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呢……出生在瑞格拉斯邊境的一個村落,世世代代務農的家裡雖然稱不上富裕,但跟那些露宿街頭的災民們相比卻也還算可以。」在距離地面三十公尺高的圓形競技場上嘆息,路易絲用「僅存」的右手撥開遮蔽視線的瀏海,並以一副若有所思地神情將視線移至虛無飄渺的遠方。
「然而這樣單純而渺小的幸福,卻被二十年前那場由妳父親──達瑞安‧謝維拉爾所引發的內戰給徹底摧毀了。」用被白色絨布所包覆的左手輕撫胸口,路易絲將視線拉回至少女身上,並一字一句地加重了隱藏在話語底下的憤怒與力道。
「爸爸──我爸爸他在因為妳父親那無聊的野心而被徵招入伍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了……而我母親則因為改嫁的緣故將我賣給了路過的傭兵──只因為帶著像我這樣的拖油瓶會妨礙到她追求自己的幸福……」堅毅而冰冷的琥珀色瞳孔第一次泛出了滾燙的淚水,半殘的城鎮管理者以少女從來都不曾聽過,彷彿能撕裂人心的悲痛口吻哭喊著。
「從此之後,跟著傭兵薩爾芭妮雅一起在艾蘭卡大陸四處漂泊就是我僅剩的全部……」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將頭低下,被夕陽所染紅的身影握緊了手中的訓練用長槍。
「──但是,達瑞安‧謝維拉爾在篡位之後為了肅清異己而發動的掃蕩,卻再一次將家人從我身邊奪走……將我唯一的親人薩爾芭妮雅給……」緩緩地踏出充滿詛咒與怨念的沉重步伐,此刻瀰漫在彼此週遭的,是足以將世界給燃燒殆盡,名為仇恨的憤怒之火。
「在戰亂之中被盜賊所擄,最後成為了奴隸被送到這噁心的小鎮當作玩具,桀敖不馴的我呢……很快就被送到了那個叫做『貴賓房』的鬼地方,被人日以繼夜不停地折磨與羞辱──在治癒師的監測之下被開腸剖肚,只要瀕臨死亡就利用元素的力量治療傷口……手指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被一根一根拔下,皮膚也像是在切生魚片般被一刀一刀割開……這樣的我,就像是縫縫補補的布偶般,被他們利用那噁心的神蹟重複著生不如死的循環……」彎腰拾起了掉落在地上的刀刃,皺緊眉頭的路易絲用半是諷刺半是嘲笑地口吻述說著那些令人絕望、不堪回憶的過往曾經。
「不過,現在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用彷彿蜜糖般誘人的嘴角勾勒出陰鷙地笑容,對方以近似瘋狂的聲音繼續說著:
「什麼命令的我才不管呢……我要用妳的鮮血洗刷這份仇恨與恥辱!」將對瑞格拉斯王族的憎恨全數集中在槍尖,抓狂的城鎮管理者為了一償宿願,跨出了血淚交織的步伐。
而聽完了路易絲悲慘身世的少女,則是一臉不敢置信地呆站在原地,不發一語。
雖然自己並不是造成對方家破人亡的罪魁禍首,但對於路易絲而言,害她淪落至此的並不單單只有父王──達瑞安‧謝維拉爾而已,而是包括自己在內所有的貴族與既得利益者,以及為了奪取帝位而輕啟戰端的瑞格拉斯王族。
因此,就算此刻站在路易絲眼前的不是達瑞安‧謝維拉爾也沒有任何關係,因為每一個瑞格拉斯王族的成員,從出生開始都背負了同等的罪孽。
而那正是由無數生命與尊嚴所堆疊而成,名為階級的高牆與天梯。
──牆外是貧病交加,衣不蔽體的悲慘世界,而牆內則是燈紅酒綠,奢華糜爛的夢幻莊園。
撇開家庭背景與生活環境不談,身為人大家都是一樣的。
看的是同樣地天空、說的是相似地語言,一樣需要吃飯與喝水、一樣渴望愛與幸福。
……他們所冀求的,僅僅是安穩的生活這樣而已。
但是身為領導階級的人們,卻將這渺小到不能再渺小的夢想給摧毀了。
只因為踐踏這些人的尊嚴與屍體,是跨越名為「階級」這堵牆壁的最快方式。
因此,身為瑞格拉斯王族權利與慾望底下的受害者,路易絲絕對有著憎恨晴絲娜‧謝維拉爾的資格,但關於這點──
