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仔之茶
螢仔是我的一個朋友,他現在在林語堂故居工作。提了數次前去拜訪,這次總算成行。
今天的太陽特別的熾烈,清明已過,陽明山花季暫告一個尾聲,一種即將轉入襖熱夏季的時節,身邊的風有種漸暖的態勢,夾帶著山裡的清新空氣,暖洋洋地傳入邁向山路的公車裡。
這輛公車裡沒有什麼人,我是第一個上車的,之後陸陸續續有人上車,有男有女,或老或少,他們的臉上沒有清晨趕車人們的匆忙,反而近似泡澡後的放鬆與閒適,甚至近乎入眠了。這些人許是山上的居民或學生,這晌,在這四月中旬的午后,三三兩兩地從台北城裡晃蕩著公車,搖回山裡的窩。
我突然升起一種優越的欣喜,車上除我之外,應該沒有人要赴朋友的午茶之約吧?在人生時光的調配上,我竟有著近乎富有的奢侈,此刻,我貪婪地啃噬屬於我的悠閒,人生況味,夫復如此?聽著身後兩位女孩叨絮著印表機的行當瑣事,嘀嘀咕咕的,竟不覺煩躁,反倒有著山林裡忽聞鳥鳴的喜悅,車子一轉,徐行駛上蜿蜒的仰德大道,東彎西轉,午后斜射的一束束陽光也隨著車行,調皮地在林木縫隙間跳躍,我的心情也隨著這段光之舞雀躍著。
匆忙下了車,往回走赫然瞥見偌大的招牌寫著:『林語堂ˇ故居』,藍底白字十分清爽,其間卻夾著一筆赤紅的勾勒,截斷大師與宅邸的連結,大辣辣的德性,在滿山片野的青翠裡,顯得十足的跳耀與張狂。心裡一陣狐疑卻無暇探究其中緣由,按了身旁的交通號誌按鈕,約莫等了好一會兒,綠燈總算亮起,瞬間仰德大道上川流不息、宛若急驚風的車潮立刻凍結,我滿意地笑開來,現代科技此時最具人性。踏著從容的步伐穿過虎口,我來到故居大門前的圍籬。
門口立著告示牌,書明開館與營業時間,我似乎到的稍晚了些,午后三時許不少人正忙著打盹、跑銀行呢!跨入大門,只見一名婦人拿著竹帚掃著門前的落葉,婦人身後是一處梯形面積的木製平台,平台上撐著幾把大傘,傘下擺著數張木桌椅所構成的露天雅座,襯著背後開闊的山色,屬於此處的休閒風味隨著足下的厚實木板,氤暈地蒸發開來。轉過頭,一棟藍瓦白牆的建築幽靜地挺立在右手邊,側邊延展的白牆凹入的長型窗台與凸出的數盞洋式風味壁燈,搭配鄰側的露天桌椅,頗有地中海的異國情調。轉至正門,迎賓的ㄇ型入口相當開闊,正對著門口前方那一隅花草庭園,和緩地吐納著屬於陽明山上的氣息。
我一踏進故居,眼前所見、身上所感,無不流動著靜謐與舒坦,屬於城裡的那份焦躁與匆忙也慢慢沉澱,化歸於無了。
步入白屋內,除了迴旋狀的門柱歡迎著我,館內的服務人員也親切地招呼。委請他代勞通知螢仔一聲,沒多久,螢仔出現在我的面前。
「你一定要來這瞧瞧,這裡不但環境清幽,適合帶一本書來此地閱讀,更可以遠眺台北盆地,盡情享受午茶時光。」好幾次在電話裡,老是聽到螢仔亢奮地、不厭其煩地述說故居的美妙,雖然每天上班的路程十分遙遠,但是對於能在這座古蹟內任職,螢仔倒是充滿浪漫情懷,絲毫不以為苦。
看著眼前生氣勃勃的螢仔,我又想起我們剛認識時的種種。
兩年前,在職場遇到螢仔。因為某個專案的緣故,我是他專案負責的上級單位,那段期間,我們常常用電話聯繫,公事之外,有時也會聊到一些生活瑣事與人生,話裡聽得出他是個充滿理想的人,反體制的他卻苦於體制的專斷與荒謬,多年在職場上奮戰,總在理想與現實之間掙扎。某個下午,因為帳目核銷事宜,他第一次來到我的辦公室。
話筒那頭傳來的中高音色猜不出他多大歲數,直到看到本人,才知道是個個頭不高、有著學生氣息的年輕人,我猜測他的年紀應與我相仿,一身的打扮十分樸素,還有點灰撲撲的。
螢仔十分客氣地帶來星巴克的capuccino,讓我跟同事綠仔在寒冷的冬日午后有了偷閒的藉口。忙完一堆惱人的數字之後,我們窩在角落的沙發椅上喝著溫熱的capuccino, 心裡一陣暖。
原本興高采烈舞動身體、比手畫腳要我們猜謎的螢仔,不知是咖啡因作祟還是專案結束導致的精神放鬆,他突然眼框一紅,哭了出來,奔騰的淚水惹得我跟綠仔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趕緊拿出一包包的衛生紙,希望他在潰堤之餘能無慮地讓淚水縱橫。
十二月的冬季,刮在臉上的風像是冰水般扎得人發疼,屋外的樹叢也搖晃著乾枯的枝椏凍得窸窣作響。有時,間隔著幾聲鳥鳴,襯著急奏而出的風吼,此起彼落地與降臨大地的低溫抗衡,卻不敵罩頂的寒冷。此刻,這一切都鎖在屋外的冷凝中。
