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1993年我大學畢業,因為研究所落榜,無路可走,只好先去當兵(我說過上天沒給過我什麼選擇的…)。大四寒假時有考上預備軍官,所以就先被安排到衛生勤務學校受訓(我還記得報到日期是七月十六號,在某好友的「潦落去啦!」口號聲中,我們倆兒戰戰競競地踏入衛校的大門…),然後抽籤分發到桃園的八零四總醫院。在台灣這個奇怪的社會,別人一聽說我在八零四醫院當「阿『官』哥」,就都一口咬定說我一定有「特權」、問我有什麼「背景」,可見台灣人對所謂「制度」的信任感是很低的。別人我不曉得,不過,大人冤枉啊!我是百分之百沒有背景的,只是抽籤那一天福至心靈、手氣絕佳,先是抽籤序號在我之前幾個的「難友」把最後一支海軍陸戰隊的籤抽走,再來我就抽到了「八零四總醫院」,換來千古的罵名;真的,那是我這輩子唯一一次同時被那麼多人用「一個字」的髒話罵,如果我不從政,應該再也沒機會被那麼多人罵了吧?
於是我就到八零四總醫院了,至於研究所考了榜首卻跟我一起「潦落去」去當兵的大學同班同學兼好友,抽到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馬祖南竿再過去一點點的:西莒,注定了我們哥倆兒在那兩年間都沒有見過面的悲慘命運。到八零四醫院沒多久,長官們慢慢發現我真的沒什麼背景後,就把什麼討厭的業務通通丟給我辦(軍中的行話這叫做「拗」,念做「ㄠ」),把事情塞給你,再說你是「超人」,所以退伍時我有十三項業務,同單位其他軍官卻只有五到六項業務。若是軍官的義務(例如夜間巡察或是戰勤室值班),那預官絕對是軍官們不可或缺的一份子;但說到軍官的福利(例如軍官團的聚餐),那預官當然就不算是軍官啦!他們就是這樣對待我們預官的。不過雖然如此,我在職業軍官的圈子之外卻是如魚得水,過得蠻愉快的,在院中交到很多好朋友,現在退伍十年左右了,都還有聯絡。
故事要進入正題了:後來第二年我還是考上了我想要讀的台大流病所,想說既然以後的研究生生涯很有可能要跟血漿為伍,軍中的醫療服務是免費的(雖然品質有點堪慮),而且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北台灣六軍團的防疫(我主辦十幾萬阿兵哥的防疫工作,直接跟基層的各單位醫務所有業務聯繫,號稱「預防醫學官」,其實只是個小少尉),所以我知道軍人打B型肝炎疫苗是免費的(外面要自費,因為我不再是個小貝比了,一針七八百,要打三針),於是我就央求我們檢驗科先幫我測測看我對B型肝炎的抗體效價(HBV surface antibody titer)。結果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早就有抗體了,連什麼時候感染、什麼時候康復的我自己都不曉得。她們也許覺得認識的人的血清很好玩,或是剛好愛滋病篩檢的盤子上剛好多出一格沒人用(因為外勞篩檢業務是我們的大宗,所以每天都有例行的愛滋病篩檢工作),她們就「順便」把我的血漿拿去做ELISA(enzyme-linked immunosorbent assay酵素免疫法)看看有沒有HIV的抗體。這個結果卻讓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的血清有很強很強的愛滋病抗體。一般最後確定是愛滋病的感染者,了不起ELISA就是一個或是兩個「+」字,我的抗體強度卻是強到不行的「+++」,如果以星星的亮度來比喻他們的抗體強度,那我的就是太陽了。我還記得我們檢驗科的預官同學打電話到我辦公室跟我說結果,劈頭就叫我「愛滋國」…。
我那時是沒嚇到啦,我潔身自愛,沒開過刀或輸過血,因為體重太輕又害怕針頭,也沒捐過血(所以就算真的感染,也不會害到別人),沒玩過女人也沒玩過男人,如果我真的感染了愛滋病,那一定是全世界最冤枉的了!而且ELISA只是初步的篩檢而已,要確認的話就還要做西方墨點法(Western blot,測HIV的一些特異性蛋白質),但是在這段短短的等待期間,有關「愛滋國」的八卦,早已不脛而走,全院皆知了。大家都偷偷探聽(一邊嗜血地竊笑):「那個醫勤組的張少尉,真的有愛滋病呀?嘿嘿嘿…」這樣也好,一時之間沒有人敢欺負我了(這個以軍中行話來說,叫做「沒人敢『拗』我了」),要不然我要是發狠咬他一口,他還沒發病就先嚇死了,哈哈。後來過了幾天,西方墨點法的結果出來了,答案是「不確定」。啊?什麼是「不確定」?有著貓熊眼的檢驗科小姐慢條斯理地說:「就是你好像有那種蛋白質,又好像沒有的樣子;人家真的感染者有三條細的band,你卻也有一條模糊的粗band…」,所以還是沒辦法還我清白。再抽血做一次,結果一樣。一套西方墨點法的原廠套件索價一萬多,只能做八件樣本,我做了兩次都沒辦法確認,於是檢驗小姐說:「人家規定兩次的『不確定』,就是陽性啦!」隨手拿起大印,在「法定傳染病申報單」上我的名字旁蓋上腥紅色的「POSITIVE」,我在衛生署工作負責這項業務的大學同班同學看到也嚇一大跳,跟她常在一起的大學四年同學居然是個愛滋病帶原者。於是我學乖了,就編了一個像是泰國人的名字來代替那嚇人的--我的名字。
