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物已經開始模糊─已經不清楚這是第幾場戰役了。
堆積的屍首在連續的梅雨季中潰爛,遮蔽視線的模糊已經無法分辨是雨水還是眼淚。發臭的屍水與凝固的血液一起在雨水的沖刷下滲進土裡。在往生者週遭環繞的並非聖歌,也並非是那用於祈求勝利的禱文─而是永無止境的悲哀與食腐動物的啼叫。
我疲憊的走著,用殘缺的手握住武器。
彷彿已經無力哭泣般,被削掉兩截左手食指與中指出血終於凝固。
懷抱著歉意以及一點惋惜,我低聲的說著抱歉─儘管沒有人任何聽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對誰開口。
老公他曾經誇過我纖細的手指是如此美麗,即使在親熱的時候也總是不斷的對我纖細的雙手愛撫與親吻,為了保護我纖細柔嫩的手,
以前他還總是不准我用刀呢。因為這樣,以前我從沒有進過廚房,一般婦女必須學會的料理技能,煎煮炒炸我可是一樣都沒有學會。
想到這裡,我噗哧的笑了出來。
昔日那連菜刀都沒有拿過的我,至今已經用手上的武器殺了多少人呢?啊啊……想不起來,也許早就超過我腦袋的負荷了吧?
我是為了什麼而加入軍隊的呢?其實已經沒有確切的理由了吧?當我第一次揮出手中的武器奪取人命的時候,就喪失了那個促使我加入軍隊的理由。
好多事我都記不得了,只記得,進入軍隊中的聽到的第一句話。「能夠擊敗對手的不是各位手上的那把武器,而是各位心中的那股希望。」
老公,那天也是這樣下著雨呢。
那天我從市集回到家,還在盤算晚餐要請傭人做什麼菜來補補你身子的時候,阿忠他慌慌張張的推我進了用來儲藏物品的地窖,並告誡我不要出聲,不要從裡面出來。那天傍晚開始就下起了雨,讓原本就顯的冰涼的地窖更加寒冷。而隔天早上我從裡面出來的時候,見到的就是你殘缺的屍首以及成了廢墟的城鎮。
原本我很怕看見你那殘缺的屍首的。可是自從我加入了軍隊以後就不在害怕了,大家都是一樣的,身體東缺一片西少一塊的。也許,在這個世界,這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吧?
雨越下越大了呢。我抬起頭,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眼前的瀏海遮蔽了我的視線。
此刻我終於理解讓我眼前模糊一片的並不是我心理所期盼的眼淚或者是那下不停的雨。
開始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執意像將軍典韋一樣把頭髮理光,我到底是為了什麼保留這頭長髮呢?啊啊……想不起來呢。
嗚……身體好痛。彎著腰低下了頭,映在眼前的是潰爛的頭顱─也許再過不了多久,我也步向他們的後塵吧?
為什麼眼前的面孔會是如此面熟呢?……我還依稀記得他的稱呼,至於他的本名我早忘了。大家都叫他馬面仙,是個每次喝酒吃肉都跑第一個的傢伙。馬面仙每次喝完酒後就會毫無節制的開著黃腔,直至醉昏為止。
還記得每次勝利凱旋的慶功宴的時候,大家都像是從什麼解脫般大口的灌著酒,然後再切一盤燒鵝或者一斤牛肉開心的聊著天,而每次都跑第一的馬面仙也總是大家取笑的對象,那夥人中跟我關係比較好的除了馬面仙以外還有小啟、夏侯邦、文命以及朱歡跟賴勝。而我總是默默的坐在最後面享受戰場中難得的清茶跟花生米。說到這,我一直不明白酒有什麼好喝的─又苦又澀,每當我這樣問起的時候,他們總是用『那是男人的浪漫』等等云云來搪塞我。或許總有一天,我能明白酒的滋味吧?總有一天。
不過阿……馬面仙,你怎麼就這樣死了呢?大夥還等著你一起回去喝酒呢!沒有了你,我們該取笑誰呢?