「……妳也是一樣!」飄逸的金色長髮批哩啪啦地冒出藍色火花,少女握緊了稚嫩的拳頭。
「──殺了瑪莉妲與科安的妳,跟為了權力而發動戰爭的父親他們根本就沒有什麼不同!」清楚地點出了路易絲同時身為兩種角色的矛盾,晴絲娜那飽滿的雙峰因憤怒而微微起伏。
然而面對少女的憤怒與指控,路易絲卻只是一臉厭惡地做出了反駁:
「那又怎樣?」
「……咦?」或許是未曾預料對方會有這種回答吧?晴絲娜在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之後,不自覺地睜大了眼睛。
為了確認機械義肢的狀況而揮舞起長槍,路易絲一邊盛氣凌人地向晴絲娜逼近,一邊以彷彿在說著「怎麼到了現在妳還不明白?」的冷漠眼神緩緩開口:
「妳知道嗎?人類這種生物啊……這算什麼都不做,也還是會在不知不覺之中不停地傷害別人唷。就拿最無聊的哲學問題作為舉例好了。妳知道什麼是善,而什麼又是惡嗎?」
「如果幫助別人就叫做善……那麼傷害別人就叫做惡嗎?假使以這拯救生命這樣高尚的舉動作為基準,那麼為了利益、名譽以及為了自我滿足這類心理需求而拯救他人的行為可以稱之為善嗎?而為了讓人減輕痛苦所以選擇見死不救又該稱之為惡嗎?當然……單純的善惡二次元論早就過時了,可是如果將傷害別人這行為定義為邪惡,那麼這世界上就不存在所謂的『善良』了。」像是想起了什麼似地掩嘴而笑,路易絲毫不厭倦地繼續補充:
「妳應該察覺到了吧?如果硬是要去為善惡去定一個曖昧且模糊不清的基準,那麼此刻在這世界上生活的所有人其實都算是惡的結晶。因為資源是有限的,但是有限的資源卻無法公正地分配給每一個人。因此,每當有人在為了生存而擷取資源的同時,就會有其他人因為得不到生活所需的糧食與飲水而死,而作為勝利者生存在這世界上的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樣的。」
「──然後呢,妳想表達什麼?」抿了抿乾澀的嘴唇,晴絲娜憤怒地咬緊牙根。
或許是未曾預料到少女會在這個時候拋出如此充滿挑釁意味的問題吧?面對晴絲娜的提問,路易絲選擇以同樣帶有諷刺意味的輕蔑口吻作出答覆:
「究竟是我的語言表達能力出了問題,還是妳實在是蠢的可以呢?算了……反正在剝開了那層虛偽的外表之後,妳跟我其實沒有什麼不同,不論直接或是間接,每個人都是靠著不停地傷害別人才得以存活至今,不是嗎?」嘴角泛起意義不明地冷笑,路易絲刺出了再啟戰鬥的第一槍。
「……我跟妳──才不一樣!」在側身閃避的同時用右手撥開了長槍,憶起了貴賓房裡那片宛如地獄般噁心的景象,晴絲娜將名為「雷電」的自覺者之力集中在指尖,試圖進行遠距離攻擊。
白皙的指尖迸出只要稍一碰觸就足以令人立即昏厥的藍色火花,但馳騁的電流卻在即將命中的前一刻瞬間沉寂,意識到如果不拉近距離自己就毫無勝算,少女在有了不惜受傷也要擊潰對手的覺悟後,用一點都稱不上是優雅的動作,笨拙地拉近距離,並再次在指尖蓄積起足以逆轉局勢的能量。
雖然早就知道眼前這名少女是個不懂戰鬥的門外漢,但那笨拙動作底下所隱藏的意圖,在曾經隨著傭兵一起浪跡天涯的自己眼裡實在是過於明顯。只見路易絲ㄧ臉不耐煩地用長槍狠狠抽向晴絲娜那缺乏布料保護的小腿,並趁機將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緊扣在左手的飛刀給擲了出去。
被路易絲擲出的飛刀給刺傷了左手,從小腿與手臂所傳來的劇痛甚至令晴絲娜忘了呼吸,因過度使用自覺者之力所產生的代價效應,更讓少女的意識幾度徘徊於昏厥與清醒的邊緣。調整起紊亂的呼吸,晴絲娜搖搖晃晃地站穩了腳步,並再次駁斥起路易絲那荒誕無稽的論點。
「就算只要活著就是在不停地傷害別人,我還是……跟妳不一樣!」柔軟的雙唇迸出堅定的字句,晴絲娜強調起兩人間的不同:
「我跟能夠笑著將人送入貴賓房的妳──不一樣!」