於是我就展開了要證明自己清白的漫長旅程。因為我們醫院沒有通過衛生署愛滋病檢驗確認能力的認證(我早就告訴過你們「品質堪慮」了嘛!),所以都還要再送三軍總醫院做西方墨點法,他們給那個其實不存在的「泰國人」的結果也是「不確定」。在長官的細心安排下,三總的檢驗科主任親自下海幫我抽血(而且沒戴手套,可見他很信任我,嗚嗚嗚~,好感動),結果是「陰性」,我問他說要不要再做確認,他義正辭嚴地說「沒有危險性行為,就沒必要做!」(語氣中還強調了那個「性」字),無論如何,那真是那好幾個禮拜的煎熬中第一個好消息。
我還去了台北市立性病防治所,去看我們老師涂醒哲的愛滋病門診,我到達的時候一個病人正在發脾氣,他氣急敗壞地說:「你們快一點好不好?再慢我就不吃藥了,跟你說,我『愛人』還在外面等我呢!」,大家也都只好搖頭苦笑,只見涂老師好言相勸,問他到底有沒有好好吃藥。我則是跟一位來自南非的護士義工媽媽在聊天,她說得一口標準的中文,聊的正起勁(我說過我是「黑肉桑殺手」嘛!我魅力照拂的對象,不分中外皆然),就被叫到號碼了。老師看到我,一臉驚訝地問說:「你來幹嘛?」我就把這個故事從頭到尾說給他聽,他聽了之後也覺得很困惑,懷疑地問我說:「你真的沒有危險性行為?」(有意無意地又在話中強調了那個「性」字);我還記得我心痛地拍著他的肩膀說:「老師,我確定我絕對比您還要乾淨!」(他是我大學導師的老公,已經有兩個小孩),唉,連老師都不信任我了。後來性病防治所的匿名電話查詢服務也說我是陰性,沒有愛滋病,再度還我清白(聽起來好像政客說的話,被法院起訴就說是「政治迫害」、「政治干涉司法」、「皇后的貞操不保」或是「司法已死」,獲判無罪後卻又說「感謝司法還我清白」)。一年多以後退伍,我在台大醫院工作,在醫院裡的郵局遇到了涂老師,他說我被誤認為是愛滋病患者,那是一種「機遇」(又開始他的佛法論述了),這表示我注定要跟他做論文,奉獻給愛滋病研究,我那時候剛剛因為國家公費留學考「愛滋病防治」口試沒過而不爽,只好跟他說:「喔,好啦,我再看看啦…」(就像他跟那個發飆的病人一樣好言相勸,請他好好吃藥),真對不起老師的期望,不好意思啦。
我說過我是北台灣六軍團的防疫總管,所以有很多管道可以做愛滋病檢驗。我們國家的愛滋病確診最後一線,就是位於南港的衛生署預防醫學研究所的病毒組,我請他們用盡了所有先進的檢驗方法,結果也都是陰性。到此,我花了國家十幾萬塊錢(因為愛滋病是法定傳染病,所以所有的檢驗與治療都是由國家預算來負擔的)跟一個其實不存在的泰國人名字,最後終於還給我清白。
這個故事雖然有點長,也很脫線荒謬,但也有其嚴肅的一面。雖然我明知我不可能得愛滋病,可是大家的八卦流言卻早已鬧得滿城風雨;我去我姊姊家跟剛出生沒多久的小姪女玩,也擔心萬一我真的有愛滋病會傳染給她。我雖然天生樂觀、心情也大都平靜篤定,但是那樣的心理負擔還是真的是很沈重沈重的。就像我在醫院中的一個好友說的:「一樣是絕症,你得癌症大家都會覺得你很可憐;但是你得了愛滋,大家卻覺得你一定是行為不檢、罪有應得而避之唯恐不及。」唉,說得也是,我就跟她說:誰欺負妳妳跟我說,我去幫你咬他/她…。我真是太頑皮了,那種情況下還能開玩笑,真是欠扁。
這個故事還有個烏龍後記:我快退伍時,那位有著貓熊眼的檢驗室姊姊跟我說,她有託人去問過他們用的ELISA試劑原廠—法國的巴斯德研究所,巴斯德那邊的回答說:「阿為了提高敏感度(sensitivity),我們的產品偽陽性率(false positive)本來就很高的呀?!」(請用法文腔調唸這一段話)嗚嗚嗚,巴斯德你不要以為你是微生物學之父,發明了鮮奶的高溫快速消毒法,就可以隨便冤枉人的,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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