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檗要我們超越善惡,其用意正和莊子相同,並不是鼓勵我們放任,而是認為有道之人不應把善當作是一種物體來追求。他把善看作發自內心智慧的一種活泉。他只是隨著外境很自然的行善,當外境一遷,他仍然保持住原有的寧靜。在行善時,他沒有一絲求報之心,因為他知道自性是「圓滿具足,無所欠少」的。
黃檗對於一般佛家強調「六度」及其他許多繁文縟節的態度,正和莊子對於儒家著重道德教化的態度相同。他說:「修六度萬行,欲求成佛,即是次第。無始以來,無次第佛,但悟一心,更無少法可得,此即真佛,佛與眾生一心無異」。
這種反對傳統佛學的精神,是和莊子反對儒家的精神是一致的,湯姆士默燈曾描寫莊子說:「莊子的反對儒教,並不是由於個人不願受責任約束的一種私欲,而是有更高的目標,這對於我們西方人去了解這種捨棄道德,只求個人證悟的莊子和禪家,是非常值得注意的一點。莊子所要求的是超過了仁義,他之反儒,是因為儒教尚有所不足。儒教只是要我們成為一個有德行的官吏,或有教養的人,但它卻是用外在的規範來約束我們,使我們無法自由的去滿足一種不可思議的新需求」。
據筆者所知,這種看法是非常公正和深刻的。禪宗和老子的思想正是如此。不過筆者要補充的是,默燈神父所指的儒家不能代表孔子,因為孔子到子晚年,他的言行已顯得非常圓融而具有超越性了。
黃檗和莊子的思想在根本上是一致。他們兩人都談到絕對,只是黃檗稱它為「真心」,莊子稱它為道而已。由於他們都是深思的偉大神秘主義者,因此他們動見絕對的悟力也無疑的是相同的,事實上,像西方的神秘主義者,如羅士勃洛克(Ruysbroeck)十字若望(John of the Cross)和愛克哈特(Meister Eckhart)等人的悟力也完全和禪宗及道家相似。
黃檗在禪宗史上的重要性不僅在於他的見新穎,而尤其在他那強烈的個性,和激烈的方法,深深的影響了他的學生臨濟,和整個臨濟的宗風。他的作風是如此的猛烈,使他的老師百丈曾把他比作老虎。有一天,當他工作回來時,百丈問他去那裡,他回答說:「到大雄山去採菌子了」。百丈再問:「你碰到老虎沒有」?
黃檗便故意作老虎的吼聲,而百丈也故意拿起斧頭要砍,這時黃檗便打了百丈一掌,百丈卻笑嘻嘻的回到房中。後來在集會時,百丈向大家喧佈說:大雄山下有一隻老虎,你們要好好留心,我今天已被牠咬了一口」。這話乃是暗射他已發現黃檗可以作為他的繼承者了。
有一次,黃檗拜訪鹽官禪師時,曾向佛像行禮,這時旁邊有個和尚問他說:
「求道之人,不應執著於佛,執著於法,也不應執著於僧。請問你為什應要行禮呢」?黃檗回答說:「我並沒有執著於佛,執著於法,也沒有執著於僧,我之所以如此,只是隨俗而已」。那和尚又問:「請問行禮又有什麼用處」?
黃檗便打了他一掌,打得那和尚直叫:「你這人怎麼那樣粗野呢」!
