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樓到了，門要開了。」這是每天出門上班前第一個聽到句子。
工作了將近十年，總算存夠了頭期款能夠買間屬於自己的房子，雖然個人認為和住在透天厝比起的話，住大樓的舒適度還是稍微差了一些。不過能有自己的房子，感覺就是不一樣。每天聽著電梯的說話聲，心裡不自覺便出現一股優越感，像是每天住在豪華的飯店，總會有專人為我服務。
「六樓到了，門要開了。」接著一位看起來大約四十歲左右的女性，牽著一位像是要上幼稚園的小女生走了近來。我往電梯內部移動了一下，好讓他們有更多空間可以進來。
小女生害羞的躲在媽媽背後偷看著我。媽媽則是在按了B2後對我微笑的點著頭。我到的是B1，機車居多的停車場，B2則全是汽車的停車位。光一個汽車停車位就要上百萬，比房子本身的每坪價格貴上好幾倍，儘管如此還是銷售一空，聽說還一位難求。
今天負責第一個到公司開門，因此提早了一些時間出發，這對母女則是第一次見到面。
六樓。也許我龐大的身軀在客廳、臥房裡走來走去時所發出的腳步聲，在不知不覺之中困擾著他們一家人也說不定。但從他們的反應看起來，我應該還沒做到不可原諒的地步，再怎麼說也不會一天到晚在家裡走來走去。
回家時的電梯空無一人，只是螢幕上的公告做了更新。
「大樓管理委員會投票通知。」
從來不知道大樓管委會到底為住戶們做了些什麼，但他們既然存在著，而且是幾乎每一棟大樓都存在著，可見有它的重要性存在，只是現在還感受不到吧。
回到家才發現我錯了。還真的有人一天到晚在家裡走來走去，甚至跑來跑去，幸好不是在就寢時間，不然那蹦蹦蹦的聲音真的會讓人睡不著覺。從腳步聲聽起來，應該和六樓一樣有個處於活潑亂跳年紀的小孩，才會有如此頻繁的跑動。
＊ ＊ ＊
「七樓到了，門要開了。」正常時間上班，所以等一下五樓肯定會再開一次。
「六樓到了，門要開了。」沒想到在五樓之前，今天六樓又來了。不過這次走進來的並不是昨天的那對母女，而是一位和那媽媽年紀差不多的男性，由於一層樓有兩戶，所以很難推論他們是不是夫妻。
「您好。」他先對我打了招呼，之後才按了B2，如果是夫妻，然後媽媽稍晚還要開車載小孩上學，而現在爸爸又要到B2開車，看來是相當富裕的家庭。腦子裡雖然想著這些，但嘴上還是沒忘得要回個招呼。
「五樓到了，門要開了。」這是一如往常都會出現的五樓住戶，看起來像是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但每次總是西裝筆挺，打招呼總很有元氣。
「嗨，早啊。昨天怎麼沒見到你呢？」還非常會找話題。
「昨天值班，得提早去公司開門。」
「喔，原來開門是照輪的啊。」他很感興趣的說著。
「地下一樓到了，門要開了。」雖然是個很健談的人，但電梯裡時間就是那麼短暫，想多聊些什麼也沒辦法。
我和五樓住戶一起走出電梯，道別後各自離開。
留下前往B2的六樓住戶，也許他真的是昨天那媽媽的老公。
今天提早回來了，由於做的是保險業務，某方面來說時間還滿自由的，畢竟客戶也不是隨時隨地都能約得到，又不想回通訊處，也就是保險業務的「辦公室」，索性就偷懶一下。
這時候有個歐巴桑跟我一起在等電梯，一直用著不懷好意的眼神打量著，但我還是很有禮貌的對她微笑說：「您好。」沒得到她任何回應，只是這樣一來她總算不再那樣直視我，感覺舒坦了一些。
電梯門一打開，她就迅速的搶先進去，本來就是她先到，其實也不用那麼著急。接著用很熟練的方式刷感應卡，緊接著按了八樓。原來，八樓就是她。看起來非常不友善的歐巴桑，不過從身型和走路的方式看來，每天在我頭頂上製造噪音的肯定不是她，或許是孫子之類的也說不定。
＊ ＊ ＊
星期天的悠閒早晨，有足夠時間在溫暖的被窩裡賴上好一段時間，而關於賴床，其實也只是想滿足「再睡一下」的慾望，而並不是非睡不可的精神狀態，於是很快的就正式起床。
