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燈錄:「空手把鋤頭,步行騎青牛,人從橋上過,橋流水不流。」
從稔禪師就是眾所周知的「趙州古佛」,又簡稱為趙州,這是因為他曾在河北趙州的觀音院裡做了很久的方丈,在本文中,我們也按照一般的習慣,稱他為趙州。
趙州俗姓郝,是山東曹州人,生於公元七七八年,依據傳燈錄的記載,他曾活到一百二十歲,但也有人說他死於公元八六三年,照這種情形來說,他只不過活了九十一歲。雖然前面的說法是一般傳統的看法,但我們卻很難斷定那種說法是絕對正確的。
趙州從小就出家,後來他到安徽池州拜南泉為師。當他第一次見南泉時,南泉正仰臥在牀上休息。南泉看了這個年青小伙子便問:「你從那裡來?」
趙州回答:「我從瑞像院來。」
南泉又問:「你可曾看到瑞像麼」?
趙州回答:「我沒有看到任何瑞像,只看到躺著的如來」。
聽了這話,南泉大為驚奇,便坐起來問:「你是否有師父教導呢」?
趙州回答說有,南泉便問是誰。
趙州不答,只是向南泉行禮說:「深冬,天氣寒,乞望師父保重身體」。
這就是說趙州已選了南泉為師。當然南泉也很意外的收了這位不凡的學生。南泉對他非常推許,並立刻帶他到內室。當趙問南泉「什麼是道」時,南泉卻回答:「平常心是道」。
趙州再問:「是否有任何方法可以達到它呢?」
南泉便說:「當你一有『要達到』這念頭,便有所偏差了」。
趙州又問:「如果封閉一切意念的話,我們又如何見道呢」?
南泉回答說:「這個道不在於知和不知的,知是妄覺,不知是麻木。如果你真能毫無疑惑的證得大道,就同太空那樣的虛豁開闊,毫無間隔,又豈可受外在的是非觀念來約束呢」?
聽了這話,趙州大悟,於是便正式受戒為和尚。
有一天,他問南泉說:「知『有』的人,究竟歸向何處」?
南泉回答:「他將下山到村莊中去做一頭水牛好了。」
南泉這話已夠奇特,而趙的反應更為奇特,他非但不感覺詑異,反而向南泉道謝啟迪之恩,於是南泉又說:「昨夜三更月到窗。」上面的兩段話非常重要,因為這是趙州精神和證悟的基礎,也是了解趙州一生言行的錀匙,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吧!
在第一段對話中,南泉曾揭出禪的一個中心思想,就是「平常心是道」。接著又指道是超越了知和不知,是不能由向外追求,或知解的辯巧而得的,但是南泉並沒有告訴我們究竟如何才能見道,他只是說見道之後,你的境界將像太空一樣的虛豁開闊,毫無間隔。筆者相信,在這裡他所指的道是超越的,假如平常心是道的話,那麼這個平常心也一定是超越的。
在第二段對話中,我們首先遇見了禪的一個術語就是「知有」,這兩個字的意思是說「了解本體,或純粹的存在」,也就是說了解道體,與道合一。趙州是問一個人要去那裡才能和道體合一,因為依據莊子的看法,道是無所不在的。而南泉為了更真實的去表現道的內在性,便告訴他這種人要到山下去做水牛,當然這裡的水牛乃是南泉為了引發趙州的注意力隨便說的而已,這點同莊子的道在溺尿一樣。但南泉則更進一步,因為莊子只是把對方的念頭打消,而南泉則使對方完全悟入。所謂與道合一乃是與整個宇宙及其中的一切東西合一。趙州是充滿了這種驚人的悟力,當然南泉向他一指點後,就像皎潔的月光透入了他的靈魂之窗一樣,使他完全的開悟了。
所謂開悟乃是解脫一切的妄念和約束。因此一個新開悟者的某些行動也常使那些食骨不化的縉紳先生們大為吃驚。可是奇怪的是,這些老師非但不以為迕,反而欣然接受學生那種表面上好像是侮辱的態度。譬如臨濟打他老師黃檗一掌時,黃檗卻哈哈大笑。同樣趙州對待南泉的態度也是如此 。
某次,南泉對趙州說:「現在,我任最好是離群與異類為伍」。(如果不知道佛家的一句諺語『救獸易於救人』的話,可能不太了解上面這句話的真意)
趙州卻不以為然,而說:「先不談『異』字,請問什麼是類」?
