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漫長的夏天,趙州和他的忠實弟子文遠閒坐在房內,突然有個念頭掠過這位童心未泯的老人腦中,他便說:「文遠,讓我們來作個比賽,看誰能用譬喻把自己比得最低」。文遠接受了這個挑戰。他們並商定誰贏了,誰就要輸掉一塊餅。
於是趙州先說:「我是一隻驢子」。
文遠接著說:「我是驢子的屁股」。
趙州又說:「我是驢子的糞」。
文遠再說:「我是糞裡的蟲」。
到這個時,趙州不能再說,便問:「你在糞中做什麼」?
文遠回答:「我在那裡渡暑假」。
趙州便說:「好了算你贏吧」!邊說邊拿了餅就吃。
在所有的記載中,這是趙州第一次認輸,也許這位老和尚當時很號餓,為了得到餅,只好輸了這場比賽吧!
我常奇怪為什麼有的聖哲之士喜歡談一些不甚文雅的東西。譬如莊子曾說道在尿溺,何穆法官認為在宇宙中,腦的作用不見得比大腸的迴動高明了多少。同樣,在莊子和禪師們的眼中,也認為大腸的迴動,與腦的作用是一樣的重要。
趙州認為心淨一切淨,心不淨一切都不淨。譬如某天早晨,有一個尼姑要趙州告訴她什麼是「密密意」,也就是說最根本的原理是什麼。趙州便在她身上揑了一把。實際上他是要告訴這位尼姑最根本的原理就在她自己的身中,但這位尼姑卻被趙州出其不意的動作嚇得大叫說:「啊!想不到你還有這個在」。
趙州立刻回答說:「是你還有這個在」。
趙州這種非敏捷的回答,完全是來自肺腑之言。在趙州的眼中,真如並不在於形式的教條和銘言。
某次,有位和尚問他:「什麼是你最重要的一句格言」?
趙州回答:「我連半句格言都沒有」。
對方又問:「你不是在這裡做方丈嗎」?
趙州回答:「是呀!那是我,並不是格言啊」!
趙州繼承了惠能的思想,特別強調自性,也就是道,或真如。他曾說:「千人萬人盡是覓佛漢子,覓一個道人無。……未有世界,早有此性。世界壞時,此性不壞。一從見老僧後,更不是別人,只是個主人公,這個更向 外覓作麼」?
又說:「佛之一字,吾不喜聞」。
趙州的看法正和馬祖,南泉一樣,認為這個道,或真如是既非心,也非佛,也非物。它是超越了時空,但是又遍在一切。
譬如,某和尚問趙州:「什麼是祖師西來」?
他回答說:「庭前柏樹子」。
對方抗議他只指出一個物體。
但趙州卻說:「不然,我並沒有指給你一個物體」。
對方再問:「什麼是祖師西來意」?
趙州仍然說:「庭前柏樹子」。
剝去禪的隱語,趙州所說的也只是道在庭前的柏樹子中。為什麼要單單提到柏樹呢?這是因為他當前第一眼看到的是柏樹,如果他看到老鷹,一定會說;「鷹在天邊」。的確,他所說的是物體,不過他是用這個物體去表達道的無所不在。他指給那個和尚的並不只是一個物體,而是因為那個和尚自己的觀點只粘著於物體,不能超脫。
趙州對道的看法是和老莊一致的,這並不是他有意的接受老莊思想,而是他的悟解正和老莊起了共鳴。在另一方面,他並不完全同意三祖曾璨的那幾句偈語:
「至道無難,惟嫌揀擇;但莫憎愛,洞然明白」。
在某次法會中,趙州曾持異議說:「才有語言,便是一種揀擇,便是為了求明白,我這老僧不在明白裡,你們要好好的珍惜它,記在心中」。
當時有個和尚反問說:「既然你也不在明白裡,要我們珍惜什麼」?
趙州回答:「我也不知道」。
對方再問:「你既然不知道,為什麼又知道自己不在明白裡」?
