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拘我見 不滯情識 行解相應 是乃正師也
前面我們曾提到「百丈清規」一書,雖然該書原本是百丈懷海所寫的,但今天保存在大藏經裡的,卻是元朝百丈德輝的作品(成於公元一二八二年)。不過這本書完全採自百丈懷海的著作。由於這本清規的產生才真正奠定了禪宗的制度。本書強調道德訓練,可與聖本篤(St. Benedict)的清規比美。書中,對於方丈和其手下人員的職責都有嚴密的劃分,每天的生活都有詳細的規定。最有趣的是關於受戒和田間工作的禮儀。一個人想要出家做和尚,首先要立誓做到五戒,即是:
「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
以上的五戒只是入道的初步,接著還要做到:
「不坐高廣大牀鳥歌舞倡伎亦不往觀聽,不著華鬘好香塗身,不得蓄錢金銀寶物,不非時食」。達到了這五戒後,才正式剃度,做個成色十足的和尚。
然而百丈當時最先確立的制度是從事耕種,不僅一般僧眾,就是方丈也要工作。在百丈以前,和尚不從事生產,而是靠乞食為生的。在印度,和尚是禁止耕種的,因為在鋤土或犁地時,不免會傷害了昆蟲。這種制度也只有熱帶氣候的印度才適合,因為他們可以吃椰子等水果以果腹。百丈的清規就是先要革除這種乞食的寄生生活。為什麼一個身心健全的和尚要像寄生蟲一樣,吸取俗人的血汗呢?因此他要求所有的僧眾必須騰出時間來開墾荒地,從事耕種,以自食其力。同時他強調生產的所得也應和俗人一樣納稅。這種具有革命性的見解,反而使得他遭受那些保守和尚的攻擊。但他許多偉大的革命家一樣,具有不屈不撓的勇氣。在他做方丈的時候,比其他人更賣力的工作,他那句「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話,已成為各宗佛家的格言了。
百丈活到九十四歲的高齡,在他快臨終時,曾有一段動人的故事。據說他的學生們因他年老,常勸他不要再工作,但他卻屢勸不聽,學生們只好把他的工具收藏起來,而他遍尋不得,便拒絕吃飯,最後還是他勝利了。
百丈這種改革的重要影響,也許不是他自己所能預見的。他死於公元八一四年,而在三十年後,佛家曾遭到一次大厄運,就是唐武宗的滅佛,主要的理由是經濟的問題,正如武宗在一封敇令中說:「有一人不耕,便有人挨餓;有一女不織,便有一人受寒。可是現在廟中的和尚尼姑不知其數,都賴耕種以為食,織布以為衣。寺廟不在宮廷之列,卻裝飾的巍峨富麗,和宮殿爭美。這也就是晉宋齊梁之所以衰了」。 這次滅佛,一共破壞了四萬四千六百餘所寺廟,有二十六萬五百餘僧尼被迫還俗,一萬五千餘奴僕被政府所接收。
奇怪的是這次佛教的大劫中,各宗派裡只有禪宗能夠倖存,而且更蓬勃的發展開來。陳觀勝博士研究其中的原因不外於二:第一點是禪宗不須依靠宗教的附屬品,如經典,佛像等,因此即使被破壞了,他們仍然能夠發揮作用。第二點是他們不再寄生於社會,他們最重要的一條清規是每個和尚每天都要勞作,這個清規的建立者是百丈懷海,在他年老時還堅持要到田間去勞作。
如果只是把百淦看作一位僧院制度的改革者,這種看法仍然是膚淺的。因為他堅持勞作,對於人類的命運有著很大的意義。他承受了馬祖的思想,要使此心成為超越的,同時又是內在的絕對。在他眼中,只偏於超越一面,仍然會把這個絕對的本體割分為二。他認為本體是包括了形上形下的。知道這一點,我們便會了解他幫助老狐狸求道的故事,雖然神秘,但也自有其意義。這個故事是說:每次百丈上堂講法時,總有一個不相識的老人跟著和尚們進入法堂聽講。有一天,大家都走了後,只有這位老人逗留不去。百丈便問他是誰。他說:
「我不是人。很外以前,在迦葉尊者的時候,我本是山上的方丈。一個學生問我是否道行很高的人仍然會落入因果的法則。我回答說:『不會落於因果的法則』。這話使我被罰而變為狐狸身,整整有五百世之久,現在我求你的指示,以解脫狐狸之身」。
百丈便說:「你要問我什麼」?