聽到了來自少女的聲明,路易絲在愣了一下之後用手指了指自己,並用半是好笑半是困惑的聲音說著:
「我將那些人……送入貴賓房?」像是聽到了什麼令人發噱的笑話般,路易絲一邊用手捂著臉喃喃自語,一邊瘋狂地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雖然說當初是為了保護薩爾巴妮雅才自願接下了管理貴賓房的工作,但是被人誤會成是一個沒血沒淚的惡魔還是很難高興地起來,只見路易絲一邊用手偷偷拭去眼角的淚水,一邊用著彷彿可以凍結一切的冰冷語氣說著:
「……算了,要怎麼說都隨便你。不過──我想妳應該沒有殺過人吧?」
「…………」嬌小的身軀微微顫抖,少女那孱弱的肩膀就像是在說著「就算沒有又怎樣」般繃緊,眼神也變的銳利起來。
「哈……我猜的果然沒錯!」或許只是單純的習慣動作吧?只見路易絲像是在確認著什麼一般打響了指節,並持續補充:
「我問妳──妳知道殺一個人和兩個人之間最大的差別在哪嗎?」用手上的長槍小心翼翼地測量起兩人之間距離,失去了優雅的城鎮管理者自顧自地說道:
「答案是罪惡感──當然,這之中或多或少也包含了悔恨或是痛苦、瘋狂甚至是喜悅之類的情緒,但是嚴格來說,其中佔多數的大都是那份對親手殺人的自己感到厭惡,名為罪惡感的感情。」
「殺一個人的時候是如此,殺兩個人的時候也是如此……但如果是三個人呢?一百又或是一百零一個人呢?」已經多久沒有像這樣滔滔不絕地對別人傾訴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了呢?訝異著自己的多嘴,路易絲不停地說著。
「答案就是一切都無所謂了。反正殺的人已經夠多,誰會去在乎多一條又或是少一條之間的差別?──當然,妳也可以大言不慚地說出『每個生命都是極其寶貴,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這種窮極無聊、自欺欺人的屁話。但是──包含妳身旁的那個騎士在內,每個人都是這樣一路走來的。」
「而同樣地,傷害別人這件事也是相同的道理。當妳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已經傷害或是背叛別人的時候,一定相當痛苦與難受吧?但是在習慣之後,就感覺似乎沒有那麼重要了。」
「所以啊……妳認為我會去在乎『我某年某月就將誰誰誰送入貴賓房』這種無關痛癢、枝微末節的小事嗎?還是妳認為,就憑著區區一個貴賓房,就可以證明自己比我高貴和善良的多嗎?──少笑死人了!」握緊長槍的手指關節喀喀作響,路易絲將槍尖指向了眼前的晴絲娜。
「囉哩囉嗦地說了一堆,結果到頭來妳也只是在替自己找藉口而已嘛!什麼叫做無關痛癢?什麼叫做枝微末節?難道在妳的眼中,人命是那麼的不值錢嗎?」因電流而霹啪作響的瀏海遮住了少女那宛如寶石般清澈透明的藍色瞳孔,晴絲娜難過地低下了頭。
「……妳以為因妳而死的人會比我少嗎?還是妳認為自己那窮極無聊的自我滿足以及的自以為是的正義就叫做善良?──少在那邊給我故作清高!」彷彿是要用長槍刺穿地面一樣將槍尖壓低,路易絲一邊凝視起眼前這名令她厭惡至極的少女一邊說著:
「給我仔細聽好,這世界根本就沒有所謂的『善良』,而妳那可笑至極的同理心,也只是精緻包裝過的惡罷了──就像是給予餓倒在路邊的小狗食物其實是想親近牠一樣,人所做的每件事底下都有各自的理由與原因,不論是義無反顧地幫助別人其實只是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還是捐款給受災戶其實是在心底冀望著自己好心會有好報等這些事情都一樣,人所做的每件事其實都是為了滿足自己,而那一切都以自己為中心的想法正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惡!」