稍做盥洗後和做簡單的裝扮後出門買早餐。大樓的電梯是透明式的，一眼望去正好可以看見這建築的正前方，也因此在搭電梯時常常可以看到住戶從大門進出的情況，可是每次看幾乎都是沒見過面的，和以前住透天厝時左鄰右舍的密切互動相比，真的差很多，完全是兩種不同的生活模式。
「七樓到了，門要開了。」陽光從透明玻璃的另一端灑了進來，美好的早晨。
然而那不太友善的八樓歐巴桑卻出現在這片令人開心的陽光之中，顯得有些煞風景。她依然不禮貌的從頭到尾打量著我，像看待犯下罪不可攝的嫌疑犯那樣，看不起卻又不能完全鄙視。我對她點了個頭，接著退到電梯的最角落，這樣一來就不會再看到她那討人厭的眼光。
「四樓到了，門要開了。」
原以為會見到四樓住戶，到現在還沒看過他們，但走進來的卻是正在巡邏的管理員。「早啊。」他精神煥發的跟我們打了招呼。我也對著他點頭微笑。
「早啊。」沒想到這看起來又兇又不討喜的歐巴桑竟然也用著和管理員同樣程度的熱情回應。
「阿桑，那麼早要去哪裡啊？」管理員親切的問著。
「幫我孫子買早餐啊，說我煮的他不愛，一定要吃早餐店的熱狗。」阿桑語氣有點哀怨的說。
果然是有小孩子，怪不得天花板一到晚上就蹦蹦蹦的。
「小孩子都馬喜歡吃一些有的沒的，真正有營養的都不愛吃啦。」管理員像是非常懂得小孩子和婦女們的心理一樣，歐巴桑拼命的點著頭：「就是啊，亂吃亂吃的，以後一定會後悔。」
「三樓到了，門要開了。」對話隨著電腦語音的催促，很快的又結束，管理員走出電梯門準備去巡視二樓的狀況。
此刻又留下我們兩個人，而她也立刻收回剛剛健談模樣，表現出氣勢凌人的表情。尷尬的氣氛又再一次竄出在這狹小的空間裡。
還好在電梯裡無論遇到快樂或是難過的事，總是迅速的就結束。
雖然彼此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買早餐，而搭上同一時間的電梯，但我實在不敢領教她那犀利的眼光，所以出了電梯門後刻意和她走了不同方向，繞到遠一點的地方去買。對我而言，她實在算不上一位好相處的鄰居。
買完餐早回到電梯前時，數字顯示正停在八樓位置，所以她可能已經先回家了，畢竟只是買個熱狗花不了太多時間，而且我也特地繞了遠路，所以比較晚回來是合情合理。
看來她孫子是相當享受他的早餐，樓上安安靜靜的沒有太大的腳步聲。從走路的聲音多少還是能分辨出是大人或者是小孩，這時只有頻率較緩慢，而且也相對沉重的步伐在來回走動。再加上偶爾發出桌腳移動的聲音，猜測應該是在掃地或拖地吧。
就像我用著少之又少的資訊在推測樓上的活動時，隱約聽到電梯在七樓開啟的聲音，對面住戶出門了。
住在這裡一段時間之後，不自覺得想起歸有光《項脊軒志》裡的一段：「余扃牖而居，久之，能以足音辨人」，也就是說，光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什麼人。
聽，孫子吃飽又開始在奔跑了。
但真正能和鄰居們做交流的機會則是少之又少，雖然身為保險業務，對於和別人如何對談這技巧還不算陌生，但要這樣突然以鄰居的身份拜訪，又難免覺得突兀，這就像是一棟充滿著各自為政、互不往來，彼此之間只存在著一些契約的小國家一般，既高傲、又孤單。
走到後陽台準備把一星期份的衣服丟進洗衣機，碰巧隔壁棟大樓也出現一位女性正在曬衣服，彼此禮貌的向著對方點個頭，接著又開始自己手邊的工作。
而老媽今天肯定又跟隔壁在後陽台聊到忘記洗衣服了吧。
＊ ＊ ＊
這一天和往常一樣時間出門上班，原本意料中將會開門的五樓竟然一點動靜也沒有，就這樣一路從七樓坐到地下一樓。一星期裡大概有一半的機會在早上遇到五樓住戶，但這一星期已經連續四天沒看到那位總是穿著英挺的西裝、戴著讓人看起來覺得相當精明的金邊眼鏡、手上的公事包也相當有質感，可是我對這類東西的品牌沒什麼研究，因此只能大概猜測是個不便宜的公事包。總和來說，就是有為年青人的模樣。
