何況,我當時只擔心芋,根本就沒有心情去害怕!
一堆人在派出所吵吵鬧鬧,即使現場員警多次制止,仍然是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腔插話,最後不知哪個死白目,竟然從後方伸出魔掌,按在我的肩上。
「這種事你衰他衰大家都衰啦,我看你也沒怎麼樣嘛,筆錄做完,大家就這麼算了吧!」
唉,真是天理何在!酒醉駕車肇事,還找了一堆牛鬼蛇神來消遣我,就算是為了表示親和力,也該是站在我視線所及的地方跟我說話,而不是偷偷摸摸,從我看不見的地方,搭上我的肩。
「手放開啦!」
忍無可忍的我,豁盡所有力氣大吼一聲。沒有力氣撥開魔掌,也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的憤怒,不過,被激怒的人並不只我一個。
『碰!』
巨大聲響,換來短暫的寧靜,在我怒吼完畢之後,製作筆錄的員警,在桌上大手一拍,起身對著那群人斥責。
「你們把這裏當成什麼地方了,是看他一個人好欺負嗎?派出所不是你們可以亂來的地方!」
筆錄終於結束,簽名時,才發現我跟本就沒有力氣提筆,原來我右肩受到重創無法舉起,此外,我的左手已經失去了知覺,這隻手臂恐怕也不行了!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央請警察大人提起我的右手,用力的蓋下手印。
很遺憾的,當年政府對於酒駕取締並不積極,在雙方確認筆錄簽名蓋章之後,警方才對柯先生進行酒測;還記得當時的酒測值是0.50,如果警方在勘驗現場時,立即對柯先生進行酒測,想必不只這個數字。
就在大家準備要各自離開之時,忽然一位剛掛上電話的員警,語氣非常激動的制止。
「柯先生,你現在不能走,傷者在醫院昏迷不醒,隨時有生命危險。」
柯先生張大嘴巴『啊』了一聲,隨即臉上一片默然,看來這個消息讓他清醒了不少。
「警察先生,既然筆錄已經完成,我可以去醫院了嗎?」
我很想知道芋怎麼了,話一說完逕自走向大門準備離開。
走到門口,一個身影攔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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