南泉兩手按地,作四足獸的姿勢。趙州便走到他的後面,用腳把他踏倒,然後跑到湼槃堂。大叫:「悔!悔!」
南泉很欣賞趙州的一踏,卻不知他為什麼要悔,因此差人去問趙州悔個什麼?
趙州回答:「我懊悔沒有多踏他一腳」。聽了這話,南泉反而更為器重趙州了。
照這樣來看,禪的世界是多麼的光怪陸離啊!但,如果我們知道南泉提出的境界只是為了考驗趙州是否悟解得真切深入,而無其他目的;如果我們了解趙州的一踏只是為了掃除類的觀念,而無其他用意;那麼我們將很容易的看出他們這種瘋狂的舉動中也自有其方法的了。
雖然南泉是大僧院的方丈,但真正為他心許的,卻只有趙州一人。事實上,由於他們兩人的密切合作而啟發了其他學生。如,趙州曾在廚房內充任火夫,有一天,他關起門來在門內燒火,燒得整個廚房都是煙,然後大叫「救火,救火」!等大家趕來時,他在房內說:「你們說對了,我就開門」。
大家都默默無語,這時南泉拿了把鑰匙從窗口遞給趙州,這正是趙州心中所認為說對了的話,於是便打開門走了出來。
沒人敢說完全了解這段故事的真意,但我們如果把整個故事當作引導開悟的一種指標,也許可以把握住部份的真意。趙州所謂說對了就是打開心靈之門的悟。其實「說對了」並不需要言傳,可以表現在默默不語,或遞一把鑰匙的這一舉動中。其他的言教都是像這扇門,必須從內部去開。最後據這個故事所表示,趙州可以不用鑰匙把門打門,南泉把鑰匙從窗洞送進去,對於開門並沒有實質上的幫助,南泉的這一舉動只是內在的一個回聲吧了。這也就是說明了為什麼沒有一位禪師敢自誇說他的功勞,儘管他曾經啟悟了不少學生。西哲默燈認為這種態度是來自老莊的無為之道和自然之性。這也正是禪宗繼承了老莊思想的地方。
從另外一段公案中,我們可以看出趙州的見解完全和他的老師一致。這個公案的起因是由於東西兩堂的和尚們在爭奪一隻貓,南泉抓起了這隻貓,對大家說:「你們說對了,這隻貓就得救,否則,我就斬掉牠」。
大家都默默無語,於是南泉就把那隻貓斬成兩截。當趙州回來的時候,南泉把前面的話對趙州說了一遍,趙州並不回答,只是把鞋子脫下來放在頭上,走了出去。南泉便說:「假如當時你在場的話,便會救了貓兒的命」。
在禪的文字中,這是一則常被討論到的公案。為什麼南泉對這隻無辜的貓是如此的殘無情?他用刀把貓斬成兩截究竟有何作用?趙州把鞋子放在頭上走出去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南泉說趙州這種莫名其妙的舉動就能解救貓兒?最簡單的答案就是:禪超乎意識,卻也超乎無意識。雖然這個問題並沒有合乎邏輯的答案,但在這兩位禪師的行為中,仍然可以看出其心理及精神的動機。假如南泉的作法是令人震驚的。這個問題的所有癥結就是要做一個真正的和尚便必須一刀斬斷塵世界。也唯有用這種無情的方法才能使人真正走向自由和超然。我不敢確定南泉的這種作法是否最完美,但顯然最後學生們在精神的解放上都得到了一個難忘的教訓。同理,趙州把鞋子放在頭上走出去好像是完全不合情理,但它卻提醒那些和尚們,在真誠的竟域中,塵世的一切是非價值等都必須顛倒過來。也許很湊巧的,趙州這種戲謔的作法安定了他老師激動的情緒─當然一個悟道者也不免有情緒的生活─好像趙州在說:「老師晚安,輕鬆一點,好好的休息一下吧」。
趙州在悟道之後,曾旅遊各地,拜訪當代的許多大禪師。這並不是完全為了和那些禪師們交換竟見,其實主要的還是因為他喜歡山水,喜歡到處為家。許多朋友們都勸他安定下來,建立自己的園地,但他始終沒有這重需要。
有一次他去拜訪茱萸和尚,茱萸對他說:「像你這樣的年紀,也該定居下來宏法了」。趙州卻問:「我該定居在什麼地方啊」!
茱萸驚呀的說:「什麼!像你這把年紀了,居然還不知道自己的住處嗎」?