大聲地說出了不被世人所接受,隱藏在人類社會底下的潛規則,路易絲無視從左手傳出的奇怪聲響,冒著被晴絲娜反擊的風險調整呼吸一口氣拉近了距離,而槍尖所瞄準的位置是少女的胸口,也就是作為人體的要害之一,在中醫裡被人稱為膻中的穴道。
手忙腳亂地閃過了來自路易絲的攻擊,晴絲娜在巧妙地調整身體重心後,以近似於賽跑選手起步前的助跑姿勢蹲下,並看準了路易絲每次攻擊之間的空檔,準備一鼓作氣撲向對方的懷裡。
被利刃所傷的左臂隱隱作痛,刺入左手的飛刀至今也仍未取出,不過現在已經無暇去顧及身上的傷口,唯有盡速擊倒眼前的敵人才是目前的當務之急。
而晴絲娜之所以想儘快分出勝負的原因,是因為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因為過度使用自覺者之力而產生的代價效應,使得身體各處像是抗議一般傳來了瀕臨極限的警訊,而由於不擅長調整出力所導致的能量過度消耗,也讓晴絲娜那飄逸的金色長髮從根部開始逐漸轉變成代表魔力即將枯竭,宛如夜空般幽邃而冰冷的漆黑。
但是關於這點,路易絲也是一樣的。
由於身上的機械鎧不是為了戰鬥而特地打造,而是為了應付一般日常生活所設計的類型,所以不論是在球型關節的可動範圍,又或是機件的整體強度上,都遠不如為了應付各式各樣突發狀況而打造的軍用類型來的安全與穩固。因此,在先前一連串戰鬥中早已嚴重磨損的機械鎧無論什麼時候損壞都不奇怪,先不論那早就因不堪負荷而隨時都有可能斷裂的左臂,現在就連兩隻腳都處於只要一個不小心就會導致機件鬆脫的狀態。
所以──必須在自己倒下之前,儘快分出勝負才行。
懷著不同的心思但卻相似的想法,晴絲娜再次在指尖蓄積起電流,路易絲也再次將槍尖對準少女的胸口。
然而就在兩人都傾注全力,準備一口氣分出勝負的這瞬間,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卻使晴絲娜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也讓從戰鬥開始以來就一直處於焦慮狀態的路易絲有了可趁之機。
「嗚……」
──右腳的肌腱……因為代價效應的關係……斷裂了?
由於自覺者之力的保護機制,少女的腦海中突然間閃過與代價效應有關的一連串資訊,而因為人體對於痛覺的反應是以電流作為訊號在進行傳遞的緣故,所以晴絲娜立即阻斷了來自右腳的痛覺訊號,並同時從指尖釋出帶有威嚇意味的雷擊之槍。
不過早已從晴絲娜先前一連串攻擊中確認了安全距離的路易絲,此時根本就沒有把少女用來虛張聲勢的攻擊放在眼裡,只見路易絲一個轉身便向少女刺出了足以貫穿鋼鐵的一擊,而傾注了城鎮管理者所有力量與怨念的這一記,想必就算是在身手矯健的瑟格眼裡,也是不得輕忽的一擊吧?
然而,即使是以沙製的秤錘取代金屬作為槍尖也足貫穿少女胸口的這一記,卻在命中的前一刻停止了。
「……呿!」
或許跟因堪稱必殺的一擊被少女擋下所產生的訝異相比,自己竟然會連一個嬌生慣養的公主都搞不定這件事更令路易絲火大吧?只見晴絲娜低著頭微微偏過身子,牢牢抓住了路易絲手中的訓練用長槍,並以近似自言自語般的聲音喃喃說著──
「我的母親在我剛出生沒多久之後就死了……」抿了抿宛如櫻桃般誘人的稚嫩雙唇,少女低著頭繼續說著:
「或許就像妳所說的,我只是在跟我ㄧ樣從小就失去母親的科安身上看到自己過去的影子……」
也許是在不自覺中脫口而出的話語勾起了某些回憶,晴絲娜淚眼婆娑地承認了自己的私心。
「但是就算這樣……想要幫助別人的那份心情卻是貨真價實的……我只是、我只是想要看到瑪莉妲與科安露出幸福快樂的表情而已啊!」哭著說出已經不可能實現的願望,少女抬起頭直視著路易絲。
也許就跟路易絲說的一樣,這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著所謂的「善良」,但人又怎麼能否定「想要幫助別人」的這份心情所帶來的痛苦、悲傷以及喜悅呢?
