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外記夢
他們喚他為嘉麟叔──雖說輩分大,子侄則年紀一大把,都屬“葆”字輩;與我屬“君葆”,“紀葆”久未聯絡,在世的話也是年近古稀了。祖父藹仕公晚年得子。其實另有一番曲折,此處不贅。據說從黨溪出來的鄉里。大都在金店當押店;而祖父早年來“星架坡”(舊稱總是要這樣子寫),就在”加東“落腳。我們總是叫父親“阿叔”──是一種老舊風俗吧,故意不顯親近,比較容易帶大。印象頗深的一張照片,是群體同鄉合影,阿叔骨架身材瘦削,一雙眼睛反而大得炯炯發光,他略帶“假哨牙”,似有三分俊俏的桃花感覺。他算晚婚,35歲,母親小他一輪;結婚照片里的阿叔整個人肥碩了,那雙眼睛倒沒變──姐姐就在吉打華玲出生,后來搬到都門去,美芝路同善路的樓一底,則記憶全無;再后來的巴剎巷前舊居倒沒有忘記,下午卷起來翠竹簾,陽光斜吻地面,簾影如虎斑,我踩三輪車,在陽臺鐵欄柵邊留下歡笑。還有將近年關時,樓下老是有爛仔借故要紅包──阿叔曾下去教訓他們,他練過拳,一般歹人難以近身。
阿叔說過在鄉下拾取柴枝,忽遇老虎──我當故事來聽,那虎于他靜靜相對,不久即轉身離開。還有他患怪病,頭大如斗,差點死掉;以及至今仍未謀面的姑母,刁蠻潑辣──不知怎的,一直記得。阿叔寫過的家信,書法不止勁遒老練而已;他給我寫的請假條子,一般老師看了都不免頭皮一凜,文言式書信體,沒看過舊時的“尺牘”也辨不出究竟。現在我存有一本連環圖,背面就有阿叔隨意的題字:“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人已不在,留着片言只字也好。他擅長的釀蠔冬菇,手工繁瑣,在廚房一呆就半天;當年童稚之我,蠢鈍愚淺,從不沾腥葷,眼看着熟客親朋上門討食,也不覺得可惜。記憶中阿叔經常過埠收帳,回來總帶了一些暹羅物品,像有個銅質鏤花盛水器,用了多年,又如拳擊跌打油──我6歲時發燒后,腳不能行,阿叔以油大力推拿,翌日竟氣血通暢,下床可走了。
他有過那兩部車子,一是草綠色。一為淺蛋白,俱為日本車──我一屁股坐在車鏡前的蓋身上,笑着拍照。弟弟相貌最像阿叔,肉團團,眼睛澄亮,4歲時穿老虎鞋留影,確實難忘。夜晚等待阿叔歸來,有時買炒粉面回來宵夜,有時帶回一兩冊武俠小說;他看上集,我似懂非懂的看中集下集,不知就理也是樂趣。偶爾看了恐怖片,心里只覺得鬼影幢幢,夜半聽見樓外狗哭得凄涼,更覺得夜鬼陰靈徘徊門外,硬着頭皮,手抱枕頭,走去阿叔房里,擠進他與媽媽的床上──那寬大的木床,我是記得的,睡上去仿佛安全了,一切魅魍魎都離得遠遠的。有阿叔在,再也不必恐懼擔憂──那感覺深沉如夢,他已過世將近廿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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