老人便把學生問他的話重複了一遍,百丈回答:「你應該說不眛於因果的法則」。
老人於言下大悟,便向馬祖禮拜說:
「我已解脫了野狐之身,我住在山的那頭,請你按照和尚死亡的禮儀埋葬我」。
百丈便命廟中管總務的和尚向大家宣佈飯後舉行葬禮,大家都非常驚奇,因為廟裡根本沒有人死去。飯後,百丈便帶他們到後山的洞穴中,找到了野狐的屍體,便以禮把牠火葬了。
當天晚會時,百丈把整個故事告訴和尚們,黃檗便問:「這位方丈因答錯了一句話,被罰了五百世的野狐狸,那麼答對了所有問題,又將如何呢」?
百丈說:「你前來,我將告訴你」。
黃檗走向前去,便給百丈一巴掌。可是百丈卻拍手大笑說:「我以為你的鬍鬚是赤色的,那料還有一個赤鬚的胡人」。
這個野狐的故事不能照字面解釋,它的含意很明顯,一個真正得道的人,是不會抹煞由因果法則所支配的現象世界,他看見超越界的永恆,也看見現象界的變幻。而道是超越這兩者,也是包涵這兩者,正如莊子所說:「是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之謂兩行」。這兩行之道,是超越一元和二元的唯一之道,莊子又說:「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是猶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
野狐的錯誤是很容易看出的,但假如百丈把自己的答案看作唯一最洽當的解釋,那麼他的鍺誤也犯得不輕。黃檗問:「答對了所有問題,又將如何」,這句話卻觸及了這間題的核心。百丈叫他走近來,也許要給他一掌,告訴他這個最根本的本體,最真實的自我,是超乎肯定和否定。但沒有等到百丈打他,他卻先打百丈,這表示他們所指的絕對相同,百丈以為黃檗只囿於形而下,但卻發現黃檗已進入形而上,又安能不笑呢?所謂鬍鬚是赤的,這本是一個現象,但最重要的不是鬍鬚,而是那赤鬍人的真身。
某次有個和尚問百丈:「佛是誰」?
百丈回答:「你是誰」?
這是說只有你自己才能使你自己自由無礙的出入這個世界。當你一發現真我時,你便能掙脫了小我的許多偏執,因為真我與道合一,無所不包,使你生活在這個世間上,而沒有塵累,使你深入禪境,而不汲汲於尋求自我的片面幸福。
這使我們想起了黃檗的一段趣事。黃檗是福建人,自幼便出家為僧,有一次他遊天臺山時,碰到一個奇怪的和尚,兩人談笑一如故人。當他們走到一條小溪前面時,正好溪水暴漲,那個和尚叫黃檗一起渡,黃檗便說:「老兄,你要渡河的話,你自己渡吧」!那個和尚便提高了褲腳過河,好像在平地上行走一樣自然,他邊走邊回過頭來說:「來呀!來呀」!
黃檗便叫道:「嘿,你這個自了漢,如我早知你如此,便把你的腳根砍斷」。
那個和尚被他的罵聲所感動,歎道:「你真是位大乘的法器,我實在不如你啊」。說著便消失了。
在黃檗,以及所有禪師眼中,「自了」並不能得到真我,一個自了漢只是追求以自我為中心的幸福,卻得不到真正的幸福,因為真人本身就有幸福,而他卻向外追逐幸福,像追逐其他的物質一樣。事實上,他只是迷頭認影而已。
黃檗把本體看作心─惟一的真心,這個心能產生有形和無形的一切,它是智慧的活泉,我們身體內都有這個活泉,但由於我們追逐外物,被小我的分別意識所作繭自縛,使這個內在活泉不能暢流。
正像黃檗所說:「如今學道,不悟此心體,便于心上生心,向外求佛,著相修行,
皆是惡法,非菩提道,供養十方諸佛,不如供養一個無心道人」。這也就是說,假如我們要體認真心,便必須先要遠離那個自作聰明的辯巧之心,黃檗所謂的「一心」就是「無心」,也就是我們要透過無心,才能歸於真心。
在黃檗眼中,「真心」是無心,是沒有任何形體,因此他也超越了善和惡。
他說:「造惡造善,皆是著相」。
事實上這個「真心」,即是我們本來的佛性。它是虛空的,寂默的,又是純粹的,無所不在的,它是光輝的,微妙的,又是安靜的,快樂的,只要你能深切悟入,直下便可以看到他的真面目,恰如黃檗所描寫的:「此靈覺性,無始以來,與虛空同壽,未曾生,未曾減,未曾有,未曾無, 未曾穢,未曾淨,未曾喧,未曾寂,未曾少,未曾老,無方所,無內外,無數量,無形相,無色象,無音聲」。
這也就是說它超越了一切相對的關念。不能言傳,只能意會。禪師所用的文字和動作都是在時機成熟時,喚起覺悟的一種手段而已。當你開悟時,你和禪師將會無言的默契,這就是所謂的「以心傳心」。
~未完接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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