茱萸的意思是說真人即他自己的住處,這是很顯然的事實。由於這事實太顯然了,因此趙州沒有提到它、反被茱萸運用它來嘲弄他,所以趙州嘆著說:
「我三十年來騎在馬背上遨遊,想不到今天卻被驢子踼了一腳」。
後來有一次,趙州想到山西五臺山的清涼寺去,有位佛學家便寫了這首偈子給他說:「何處青山不道場,何須策杖禮清涼,雲中縱有金毛現,正眼觀時非吉祥」。(註:清涼寺位在五臺山,是為了崇敬華嚴宗的四姐清涼而建的,據說當清涼說法時,雲中曾出現金毛獅子)。
趙州並不因此改變他的初衷,他反問那位佛學家說;「什麼是正眼」?那位佛學家無話可答。他已知道趙州是帶著正眼策杖而行的。
趙州直到八十歲左右才定居在趙州東郊的觀音院,據說他的生活是非常苦修的。在他充任四十年的方丈期間,沒有添過一只傢俱,沒有請求過一次津貼。如果以現代一般的觀點來看,他也許是一個最沒有手腕的方丈了。
雖然如此,但趙州是不會被人遺忘的,某次有位王公去拜訪他。
他坐著問:「大王:你會嗎」?對方回答:「不會」。
他便接著說:「我自少吃素,現在年己老邁,看見你到來,也無力下牀相迎了」。
那位王公非但不責備他,反而對他更加尊重。第二天王公差了一位將軍送口信給他,他卻下牀相迎。事後,隨侍的和尚便問他說:
「前次大王來時,你不下牀;這次將軍來了,你為什麼卻下牀相迎」。
趙州回答說:「你有所不知,第一等人來,我在禪牀上迎接他,中等的人來,我下牀迎接他;末等的人來,我到前門去迎接他」。
在這裡趙州己不講俗世社交禮儀,而是斜對對方的精神需要所作的方便教導。
前面我們曾提到「趙州古佛」一語,這句話是南方最著名的雪峯禪師所說的。據說有一次某個和尚從南方來拜訪趙州,提出雪峯和學生的一段對話:
「學生問:『如何是古潭寒泉』?
雪峯答:『即使你瞪目而視,也看不到底』。
學生再問:『飲水的人怎麼辦呢』?
雪峯答:『他不用嘴飲』」。
趙州聽了這段話後,便故意幽默的說:「既然他不用嘴飲,也許用鼻飲吧」?
那位和尚又問:「那麼,你說如何是古潭寒泉呢」?
趙州回答:「味道很苦」。
那位和尚再問:「那麼,飲的人怎麼辦呢」?
趙州回答說:「死去」。
後來雪峯聽到這段對話,大為讚美說:「真是古佛!古佛」。
所謂「趙州古佛」的名稱就是這樣來的。
上面所指的「古潭寒泉」,其實就是道。「味道很苦」的意思是說你要求道,便必需經過嚴格的自律。達到忘物忘己的地步。唯有吃得苦中苦,才能做得人上人,正是所謂「大死一番,再活現成」。在這段話中可以看出了趙州的樂觀和活力,以及他那深湛的智慧,和輕鬆的幽默感都是從克苦中提鍊出來的。
有一次,一位儒生去見他,被他的智慧所感動而說:「你真不愧為一位古佛」。
趙州立刻回答說:「你也是一位新如來」。
趙州這話並不只是讚美,筆者以為這是他很敏捷的修正了「古佛」一詞。因為真正的自我是常新的,古佛卻只是死了的佛而已。
禪師們的共同目的都是要引導學生走向真正的自我,趙州也是如此。只不過他所用的方法有時顯得滑稽突梯罷了。
有一天早晨,他接見許多新到的和尚,問其中的一個說:「你以前曾來過嗎」?對方點頭說是,他便說:「吃茶去」。
又問另一個和尚,那個和尚:「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裡」。
而趙州也說:「吃茶去」。
這時廟中管後院的大和尚問他說:「曾來過的和尚,你叫他吃茶去;未曾來過的和尚,你也叫他吃茶去,這是什麼意思」?
趙州便叫:「院主」。
這位後院主回答:「是」。於是趙州又說:「吃茶去」。
雖然以上三種情形,都是去吃茶,但每種情形都喚起同樣的問題;是誰在吃茶?再說,假如道是平常心的話,那麼每一個平常的行動都是道的表現。
有一個和尚問趙州說:「弟子初到叢林,請師父指點」!
趙州問:「你吃過粥沒有」?
那和尚回答:「吃過了」。
趙州便說:「那麼,就去洗缽盂吧」!聽了這話後,那和尚便恍然大悟。
趙州正像莊子一樣,是主張宇宙一體的,在他的世界觀中,萬物平等,因為道是無所不在的。
~未完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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