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回溯三年,蘿蔔坑蓋溫室之前,必須先在緩坡地形上整理出一方足以將房子擺放上去的平台。最常見的工法,是用水泥砌起一道擋土牆,再將牆內用土方填滿、壓實。這種形式的擋土牆大家都見過-台灣的山區道路兩旁到處都是。光禿禿、冷冰冰的水泥擋土牆不僅阻絕了牆裡牆外的世界,也拉開了牆上牆下的距離。那幾近垂直的平滑面,別說人爬不上去,就連習慣爬上爬下的台灣獼猴,遇到這款擋土牆,也只能望崖興嘆,繞路而行。見多了這些醜陋、沒有生氣的水泥牆,我可不想在蘿蔔坑也做同樣的蠢事。
相較之下,我喜歡傳統的砌石工法,利用天然的塊石,一塊塊,用最適切的角度緊密依偎;一層層,由大到小砌築最穩固的平衡。這樣的塊石駁坎能排水、會呼吸,還可以讓植物生長,提供小動物棲所。雖然比較費工,可是對環境生態而言,好處多多。
由於石頭的重量很重,現在的砌石工法已經用怪手取代了大部份的人力。別看這石頭只是一塊塊地疊上去,牆面是否平整、疊砌是否牢靠,完全取決於砌石師傅的技術。砌到一半牆腹外凸甚至坍塌的事情也不是沒發生過,因此尋覓一位砌石技術可以信賴的師傅是相當重要的。為此,拜訪山腳下認識的民宿主人,拜託他推薦村子附近技術較佳的人選。沒想到他和旁邊的朋友幾乎是不假思所地異口同聲說:「那找阿海就對了。」
透過電話,聯絡到朋友口中的阿海。約了一大早的時間看現場,因為他必須在八點鐘準時到別的工地工作,只能利用上工前的時間來勘查。第一次見面,感覺這人對於自己的專業的確很有自信,不斷地詢問我的需求,也提出他自己的想法,經過短暫溝通,對於這個平台的砌築方式,兩個人已經有了相近的藍圖。對於塊石究竟要用乾砌或是水泥濕砌這個部份,我們有著相同的觀點-只要乾砌的工夫夠好,根本不需再用水泥固著,加了水泥的砌石擋土牆,骨子裏和水泥擋土牆其實沒什麼兩樣。
阿海的年紀大概四十來歲,講話時臉上經常帶著笑意,態度也很和善,跟工地裏看到那些挺著鮪魚肚,口中嚼著檳榔,出口不離三字經的怪手司機大異其趣。這份工作算是談成了,但是他也明講,因為手上還有一些工作在消化,所以得多等一陣子。依據老婆挑選餐館的守則-排隊的人愈多,一定愈好吃。就等他吧,一定錯不了。
果然,雖然多等了個把月,但是他和他的大怪手一進場,立即展現出既敬業又專業的工作效率。每天早上八點鐘一定準時到達工地,如果有事情晚到,也一定做滿八小時才走。上工的時候,他只帶著一罐白開水,周潤發和勞動朋友最愛的維×比,對他是一點吸引力也沒有。他的身上不帶手機,白天有事情聯絡,唯一找得到的是他老婆,趁著他中午回家吃飯或是打電話回家時,順便傳遞消息。我曾問他為何不帶個手機連絡事情方便,答案很有獨特的海式風格-他認為工作到一半接手機,浪費的是業主的時間,所以他寧可不帶。
他的專業可以在工作進行間看得出來,牆基的直線,只有在施工前用鋼筋綁上紅色尼龍繩標定過一次,然後,為了不妨礙施工,紅線就此撤除。現在的工地都有雷射光束可以精準地定線,那時候可沒有這方便的玩意兒,而那條直線,彷彿就此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一般,神奇地映射在砌築出來的石牆上,不只牆基成一直線,連牆面都在他精巧地翻動每一塊石頭之後,不可思議地趨近同一平面。他沒有帶小工,唯一的幫手是他的大怪手,人機合一的神奇默契大概給我和我的老怪手十年閉關苦練也無法做到。他的工資比別的怪手師傅貴,可是請別人通常還得多請一個幫忙塞石頭縫的小工,兩個人加起來的速度卻還未必比得上阿海一個人。在他的身上,我看到了一個人對自己專業的自信、誠信與無私的責任感,砌石達人,海哥當之無愧。
也因此,在溫室平台砌好之後幾個月,又請海哥幫我砌了下方邊界上的擋土牆,這道牆最高處大約五米,不僅不能垮,還要夠堅固到足以承受住大雨時由上頭匯聚下來的大水,讓這些水流在擋土牆前的窪地蓄積,轉向朝另一個方向排洩而去。經歷了三個雨季,這道擋土牆迄今穩如泰山。還有從溫室平台走下來的那座砌石樓梯,我曾試著自己畫設計圖,開著老怪手比劃了半天,只差一點沒把擋土牆給拆了。最後還是海哥的功夫了得,僅僅花費一天的時間,就搞定這座我最津津樂道的階梯,誰說樓梯一定要用水泥砌?
這些工程完成已兩、三年。前一陣子翻閱一本埔里地區的鄉土雜誌,看到一篇報導,那是某個社區的二胡教學活動,而照片上坐在台前那位身著白色唐衫,臉上帶著一抹微笑,專注地拉著胡琴的師父,不正是久違的海哥嗎?突然憶起有一天晚上打電話到他家,嫂夫人說他拉胡琴去了。原來,開怪手和拉胡琴, 需要的同樣是一份對專業的熱愛與執著。想到這兒,我不禁也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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