即使善的本質與惡無異,就算那追根究底只是為了滿足一己之私,但「對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這件事本身並沒有對與錯,因為那正是生物的天性,也是生命之所以得以繁衍下去的真正原因。
當別人痛苦的時候自己會跟著感到難過,當別人開心時自己也會因此而感到高興的同理心。
──但是,面對晴絲娜口中的這份「答案」,路易絲的臉卻變得極度扭曲。
「──少給我開這種無聊的玩笑,你這個偽善者!」奮力抽回被少女牢牢抓住的長槍,被絕望與悲傷所壟罩的『女人』,激動地說出了自己悲憤交加的願望。
「──別在那邊給我把話說的這麼好聽……什麼叫做只是想看到他們露出幸福快樂的表情?如果真的是這樣……就把爸爸……把薩爾巴妮雅還給我啊!」
雖然明明知道奪框而出的淚水什麼都喚不回,但面對心中那無法壓抑的自責與悲傷,路易絲還是不由自主地哭了出來。
「薩爾巴妮雅她……薩亞巴妮雅她為了我,竟然以自己進入貴賓房作為交換條件──只為了將我從那毫無人性可言的地獄救出……她明明沒有必要這樣做啊!」
雖然不清楚少女的動作為何會變得如此遲鈍,但路易絲還是對著因腳傷而動彈不得的晴絲娜重新擺開了架勢,並憤怒地繼續說著:
「妳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過得有多幸福!無論是那衣食無缺的生活,還是那尊貴崇高的地位,這些都是許多人這一輩子都連想都不敢想,連作夢都會認為那不切實際的事情──但是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花一輩子去拼命追求的東西會是妳天生就擁有,一生下來就不虞匱乏的?」
「這算什麼啊!不要擁有那麼多令我欣羨的幸福還在那邊恬不知恥地抱怨著!」
一邊哭一邊調整凌亂的呼吸,路易絲用顫抖的右手微調槍尖所指的方向──由於左手是機械鎧,所以能夠放心將象徵結束的致命一擊託付給『它』,因為無論自己的情緒有多不穩定,早已化為鋼筋鐵骨的左手都能忠實且正確無誤地執行大腦所下達的指令。仔細想想,用來結束詛咒的最後一擊竟然要由象徵詛咒的左手來親自執行,這難道不是一種諷刺嗎?
以疲憊不堪的口吻低聲說著「這樣就結束了……」,路易絲毫不遲疑地刺出了「最後」一擊。
──不對,從憎恨中所誕生的詛咒無法拯救任何東西,用詛咒去終結詛咒只會造就無止境的空虛而已。泛著淚光,晴絲娜那宛如寶石般澄淨透明的瞳孔彷彿正這麼訴說著。
而就像是在呼應著眼前這份「答案」一樣,路易絲那寄宿著仇恨與詛咒的左手,在這一瞬間斷裂了。
用來固定關節的螺軸鬆脫,包覆鋼骨與機件的金屬也像是水花般散落一地,槍的去勢更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產生歪斜。而在此同時,忍住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痛,晴絲娜拔出了刺傷左手的投擲用短刀,並用力地甩動受傷的手臂。帶有少女體溫的血液從傷口飛濺而出,成了供電流跳躍的踏板,藍白色的火花在瞬間閃耀,就像是洞窟盡頭的希望之光──跨越在空中飛舞的無數血珠,象徵著休止符的雷擊之槍貫穿了路易絲的胸膛。
不知是單純的虛張聲勢,還是對方根本就沒有殺了自己的打算?晴絲娜的這一擊雖然聲勢驚人,但卻沒有對路易絲造成多少傷害。只見被電擊貫穿胸口的路易絲重心一個不穩,搖搖晃晃地向後倒下,而比路易絲那向後倒下的身軀還要早跌落至地板的訓練用長槍,也像是在宣佈著少女的勝利一般,自動地斷成兩截。
但是就在勝負揭曉的這一刻,不知從何處蔓延而來的火燄卻早已將聳立於高空的競技場底部吞噬殆盡,使得總面積約是三十平方公尺的圓形場地在瞬間碎裂成數個區塊,並從中心開始逐漸崩塌。
隨著整座聳立在高空的競技場逐漸坍塌,萬念俱灰的路易絲在隨著破碎的磚瓦一起掉落下去的同時,露出了既悲傷又寂寞的表情。
……其實自己比誰都清楚,這只不過是在遷怒而已。畢竟要讓毫無關係的人去承受上個世代所造成的仇恨與痛苦,本來就是件沒有道理的事情。
但是,如果不這麼做就活不下去。
因為要讓自己有生存在這世界上的理由,就必須有個憎恨的目標。
無論是這個道德淪喪、價值扭曲的世界也好,還是那個使得自己淪落至此、奪走一切的王族也罷。只要有了憎恨的目標,不管跌倒幾次都能再度爬起,無論前進的道路有多崎嶇都能無所畏懼。
憎恨著這個世界、憎恨著這該死的克諾德瓦、憎恨著那個將自己視為玩具予取予求的肯達、憎恨著那個惹人討厭、自以為是的公主。
──但是,跟這些人、事、物相比,自己真正最恨的……其實那個沒有勇氣改變,跟著這低級體制一起墮落沉淪的自己。
這才是被自己一直給刻意忽略,真正的「答案」。
與善良邪惡那種模稜兩可、自欺欺人的話語無關,只是單純地認為「要是自己沒有出生就好了」這種像是無理取鬧的小孩一般,任性妄為的想法與話語。
──沒錯,要是打從一開始自己就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就好了。這樣就不會碰到那些令人難過的事情,也不用強忍住悲傷作出違背自己意願的事。
……不過,一切都結束了。
那令人不願回顧的悲慘人生即將在此終結,所有憎恨、悲傷與悔恨也會就此離去──沒有比這更好的結果了,不是嗎?
