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信宏站在浴室鏡子面前,浮腫的眼皮,暗沉的膚色,過於侷促的五官,他凝視自己如同凝視著玻璃上的一塊髒污。擠一點洗面乳在手心,往臉上抹,拚命地抹,像是要把整副五官都給抹掉似的,繼而拍收斂水和男用BB霜。最後步驟是戴隱形眼鏡,沾著鏡片的手指探進眼睛裡,水盒裡殘餘的藥水刺激到了瞳孔,陳信宏本能地閉上眼睛,再張開眼睛,鏡子裡現出一張明亮的臉,他就變成Alex了。
陳信宏在現實生活中也不叫Alex,他名片上的名字是Jason,那是給公司同事客戶與一些不熟的朋友叫的。他在夜店走跳時,他那些妖精朋友們喊他小傑或潔西卡。上臉書、噗浪說老闆壞話發工作牢騷他化名菲力普馬羅。至於Alex,則是他在網路上釣人的名字。陳信宏擁有兩隻電話、幾組電子郵箱, 工作與休閒,網路和現實分得清清楚楚,他和現代人一樣,在文明生活中總是一人分飾多角。
他回到房間,換上牛仔褲和籃色棉格子襯杉,下擺塞進褲子裡旋即拉出來,遲疑一下,又脫下襯衫換上白T恤。正當他在穿衣鏡前左顧右盼,苦思如何穿出他要的率性和輕鬆感的時候,電腦那頭有人丟訊息敲他,他坐回書桌,Tomoya Kikuchi在螢幕那頭問:「午夜的朋友,你準備好要冒險了嗎?」他回:「準備好了,菊池智也。」
當然了,菊池智也不可能真的是那個菊池智也,這個菊池不過是他在一夜情聊天室碰到的人。
那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星期五晚上,沒有約會和飯局,陳信宏只是無所事事地黏在網路上。該更新的近況都已更新,每一則朋友的近況都已回覆了,但他每隔三五秒就按滑鼠鍵重新整理頁面。他永遠可以發現最新鮮的事物與人分享,永遠有人願意附和按讚。早過了就寢時間,眼皮又酸又澀,但他仍在書桌面前戀戀不捨,看見某個小朋友Po上度假時拍攝的泳褲照片,不知不覺就以「陽光宅男電話互打」暱稱登錄了UT男同聊天室。
178 /68 /28/17.5,體重和年紀往下減,尺寸往上加,別人請他自介,他就說他叫Alex 。
Alex是陳信宏歹戲拖棚的前男友,最初陳信宏基於報復用Alex的名字上網找人,他在上頭講最淫蕩話,做最淫蕩事,企圖讓前男友身敗名裂,然而他發現在電話中想像著自己偽裝成前男友和他人做愛這件事情讓他亢奮,他樂此不疲,無法抗拒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最淫蕩的人。
「東區健身男訊打」、「絕世名零想被調教」、「泳褲曬痕煙聚」、「三重寂寞找抱睡」、「沖脫砲幹爽」……看板上下流的邀約此起彼落如股票漲跌,約嗑藥性趴的、約1069的、約視訊手淫的,科技讓打砲這件事變得即時與多元,然而陳信宏仍鐘情古典的電話性愛。對他而言,聲音是性慾的開關,用聲音互握彼此把柄上上下下如一種完美的手工藝。他把一切喪盡天良的事都幹盡了,但掛上電話卻什麼也沒發生,乾乾淨淨。
他在一堆齷齪的字眼當中找到留給他的那個訊息,對方留下一組電話,說 「178/68/29,直接一點,打過來吧。Tomoya Kikuchi 。」筆電冷淡的光芒照耀著陳信宏的臉龐,他打電話給陌生人,電話性交。
電話撥通了,他竭力壓抑自己的心跳聲不被聽見,喂了一聲之後沉默了幾秒鐘,他低低地問一聲:「在嗎?」
「嗯,」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平靜的聲音問他穿什麼,略略分岔的聲音,像發育中的高中生,發育中的菊池智也。
「內褲,TOT,黑色的。」穿著運動短褲的陳信宏對電話那頭的菊池說。他聽見對方身後有男孩細細碎碎的呻吟聲,菊池說他在看片。
「誰的?不會是你自己的吧?」
「真崎航。」菊池笑了。
「什麼類型?」
「就有個男孩脫光光被紅色的童軍繩綁著,真崎航一臉似笑非笑,黏呼呼的手指頭緩緩地滑進男孩的身體,一根、兩根,在肉壁裡攪拌著,發出淫穢的聲音……男孩搖著頭哭喊著說不要,但表情像是哀號又像是歡喜。」陳信宏感覺一股朦朧的燥熱從腹部昇起來,他的耳根子燙燙的,「你硬了嗎?」菊池問。「嗯。」他把短褲併著內褲脫到腳踝處,岔開雙腿,身體順勢往椅背一靠,菊池的聲音舔著他的耳朵,G片中男優菊池那張又正經又淫賤的臉與電話中的聲音重疊在一塊,某種酸酸甜甜的興奮感瀰漫全身,他如花蜜一樣汨汨流出。他聽見門打開的聲音,電話那旁有動靜。