拋下了已逝者的遺體,我再度環顧四週,試著再從四週的屍骸中尋找熟悉的身影。沒多久我就發現了朱歡、小啟以及賴勝的遺骸,小啟的身體已經腐爛的差不多了,我只能從他手臂上的刺青以及他所珍藏的玉鐲勉強確認身分,而朱歡的頭顱被敵人砍下拋置在戰場的一角,而他的身體─我沒有找到。不過賴勝的屍首倒是相當完整,傷口還是新的,我低聲的念著佛號,用嘶啞的嗓音紀念已故的友人。
看的戰友的遺骸,這場戰鬥的勝負對自己來說,早已失去意義了。
贏還是輸呢?我不知道,也記不得。只記得這裡離自己成長的城鎮很近─儘管那已成廢墟。
老公,我感覺的到喔。
自己的生命正以驚人的速度流逝,你再等一下。我馬上就可以去見你囉……不過我那纖細的手指因為戰鬥而不見了,你不會因為這
樣而不愛我吧?我可是一直喜歡、惦記著你的唷。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在恍神間抵達了殘破的家門。
這裡……就是終點,懷抱著既開心又難過的心情,我推開了家門。
出現的是正大口喝酒吃肉的朋友馬面仙跟小啟等人,以及面帶微笑的老公。
「太慢了啦!太慢了!這邊沒有女人,小生我黃腔開給誰聽阿?」馬面仙正嘮叨的念著。
「我說阿……你說話可要節制點,沒事愛大呼小叫的沒完,也不改改那些壞習慣,鈴她丈夫可是在這坐著呢!到人家家裡做客也該懂得什麼叫做禮術。」小啟不改愛說教的本色,對馬面仙說個沒完。
在角落的朱歡像是宣示自己的存在般,用手舉起了自己閱讀的小冊子,我記得那本好像是孫子兵法吧?愛讀書的性子可一點都沒變兒。而從廚房傳來的熟悉香味,讓自己知道賴勝正在廚房中忙著,他可是燒的一手好菜,跟我這個笨人兒比起來真是厲害太多呢。
「大家……都來了嗎?」面對這份難以想像的現實,我提出了疑問。
「都來了都來了,等著妳開飯呢!還不快過來?」馬面仙用手挾起了雞腿就往嘴裡塞。
「我應該有說過不准偷吃吧?」賴勝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嚇的馬面仙差點噎到。
而大家因為馬面仙那差點噎到滑稽表情而哄堂大笑,在一陣感動之中,我望向了一直微笑坐定的老公。
「我回來囉。」用自己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思念,最熾熱的感情開口。
那笨蛋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才明白我話語中所帶的濃烈感情。
「歡迎回來。」
像似要感受這份幸福般,她微笑著閉起了雙眼。
獨眼將軍走在成為廢墟的城鎮,已經是第三次在這附近紮營了吧?
還記得第一次紮營的時候還在這附近進行徵兵,當時還有個特別的女人令自己印象深刻。
對大多數的應徵者提出必要的問題是自己的職責,而那時自己提出的問題是「你之所以要上戰場的理由。」
他還記得當初那個女人所提出的天真回答。
「我希望可以保護更多人免於戰爭的傷害。」
當她那漂亮的臉蛋用認真的表情說出這句話時候,自己還因為那表情實在是太過好笑而笑了出來。
想必當她第一次用自己的雙手去掠奪生命的時候,就明白了自己那時的話語是多麼天真吧?
回憶起這段插曲,獨眼將軍笑了起來。
而體型壯碩的典韋此刻從營帳中走了出來,見到夏侯敦那忍俊不住的表情而起了疑惑。
像是在跟什麼解釋般,夏候敦望向一望無際的藍天開口。
「我只是在想,孟德的霸業中,是否也曾經有過那種天真呢?」話畢,轉身離開。
徒留典韋停在原地苦惱的思索剛剛敦話中之含意。
她的笑、豔如桃李。
她聲音、宛若清鈴。
在歷史的洪流之中,隨風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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