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的話,每日熬一鷹
出谷司馬 (2003.03.17)
捷運木柵線在橘紅色的夕陽下顯得格外地有詩意。不算太擠的車廂內,走進一位理著小平頭的高中生,從他淺卡奇的制服和鐵灰色的外套,我看出他是我紅樓的學弟。
無巧不巧地,學弟在我身旁的空位坐了下來,他推了推那副頗有深度的金邊眼鏡,從鼓鼓的書包裡,拿出一本參考書,就這樣用功了起來。
荀子的國籍竟然比他思想的淵源來得重要
那是一本歷史參考書。我雖然稱不上是個合格的史學工作者,但是,好歹也在歷史學門中作了七年的學徒,好奇心的驅使下,讓我不由得偷瞄了參考書幾眼,總希望可以看看現在的學弟們到底唸的是什麼歷史。
「57.以下何者為非?(A)戰國時代是布衣卿相的時代;(B)魏人荀子的思想是延續儒家而來;(C)----」
這是一道複選題。顧名思義,其中不只一個選項是錯的,如果選了不該選的;或是該選的沒選,不但拿不到分數,還得倒扣。我在心裡悄悄作了選擇,然後瞥了一眼答案,我少選了一個B。參考書在答案解釋裡短短寫了幾個字:「荀子是趙人」。學弟用紅筆在這個註釋旁劃上了幾個星星,以便提醒自己,荀子是趙人。
這個答案著實讓我嚇了一跳。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理由,不是懷疑自己是否因為太久沒有碰中國上古史而功力退步;而是驚訝現在的歷史教育竟然認為荀子的國籍比他思想的淵源來得重要。
猶記得自己還是個高中生時,為了應付聯考,把這些歷史名人的生辰八字背得滾瓜爛熟,課本上寫的是「墨子,戰國初,魯人」;幾個聰明的同學,把它斷句成「墨子,戰國,初魯人」,以諧音「墨子,戰國,粗魯人」來增強記憶;談到八國聯軍到底是哪八國?參考書用一個很古老的背誦方式,讓學生把「俄、德、法、美、日、奧、義、英」變成「餓的話,每日熬一鷹」這個不大環保的口訣。
歷史,就是被這些人搞難的。
「歷史是什麼?」大哉問
大一的第一堂史學導論課,「歷史是什麼?」成為困擾史學新鮮人的大哉問。即使唸了七年多的歷史,還是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
司馬遷說史學是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西方的卡爾說「歷史是史家與事實間不斷交互作用的過程,是現在和過去永無止境的對話」。太史公把歷史說得太偉大;卡爾把歷史說得太玄想,弄到最後,「歷史是什麼?」還是一個大哉問。
我只能說,我知道歷史不是什麼。歷史不是被切割後的一條條陳述;不是一個個只要知道對或錯的是非選項;更不是用一大堆所謂的口訣記憶法可以涵蓋住的一門學問。
一般人總以為,歷史就是死背,死背就可以拿高分,甚至要背到一個字不差,才是個學好歷史的好學生。辛丑年間簽訂的到底是「辛丑『和』約」還是「辛丑『條』約」?因為一字之差,決定整題答案的對錯,這不是史學,這是法學。
荀子是哪一國人到底重不重要?我想出這道題目的老師,應該認為是重要的吧?荀子是趙國人,趙國的社會與當時的國際情勢,是不是影響了荀子的思想?還是因為趙國的地理位置,讓荀子得以吸收了儒家思想的精髓而發展出自己的一套思維邏輯?
問題是,如果一個中學生可以從多角度去思考一個答案的對錯,他早有資格成為一位史學家了;但是,在他思考的當下,已經沒有時間在鈴響前完成整張考卷,而正是這些試題,讓歷史變成一場從一個個選項中找對錯的遊戲。
影響事實的原因,往往卻有許多
「事實的真相永遠只有一個」,這句話一點也不假;但是,影響事實的原因,往往卻有許多。孫中山為什麼要北伐?為了要救四萬萬同胞脫離軍閥與帝國主義的奴役嗎?
有可能;為了要爭奪自己在中國的領導地位嗎?有可能;為了要讓三民主義的大纛飄揚在全中國嗎?有可能,都有可能。但是,按照課本,孫中山根本沒有北伐,北伐的人是蔣中正。這就是直線思考下的歷史教學,讓原本是真相的,變成錯誤的陳述,學生還必須在這錯誤的陳述裡繼續死背下去,直到有一天,當他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的時候,天曉得他對歷史還存有多少的興趣與好奇呢?
學弟再次推了推鼻梁上有深度的金邊眼鏡,拿起紅筆在荀子的身旁又多畫了一個星星,然後再用筆桿敲敲自己的腦袋,好像是希望這個國籍比思想重要的陳述能夠快快地複製到自己的大腦中。
捷運靜靜地駛進了月台,學弟把參考書塞回了他井然有序的書包裡,打了個哈欠,在鈴聲未響前跨出車廂。
順著他的身影望向窗外,斑斕的夕陽已經落到山的那一邊,如果你問我,明天太陽會不會繼續升起,我可以笑著給你一個肯定的答案;但是如果你問我,歷史教學的明天在哪裡,那,我可真的要啞然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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