懷抱著近似於解脫的心情,路易絲順著四散的建材一起跌了下去,但就在這彷彿窒息一般長久的瞬間,一隻纖細的手臂卻緊緊地抓住了路易絲的左手不放。
「對不起……對不起……」哭著拉住了向下墜落的城鎮管理者,少女的淚水滴落至路易絲的臉頰。
「妳為什麼要道歉……?」皺起了眉頭,路易絲不解地問道。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但是,如果就這樣死掉的話,那不就再也無法看到充滿希望的明天了嗎?」
「噗……這什麼爛理由啊?別老是擺出那副憐憫別人的嘴臉,妳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嘴角泛起了諷刺的笑容,路易絲低聲繼續說道:
「夠了吧?裝聖人也要看看時間與地點,再這樣下去妳也會一起跟著掉下去的。」
「我才不要!……為什麼妳就是不能理解呢?無論是妳父親還是那個傭兵薩爾芭妮雅,他們當初犧牲自己時所留下的根本就不是詛咒而是祝福啊!活在這世界上本身就是件值得被祝福的事情啊!」
彷彿麥田般的金色長髮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一片烏黑,而這也正是少女已經精疲力竭的証明,不過儘管如此,晴絲娜那纖細的手卻只是抓的更緊,沒有絲毫放開的意願。
「祝……福?」在嘴裡反覆品味著這個對自己而言極其陌生的辭彙,路易絲輕輕地笑了出來。
「笨蛋,那是只有日子過得像妳一樣幸福快樂的人,才有辦法察覺的事情。」輕聲細語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路易絲一邊用右手解開固定左肩的絲帶,一邊用著少女這輩子從未見過的溫柔表情繼續說著:
「結果到了最後,妳依然是那麼樣地惹人討厭、依舊是什麼都不懂。……因此,為了要讓妳理解我的痛苦,所以我決定要『詛咒』妳。」用彷彿送愛人遠行,與戀人訣別般的溫柔口吻緩緩說著,路易絲笑著對晴絲娜施加了『詛咒』──
「我要詛咒妳旅途平安、事事順利,更要詛咒妳身體健康、青春永駐──最後,我詛咒妳能永遠保持那顆單純且善良的心……」解開了左手上的淡藍色綢緞,路易絲笑著凝視起少女。
「……住手!」察覺到了對方執意尋死的念頭,晴絲娜睜大了泛著淚光的雙眼。
「不要忘了喔,這是『詛咒』。」
隨著固定手臂的緞帶脫落,早已嚴重磨損的機械鎧在發出了奇怪的聲響之後,與路易絲的身體分離,而那城鎮管理者那被絕望與悲哀所纏繞的身影,就像逐漸凋零的花朵一般,慢慢地消失在少女眼前。
──沒想到,在人生的最後,還能看到這樣單純而天真的光芒呢。
在心中如此想著,路易絲緩緩地跌落至地面。而在這個瞬間,在標本房裡靜靜沉睡的某個身影也走完了人生的旅途。
「──路易絲!」在逐漸崩塌的圓形競技場上哭喊,晴絲娜那悲慟的聲音,響徹雲霄。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