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要查諾門罕戰役的資料,特地把《發條鳥年代記》找出來看。小說和一落落的《火影忍者》《沉默的艦隊》疊在書櫃最底層。很久很久沒動這本書了,書口蒙上了薄薄的灰塵,翻開書本掉出來未寫完的信、離營宣假單,「不逾假、不偷竊、不搶劫、不恐嚇勒索、不酗酒、不調戲(強姦)婦女、不吸食(持有、販賣)毒品、不騎乘贓車。」假單上這樣寫著。
原來上回讀發條鳥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
未寫完的信隨手擱在書本泛黃遺忘,比如子彈嵌在大兵精實體魄,轉眼皮鬆肉馳,斑駁發臭。
當兵的時候我總是在寫信,逮住時間就寫,隨時隨地。一年十個月,我給林雅珍寫了兩百零三封信,給娜娜女王寫了一百七十封信,也給當時的戀人寫信,從情人寫成了陌生人,三十九封信,一封封的信,一顆顆的子彈,像是想藉由寫信這樣的行徑去抵禦什麼似的。
夾在發條鳥書中的信想不起來是寫給誰的了,基本上,寫給每個人的信內容都差不多。那信開頭是這樣的:
我和杰、阿峰走進車廠寢室,狹長的空間陰暗而潮濕。暗處裡一名打赤膊的紋身漢子趴躺於上舖,身邊跪著一個男孩替他按摩著。下舖散坐著幾個男的,或擦皮鞋或讀雜誌。那按摩的男孩見我們踏進寢室即跳下床舖,「看到學長是不會問好ㄋㄧˋ!觀念很差喔。菜逼八。」按摩男孩吆喝著。那情境簡直像是香港黑幫片的橋段了,況且我身邊拳頭緊握的阿峰眉眼多神似劉德華。矮小乾癟的男孩以巴掌輕輕拍打我們的臉,「你們三個给我聽清楚了:車。廠。最。討。厭。大。專。兵。和。抓。杷。子。」一句一句,說不出的討厭。走狗。
信就寫到這就結束了。
這個對我們極盡羞辱的小矮子叫做林祖勇。寫信的當下,我萬萬也料想不到,後來,早上趁開採買車幫我帶美而美三明治,用毛巾包好保溫放在內務櫃的、幫我燙衣服擦鞋的,也是這個林祖勇。林祖勇見風轉舵,趨炎附勢,對權勢的風向有一種動物性的直覺,得勢的,就算要他跪下來為之洗腳也心甘情願。這是他的生存之道。
關於他,我始終記得一事。算算也是進了車廠沒幾天之後的事,時值除夕,林祖勇和廚房伙房兵要好,把我們叫進廚房幫忙,在中庭的水龍頭下切高麗菜洗鍋碗瓢盆,他們三五個人則在廚房抽菸聽收音機。
此時營長傳令阿才如一陣風疾疾走來,我們乖覺地站起來喊學長好。那人沒有搭理逕自走進廚房,我們在外頭聽他劈頭就是幹拎娘,狗幹自己的老闆Hang Ten(那傢伙老是躲在寢室看小說,斜躺竹椅一雙腳ㄚ擱在桌上,因而得名)。我們在廚房外偷聽拼湊出事情始末:原來阿才想趁退伍之前利用軍隊免費醫療資源去割包皮。割包皮不用錢,又可以請病假,回來後一星期都不要穿長褲也意味著不用出去操課站哨,在部隊成了一種趨勢,大家割得不亦樂乎的。可Hang Ten將他的假單退了,下令不准去割包皮了。
「幹,只准Hang Ten放假,不准弟兄割包皮。」阿才恨恨地說到。語畢,廚房裡頭窸窸窣窣,突然爆起笑聲,阿才笑罵「幹,林祖勇你衝啥洨啦。」從門探出去,但見林祖勇褲子扯下來露出股溝,手臂擺動著,夥房兵們在旁邊鼓譟著,有人從林後面作勢頂上去,林祖勇怪聲怪調發出女人的呻吟,眾人都笑了起來。
我們在廚房外面若無其事地窺探著,阿峰冷笑說:「做人賤格到這種程度也很厲害了。」然而賤格的人到底是使役我們的人。年夜菜煮好了,一波波的菜上桌了,燴魚翅花枝丸烏魚子,碗筷桌次擺法有一定的規矩定制,宛如紅樓夢的筵席,
林祖勇吆喝著一班新兵,說碗緣有金邊有梅花圖案的是營長的,誰放到連長位置了,燙金筷子是政戰官的,誰又放錯成連輔導長的鐵筷?
部隊集合,唱歌答數進餐廳,坐三分之一板凳,以碗就口。最前排福祿壽三仙人營長副營長,還有一個誰我忘記了。HANG TEN一臉正氣嚴肅地啃著魚翅,不動聲色地嘴饞。我看著對桌的林祖勇阿才低頭竊笑著。再和下午廚房一幕連結起來,頓時血潮澎派,我才恍然明白,原來林祖勇下午是對著一鍋魚翅湯打手槍,HANG TEN真的是呷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