黃檗卻喊道:「這是什麼所在?你居然在此敢說粗,說細」。
讀者如果知道那個挨打的和尚是誰,一定會大吃一驚。那和尚就是後來繼承唐武宗的宣宗。
黃檗有一個居士學生,就是在宣宗時曾任宰相的裴休。裴休是位虔誠的佛教徒。有一次,他買了一尊佛像,跪求黃檗為它取名,黃檗叫道:「裴休」。
裴休應聲回答:黃檗便說:「好了!我已替你取好了名字」。
又有一次,裴休把他解釋佛理的一篇文稿給黃檗看,黃檗把那篇東西放在一旁,迦了好一會才問裴休:「你了解嗎」?裴休回答:「我不了解」。
黃檗便說:「你用我所示這種方法去了解,也許還能把握一二,如果要用文字來表達,那便完全失去了吾宗的精神」。
然而,也幸有裴休的勤勉,我們今天才能讀到黃檗的兩篇大作,一是「傳心法要」,一是「宛陵錄」,前者曾被人翻成了英文,後者是記載黃檗與休及其他幾位學生的談話。在該文的結尾,曾特別強調公案對於頓悟的重要性,這顯示了自黃檗開始,已把公案當作禪道的一種特殊方法。他常告訴大家禪是生死之所關,不能等閒視之。
他說:「若是大丈夫漢,看個公案,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有無,州云:無。但去二六時中看個無字,晝參夜參、行住坐臥,著衣吃飯處、阿屎放尿處,心心相顧,猛看精彩,守個無字,日久月深,打成一片,忽然心花頓發,,悟佛祖之機,便不被天下老和尚舌頭瞞、便會問大口 ,達摩西來,無風起浪,世尊拈花,一場敗缺,到這裡說什麼閻羅老子,千聖尚不奈爾何,不信道直有遮般奇特,為甚如此,事怕有心人」。在結尾中,他寫了一首動人的詩偈:「塵勞逈脫事非常,緊把繩頭做一場,不是一番寒徹骨,爭得梅花撲鼻香」。
以筆者的看法,對所有禪師來說,整個生命就是一個大公案。在我們一開始真實生活時,便應該參破這個公案。只要我們真實的活著,一切平凡的事都會變得非常奇妙。有一個和尚問百丈什麼是世界上最奇妙的事,百丈回答說:「那就是我獨坐在大雄峰上」。
這種境地的深度尚含有不同的層次,用理智或是直觀的了解是一回事,而用每個生命的每個細胞去證驗又是另一回事。只有我們大死一番,才能再活現成,當然這事談起來容易,做起來卻極難。因為我們經常流於矛盾,經常是冥頑不靈的,正如莊子所謂的:「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
在莊子的作品中常有許多類似的公案的故事,例如:某次有一位很熱誠的學道者來拜訪老子。老子問他:「跟隨你來的是誰啊」!這位學生轉身去看,什麼都沒有,大為驚恐。老子便說:「你不了解我的意思嗎」?
這話更增加了學生的驚恐。於是老子便叫學生告訴他苦惱些什麼,這位學生便說:
「我不知時,別人把我當作笨蛋,我有所知時,而知識卻給我帶來了煩惱。我不仁時,傷害了別人,而我為善時,又吃虧了自己。我不義時,有損職守。而我盡職時,又吃力不討好,究竟要怎樣才能跳出這種矛盾,這是我所求教於你的了」。
老子回答說:「剛才,我初見你時,由你的眼神,知你深陷於矛盾之中,現在聽了你的話,更知你痛苦已深,你驚悸於死亡,就像嬰兒失去了父母一樣,你拼命尋求,就像拿著很短的竹竿探測海底一樣,你想找回失去的真我,卻茫茫然不知走向何方,真是可憐啊」!
這位學生便請求讓他再修煉工夫、要做到想他所願想的,不想他所不願想的。十天以後,他仍然失望了,便又去見老子,老子對他說:「可憐啊!到處是阻礙,
到處是癥結,要想打破這些桎梏嗎?假如你的麻煩是外在的,要想一個個抓住他們,摔脫他們,是不可能的啊!還不如忘了他們吧!假如你的麻煩是內在的,要想把它們碎成片片,也是辦不到的啊!你所能做的,乃是讓它們失去了作用。假如你的麻煩在內外都有,那麼即使你持守道德也不可能啊!為了解決你的問題,還不如放於道而行,一切自然的會雲消煙散」!
上面所引的一段故事,事實上,就是一個大公案。當一個人被他自己製造的矛盾所困擾而不知所措時,禪師卻把他的問題丟在一旁,而直示以道,使他能提昇到更高的境界,再俯看那些矛盾,都只是些妄想幻影而已。學生的問題卻不解而自解,這種經驗就像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是那樣的扣人心弦,那樣的舒暢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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