「什麼聲音?」陳信宏問。
「我室友,他要看,可以嗎?」
一陣腳步聲靠近。「趴下來。」一個混濁如搖滾樂團主唱的聲音粗魯地說。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猴急的吸吮聲,如同正在啃食些什麼,菊池舒爽地喘息著,飽含著水氣的甜潤呻吟似乎都要從話話筒牽出絲來。粗魯的聲音正在侵犯菊池,也侵犯陳信宏。陳信宏握著自己如同握著一隻發燙的鉗子,他側著頭以臉頰手臂夾著電話,蹲在地上手淫,額頭冒著汗,身體如一個火爐那樣悶燒著,菊池智也發抖地問他要出來了嗎,陳信宏急促地說快了,一陣全身震顫的快感如疾行的卡車朝他撞過來。
出來了。
他們在電話兩頭擦拭著,陳信宏問他,日系G片片廠有這麼多男優的名字可用,何以他非要用菊池名字而非真崎航或是其他?菊池說:「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真正的菊池智也?」他身後隱約有巴哈的《賦格曲》,陳信宏心底覺得稀罕,不知是菊池或者是他室友的音樂品味,又問那你室友呢?菊池笑了出來:「我一個人住啊,哪裡來的室友。」陳信宏困惑地蛤了一聲,那個渾濁的搖滾樂主唱嗓音再度現電話那頭:「難道你從沒想過自己是另外一個人,在其他的地方過著另外一種生活嗎?」一句話正中靶心,陳信宏突然一陣耳鳴和暈眩,他感覺自己被拆穿似的,千萬沒想到他居然會在這樣下流電話性愛中聽到如此的對話,菊池說:「真正的生活總是在他方。」但那居然沒有任何的突兀,陳信宏對這個人產生了奇異的好感。
他赤裸著下體與菊池聊起《賦格曲》版本、米蘭昆德拉。在教堂管風琴的襯樂之下,因為彼此互不認識,他們也如同告解一樣聊到偏愛的G片明星、喜歡的體位、輪姦的慾望。話一出口就無法守密了,種種藏在抽屜最深處的心事如同銀行帳號密碼、如肛塞、如Rush嘩啦啦地傾倒出來。在網路上曝露自己是一件會上癮的事,誰都想被傾聽,都想要被深刻的理解,對話理當結束,但陳信宏沒有掛斷的意思,他脫口而出:「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嗎?」「當然。」菊池智爽快地答應了。
壞習慣是很難根除的,像是狼咬死了一隻羊,就會再咬第二隻、第三隻。打電話聽色情故事, 開始了第一夜、就會有第二夜、第三夜,乃至一千零一夜。後來陳信宏與菊池智也甚至交換了MSN。在這個日漸死亡的媒介中他們甚麼都聊,然而他們很有默契地規避了彼此的真實姓和職業,知道了對方的名字代表要進入了對方的人際關係網路,他們在此止步,在電話兩頭、在電腦上,僅作午夜的朋友。
當然陳信宏也跟他說了Alex的事。他與Alex之間恩恩怨怨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楚:朋友的飯局認識,約會第三次上床,熱戀,床第上講一些愚蠢的情話和承諾,一起旅行,共同生活,兩三年後同桌吃飯話題少了,屈指可數的性事如同公務人員依法行政一樣寡味。但在人肉市場流通太疲倦了,無趣歸無趣,他安於當下架商品,沒想過跟Alex之外的人一起生活,直到他在電腦上發現Alex與某大胸肌男臉書上的對話紀錄。
「一夜情,一杯酒! 好炮友,不再有!」
「呵呵,你帶KY ,我帶保險套,等等在你家樓下見?」
「Alex葛格好壞,壞透了,不如甩了你家那個,就收了我吧?」
「麥安捏,我B也很可憐哩。」
戀人們的熱戀的幸福故事五花八門,但悲哀的結局卻只有一種。陳信宏看完對話記錄,一臉的眼淚。他應該有志氣一點,瀟灑走人,但他留下來,加倍地對Alex好。他借了小額信貸幫Alex還了卡債;Alex喜歡林憶蓮,偶像來台灣開演唱會時,他悄悄地把Alex珍藏的《野花》《Love, Sandy》CD托唱片公司工作的朋友輾轉拿給偶像簽名,然而Alex知道了只是皺眉:「你可以不要這樣嗎 ,你這樣只會令我更瞧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