我走到窗戶旁,將緊閉的木製窗櫺拉出一點縫隙,窗外的寒風爭先恐後的竄入屋內,擠走室內的暖氣流,淚流不止的螢仔吸到這股冷冽,也漸漸和緩情緒,用力地醒著鼻涕。
一陣風過,桌上皺巴巴的面紙團隨風四處滾動著。不知何時,綠仔已泡上一壺熱茶,俐落地收拾飛舞的紙團,並倒了一杯給螢仔。
我也給自己倒了一杯。
捧著手中的茶,淡褐的茶水色澤偏青,順著裊裊的蒸氣,烘得我雙頰回溫,鼻中也滿是清新的茶味,清癯的茶香不似紅茶濃膩,這該是解憂解壓又養身的綠茶吧。吮食一口,微燙還有點苦澀,入喉後卻是清新舒暢。抬眼再看看螢仔,兩眼浮腫、鼻頭泛紅,臉上卻少了點負擔,頓時清朗不少。
被我們盯著瞧的螢仔靦腆起來,再度抓起一張面紙作勢揉捏鼻頭,好化解剛剛落淚的唐突,我和綠仔會心一笑,趕緊打破僵局,要他喝點茶暖暖身。
就著手裡的一杯清香,我們三人或坐或臥地蜷曲在沙發裡,靜靜地喝著茶,靜靜地一口接一口啜飲眼前的寧靜片刻。茶香飄蕩,像冬日暖陽和煦地披掛在我們三人的肩上,我們好比屋頂上曬陽的貓兒,饜足的不肯下地來。
突然,綠仔打直身子抖落這片寧靜,若有所思說道:「這壺茶是用『Tea Bag』沖泡的。」
我跟螢仔聞言面面相覷,不解地問:「是啊!有什麼不對嗎?」
綠仔繼續言道:「這『Tea Bag』就是『茶包』,『茶包』就是『Trouble』!」
話一出,我們三人同時放聲大笑,笑聲震天。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眼前走向我的螢仔竟讓我憶起那一壺茶色清淡的綠茶,想起綠仔的茶包理論,我不禁噗哧一笑。
「心情很好喔!」螢仔笑咪咪地快步走向我,帯我參觀故居裡的陳設。
螢仔滔滔不絕的述說林語堂先生的生平,邊領我走向屋內,或許是剛從明亮處走進室內,一時無法適應裡頭昏黃的光線,我竟有走入四五○年代時光之流裡的錯覺,用力地眨了眨眼,才看清眼前的一景一物。
走過先生的書房,室內泛著淡淡的黃色光澤與專屬於書籍的霉味;來到臥室,語堂先生提倡『躺在床上的藝術』,讓我此等懶人找到賴在床上看書的擋箭牌,那一床白皙,想必創造出不少字字珠璣。再往前走,是客廳與餐廳。雖因古蹟活化導致格局有所變動,修改過後的隔間使得面對山色的寬敞被一分為二,堆擠成一處的家具與擺設顯得展示空間有些侷促,枉費故居與先生一貫強調的悠然與舒暢,遺憾中大師也只好幽自己一默吧。
隨著螢仔的導覽,我慢慢了解林語堂先生的生平與處世風格,也漸漸被週遭的沉靜所感染。雙手輕輕撫過色調沉穩、光澤內斂的家具,望著牆上書寫的『有不為齋』筆墨,細究櫥窗內精巧的中文打字機發明,我彷彿也隨同大師一起經歷歷史的流變、人事的更迭,一同在此宴客品茗、琢磨書香,一同與知交故舊任性暢談、縱橫古今。先生之風至今依舊瀰漫。
步出戶外,來到四方屋內圍起的中庭,庭內一角座落著一渠水池,池邊環繞數盆秀麗的盆景,池上栽植的兩三株細竹與楓樹不時隨風擺弄,與波光粼粼的倒影、魚兒嘻鬧不已。這處天井正和天空玩起一二三木頭人,淘氣地要框住無垠的藍天與流動的白雲,要他們一塊加入這塊畫布裡。
轉至屋外,繞到白牆屋的左側,一條木板路向前延伸,我與螢仔並肩而行,樹上不時傳來樹葉窸窸窣窣的擾動,螢仔說是松鼠,我好奇地睜大眼找尋牠的蹤跡,卻只見搖晃的枝頭。約莫五步之遙來到一處觀景平台,此方圓之地除了適合研究群山的脈理,還頗適合午后小憩、打盹!我心裡正有此打算,不知語堂先生是否也如是想?
步下階梯,來到屋後的小庭園,花草樹木叢生,此地也是語堂先生安眠之所。兩旁種了桃樹與櫻桃樹,聽說前些日子熟成的櫻桃滋味頗佳,如今時節已過,只好想望來年。至於另一邊雖然桃子結實累累,無奈青澀的外表在樹葉裡若隱若現,望果興嘆之餘螢仔幫我撿了一顆落地的作紀念。
「菲---仔!螢---仔!」後方傳來熟悉的呼喊,陽台上有個人拿著相機對著我們直嚷嚷。
原來是綠仔。
我們也熱情的揮揮手喊著:「綠---仔---!」
整個山谷回盪著我們三人的呼喊,在這個晴朗的春日午后,我們就要喝一口茶,品味語堂先生遺留在世的芬芳。
葭菲2004.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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