趙州避開這個問題而說:「請你直接去體會吧」!
於是大家便向他禮拜而退。
那位和尚也許不是個初學者,他想逼老師去說清楚他的哲學觀點,而掉入了老子所謂「知不知上,不知知病」的窠臼中,但趙州卻巧妙的避開了這個問題,他像所有偉大的禪師一樣令學生站在很滑的地面上。使他們不致躲在那些明確的公式的溫床上。當馬祖說:「石頭路滑」時,那也是讚美石頭為當代偉大的禪師。
然而沒有人比趙州更滑的了,有個和尚問他:「萬法歸一,而這個一歸向那裡
呢」?他回答說:「我在青州做了件布衫,重有七斤」。這簡直答非所問了。然而這段對話,卻被後代禪師當作公案去考驗初學者。對於趙州來說,一和多是相即相融的。假如多歸於一,那麼一也歸於多,因此宇宙中無論任何微不足道的事物,也都會歸於一,和這個一不可分。所以沒有任何東西比他在青州所做的七斤重的布衫更具有特殊性了,同時也沒有桿西比這個「一」更具有普遍性。在宇宙中任何特殊之物也都離不了這個「一」。
那麼是否趙州把這個「一」看作道呢?他決不會如此。否則這個道便變成了相對之物了。以他的觀點,道是超越了一和多的,這似乎是他的中心思想。甚至當他年輕時,在南泉門下,便體會到道的超越性。有一次他引證南泉所謂「道不離物,離物非道」的話而問:「如何是這個超越的道」?南泉舉棒便打,趙州抓住棒說:「以後留心不要錯打人」。這話贏得了南泉的讚美而說:「龍蛇易辨,真和尚不可欺啊」!
道不僅是超越了一和多,而且也超越了有和無,現象和本體。趙州特別善於從他所體認的道的超越性中去隨意運用相對的術語。某次,有個和尚問他:「狗兒是否還有佛性」。他回答:「沒有」。這話似乎完全違返了佛家的教義,因此對方又反問說:「上至諸佛,下至螻蟻,都有佛性,為什麼狗兒卻沒有佛性呢」?
趙州回答說:「這是因為牠有前世業識的緣故啊」!
又有一次,另一個和尚問了同樣的問題,趙州回答說:「有」。對方又問:「既然有佛性,為什麼卻投入了狗兒的臭皮囊中呢」?趙州卻回答說:「這是牠明知而故犯啊」!筆者以為假如有第三個人再問這個同樣的問題,他也許會回答:「也有,也沒有」。他答有,是一種意思;答沒有,是另一種意思。
趙州對於相同的問題,很少以相同的答案回答。這並不是他酷愛新奇,而是他那純真的心只為了一個目的─就是引對方走向覺悟。由於這目的,使他在各種不同的情況裡,運用不同的答案。也只有這些回答才是活潑的,才是自然的從心中流出,從另一方面來說,假如你以同樣的答案回答同樣的問題,那便變成了死板的格式,機械的記憶,和單調的陳述了。即使你的答案是獨創的,有生命的,可是經過你這種反覆的重述後,便會像一個榨乾了的檸檬一樣失去了它的生命。如果用這種方法,你便會把人變成了一隻鸚鵡而已。
據說趙州用這種方法去考驗別人,曾揭發了不少假禪者,他有一種判別真假的銳敏感覺。常常有許多自南方來的和尚,他們從許多著名的禪師那裡學了不少警句和話頭,因此談起話來非常流利,其實多半是套用老師的話,趙州稱這種人為擔板漢。有一次,他遊五臺山,碰到了一個奇怪的老太婆。他的侍從曾告訴他說:「這個老太婆常在路邊迎接每個來遊的和尚,當別人問他山上的廟是如何走法時,他便說:『一直去』。等別人照他的指定走時,她再說:『又是這樣去的』。很多人認為她深通禪理」。但趙州卻對他們說:「讓我去考驗她一下」。於是趙州故意走向她,她也照常的迎面而來,趙州便向她問路,她說:「一直去」。趙州便照他所指示的方向走去,她再說:「又是這樣去的」。第二天,趙州對他的隨從們說:「我已替你們看破她了」。禪的精神就在於力避陳腔濫調。