電梯門打開時，一位沒見過的男人正在外頭等著，電梯往上，我在這等著，第一次見到上班時間從停車場坐電梯到樓上，而且又是從來沒看過的陌生人。
九樓。
原來九樓是有人住的，從來沒看過有人從九樓搭電梯或是搭電梯到九樓，還以為那一樓一直沒賣出去，原來還是有人住的。但似乎也不太好相處，第一次見面時同樣對著他點頭微笑，可是他什麼反應也沒有，冷冷淡淡的就走進了電梯，完全不把我的客氣放在眼裡。
傍晚回家時按了電梯時，它在九樓停了好一段時間，接著到了八樓，又停了大該三四分鐘，之後就直達地下二樓。起初還不覺得有什麼不對，但後來想想，八樓除了那歐巴桑之外並沒有住其他住戶，而她也沒有汽車，因此不可能會直接坐到地下二樓。電梯在八樓停那麼久，不可能是九樓按錯才停的，一定有人在那時候進了電梯，還等了一段時間，估計是九樓的人在等八樓的人，所以那歐巴桑才沒到地下一樓而直接到了地下二樓，也或者是九樓住戶拿了些東西給八樓，為了不想等電梯所以將電梯用某種方式卡住關不起來。
總之，這兩樓一定有某種關係。這一天樓上特別安靜，看來那祖孫倆真的和九樓一起出門了。
接下來好幾天沒在電梯裡遇到八樓歐巴桑，五樓的年青人也連續好幾天沒見到面，彷彿這大樓只剩我一個人還活著似的。有時還刻意將電梯停在七樓，想看看會不會有其他住戶將它按上樓或是下樓，但在我還能等待的時間裡，大概五到十分鐘內，畢竟還是要上班，不能為了這點好奇心就影響到上班時間，卻一直沒有人使用電梯，這太不尋常了。
接著又連續好幾天又跟五樓搭上同一班電梯。
「好久不見啊。」年青人在久違的重逢時還是像往常一樣熱情的打招呼。
「真的，還想說怎麼都遇不到你了。」真的是我心頭上一個很大的疑問。
「我也是耶，結果沒想到越是那樣想，就越遇不到你。」他開朗的笑了一下之後繼續說：「今天差點睡過頭，驚慌失措的情況反而就看到你了。」又是豪爽的大笑。一大早就能聽到這種有力的笑聲還真的滿愉快的。
的確就像是視網膜效應，越是在意的東西反而越會放大它的存在性，所以才覺得一直沒見到面，或許之前也常常是這種情形，只是自己並沒有特地去察覺吧。
儘管久未相逢，但從五樓到地一下樓的時間永遠就只有這幾秒，而彼此間的友誼也只在這短短幾秒內產生，接著離開。
對於這樣的鄰居關係，並沒有什麼好抱怨的，但覺得總有些遺憾，雖然也可以大大方方的跑去五樓的門口按著電鈴，接著和他一樣開朗的說著：「嗨，我來拜訪，打擾一下您囉。」這樣似乎沒什麼不妥，不過大樓所散發出來的莫名氛圍，不自覺的讓人打消那樣做的念頭。的確對於是否見到五樓住戶開始不抱著任何期待的情況下，才發現出現的頻率其實和一直以來都差不多，只是自己多慮了。
而樓上則是確確實實的很久沒傳來小孩子蹦蹦跳跳的聲音，也沒有歐巴桑沉重的腳步聲，已經持續了好幾天，這並不是有沒有特意去觀察的結果，是真的從看到九樓住戶那天開始之後就消失了。
對於鄰居發生了什麼事，就只能憑一些小小的線索來猜，除了猜之外還是猜。或許樓下的夫妻也不時的猜我現在正在做什麼、平常從事什麼工作、日常的作息是怎樣之類的，或許猜對、或許猜錯，但對我完全一點關係也沒有，就像樓上的現在不管去了哪、正在做什麼，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
能夠有這樣安靜的夜晚確實不錯，能更徹底的放鬆，跑了一天的客戶還是希望能有個好好休息。不過人就是奇怪，一旦習慣了某種狀態，無論是好的還是不好的、喜歡的或是討厭的，就會像是被制約一樣，消失了就會覺得哪裡不舒暢，少了些什麼。
不過還是就一直像這樣別出聲吧。我心裡這樣默默祈禱。
當我注意到樓上已經許久沒傳來腳步聲的這一晚，反而久久不能入眠。
======Waiting for Next======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