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讀紅樓夢,二十二回,元春送燈謎到大觀園教弟弟妹妹猜的段子。眾家姊妹亦禮尚往來,精心設計風雅的謎語回敬。
賈環的枕頭和獸頭是:「大哥有角只八個,二哥有角只兩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愛在房上蹲」
探春的風箏是:「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遊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
惜春的佛前海燈:「前身色相總無成,不聽菱歌聽佛經,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
賈政由燈謎看出眾晚輩人生不幸的伏筆,「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淨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
他繼續看下去,壓軸的當然是黛玉的更香(不要問我,我也不知道更香是三小)。
「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裡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光陰荏苒須當惜,風雨陰晴任變遷。」
我以前都以為這章回最銷魂便在那兩句「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年年」。可元春關於爆竹的謎語全是猛烈的火藥啊,「能使妖魔膽盡摧,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把後兩句在嘴巴念一遍,心裡就默默地爆炸了,「一聲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成灰」,最卑微的和偉大的暗戀大概也是這樣。
這個元春娘娘在宮中應該很閒,皇帝老子鮮少找她伺寢,不然哪有這麼多美國時間在那裡猜燈謎呢?渣妹說元春後來「聖眷隆重,身體發福,未免舉動費力。每日起居勞乏,時發痰疾。因前日侍宴回宮,偶沾寒氣,勾起舊病。不料此回甚屬利害,竟至痰氣壅塞,四肢厥冷」,然後就掛了。
後宮女子,閒來無事以鬥爭為樂。自作聰明言語中傷,符祿施咒,迷香害人。連安陵容都不惜損害自己身體,冒著終生生不出兒子的風險,服用息肌丸求一個身輕如燕。元春能讓任自己發胖,痰氣壅塞,也是很自暴自棄又很幸福的死法。
辛棄疾有「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木心則是「燈火輝煌處不必找我」,但這兩句無論多卑微地在誰誰誰的背影守候,都還把自己保護得好好的,唯獨元春這一聲震得萬人恐,回首相看已成灰,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方才證明自己的存在,無論變得多胖,有多自暴自棄,還是想轟轟烈烈地燃燒一場,內心還是不甘願。
賈元春是這樣,安陵容也是這樣。
唸一遍,心裡就震動一遍。
一聲震得萬人恐,回首相看已成灰。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