莊子曾說:「有真人而後有真知」。趙州的看法也是如此,因為他認為禪的運用,一切都存乎其人。他曾發揮說:「正人說邪法,邪法亦隨正;邪人說正法,正法亦隨邪」。
最令人驚奇的是趙州在風燭殘年時,並沒有消失了他那青春的活力,他好像永遠也不會衰老似的,當時比他年輕的許多禪師都沒有像他那樣充滿了活力。在他最後的幾年中,曾看到禪宗衰退的跡象。
他說:「九十年來,我曾看過馬祖以後的八十餘位禪師,他們都具有創造的 精神,可是最近幾年來,學禪的人卻逐漸的走向繁瑣,分岐。離前 人的創造精神愈來愈遠,這種頹風是愈來愈厲害了」。
趙州說這些話是在九世紀末,那時他已是一百一十歲高齡了。我們不得不承認他觀察的正確。在這時,禪的黃金時代已過,他可說是唐代最後一位禪師─他是最後,但也是最重要的一位。
趙州並沒有建立他自已的宗門,這是因為他極端自由逍遙而無意讓別人把他當作偶像來開宗立派。雖然如此,但以後的五宗卻都把「趙州古佛」當作他們共同的智慧源泉。因此筆者在這裡收集了一些有關他的軼事和警語,這些都足以作為禪宗精神的典型。
1.趙州和他的像
有個和尚替趙州畫了一幅像,當他拿給趙州看時,趙州卻說:
「假如這幅像是真的像我,那麼就殺掉我,否則就燒掉它」。
2.放下吧
有位客人很不好意思的說;「我空手而來」。
趙州說;「那麼,你放下來吧」!
對方更不安的說:「我沒有帶東西來怎麼放下呢」?
趙州又說:「那麼,你就帶著吧」!
要想進入禪境,單單空手還是不夠的,你必須空心。對於自己的無知感覺羞愧的人,只表示他的心已被他自己所窒息。
3.趙州的家風
有個和尚問趙州:「什麼是你的家風」?
趙州回答:「我內也沒有,外也不求」。
4.乞兒不缺少
有和尚問:「乞兒來時,我們拿什麼給他」?
趙州回答:「他並沒有缺少什麼」。
5.真人非人
有和尚問:「不與萬法為伴的是什麼人」。
趙州回答;「他是非人」。
6.你是什麼人
有和尚問:「如何是佛」?
趙州回答:「你是什麼人」。
7.死人送活漢
趙州參加一個和尚的送葬行列,感慨的說:「許多死人,送一個活漢」。
8.大笑解嘲
沒有比看兩位大禪師互相考驗,互拉後腿更有趣的事了。當趙州拜訪大慈時,他問:「般若以為何體」?
大慈卻重複的反問說:「般若以為何體」?
這次趙州古佛被人抓住了。因為他問出了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於是只得以大笑解嘲,一笑了之。第二天早晨,當他正在掃地時,大慈看到他,便考問說:「般若以為何體」。
趙州放下了掃把,又是一聲大笑。於是大慈便靜靜的走了回去。
9.代替不來
有個和尚要求趙州告訴他禪學的大義,趙州卻說:「我現在去拉尿。想想看,像這種小事,也要我親自去拉才行啊」!
10.公開的秘密
有個和尚問:「如何是趙州」?
顯然他並不是問趙州地方,而是問趙州和尚的禪風如何,但是趙州卻故意用地方的情形告訴他說:「東門,西門,南門,北門」。
這是說他的禪像城門一樣,四通八達,任何人只要具有平常心便可從城門進去。但這並不是說城門是常開的,它們有時開著,有時關著。當它們閉著的時候,任何外在的力量,甚至宇宙的力量也無法把它們打開,這就是趙州的禪風─這是個公案的秘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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