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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8-10 22:42:14| 人氣356|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有沒有。菸【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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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請給我一杯橘色卡農,謝謝。」推開厚重的雕花大門,門上掛著的古銅色鐘形鈴鐺隨即叮叮噹噹在室內空洞地響著;我頭也沒抬對著櫃台方向點單,同時右腳跨進水藍蒲公英別館大門,左腳腳跟越過低低的門檻,身上掛著身後那場大雨的水滴。
店內放的是男聲藍調英式老歌,整間店的氣氛平穩而沉靜。
坐在櫃台後方的店長在門完全闔上前掛上了電話,鈴噹的聲音還在細細搖晃著;她臉沒有抬,只將視線往我的方向微微往上30度。
然後低下頭抽了張面紙,半晌後隨即起身朝我的方向45度微微彎腰,說了一聲歡迎光臨。「一杯橘色卡農是嗎?」
「是的。」我回答,想著她剛剛抬起眼睛時的那一瞬間,我看見的水光。
「請問要全糖半糖?」她轉過身,取下壁櫃上一瓶裝著深粉紅液體的玻璃瓶。
「三分之二。』我回答。
「冰塊呢?」彎下腰打開櫃台邊的木櫃,取出一個裝有琥珀色濃稠液體玻璃壺。
「正常。」我回答。
「大杯中杯?」走向吧台,拿出一組雪克杯。
「中杯。」我回答。看著她平靜無起伏的眼神。
「好的,請稍等。」她旋過身,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壓下茶桶控制鈕,倒出一杯綠茶。我轉身,挑大廳中央鋼琴旁的第二張桌子,坐下。
搖晃雪克杯和冰塊喀啦喀啦的撞擊聲響起,我用左手將手機和錢包從口袋取出,放在桌上,右手手肘沉重的壓上壓克力桌面,把臉埋進自己的手掌,嘆了一口氣,姆指下意識的揉著太陽穴。
雪克杯和冰塊的對戰突然停了下來,我沒再聽見她發出任何聲音。似乎只是停下來但沒任何的動作,定定的站著。
過了很多秒,才聽見她的低跟鞋緩緩的從吧檯邊移動到大廳的另外一頭。
藍調英式老歌在副歌處被硬生生砍斷,我疑惑的抬起頭,看著她站在音響前,將片子退出放回盒子,再從架子上找出另一片CD,簡單俐落的將那片子放入音響。
然後緩緩的走回吧檯。
沉沉悲傷的曲調響起,她放的是蕭亞軒的『我們的寂寞』。
我往上抬的視線剛好和她的眼神對上,她牽動兩邊嘴角,然後輕輕往上揚。
不是笑容,是一種語言。
我沒有心情細想她想表達什麼,聽著雪克杯和冰塊厚重的戰聲再起,窗外的雨聲連連。
我把背脊和疲倦一起埋進椅子裡,閉上眼睛。

也許因為想通了 才能夠客觀看到
心動是容易的 但是能遇到 心有靈犀的人太少
在我心底 某個角落 還會被某個名字牽動
經過多年後 感覺依舊 特別夜深人靜時候
我閉上眼睛 就感覺到 此刻他心中也很寂寞
彼此隔得那麼遠 像還擁抱著 感應 還是那麼濃
閉上眼睛 就感覺到 此刻他也有一點衝動
想看一看對方 是否也寂寞 卻一樣被自尊阻止了(卻一樣被驕傲擋住了)
在他心中 我的寂寞 在我心中 他的寂寞 都不說
因為下雨了 因為月缺了 因為類似的氣候 提醒了 相愛時的感受
也許一陣風 也許一個夢 傳遞了彼此感受 也穿越過時空
(作詞:姚謙 作曲:陳偉 編曲:呂紹淳/陳偉)

想到雁婷的名字,我的心的確是抽了一下。
然後想到的是她的笑容,最後想到的是她的淚。
我確實是很想她。但是她,會寂寞嗎?
雷雨聲隆隆。
「您的橘色卡農。」店長的聲音響起,看見她彎腰站在我左前方,將高腳杯遞上。
她收回托盤,眼神平淡毫無情緒,剛剛的水光彷彿只是錯覺。
「謝謝。」我說。她再次露出嘴角上揚的非笑容,點了一下頭,轉身走了。
『我們的寂寞』重覆播放著,我一點也不覺得膩,只是壓抑自己別隨著歌詞回想太多和雁婷有關的回億。
最後我放棄了,對雁婷,我的思念和回憶已經到了氾濫成災的地步。
最強烈的,應該就是我和她剛交往的期間,她對我說的一段話:
『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你了,你會怎麼樣呢?』她拉著我的手,笑著問。
『傻瓜,想那麼多。』那個時候的我,笑著,捏了一下她的鼻頭。
『如果我離開了你啊……』她住了我的臂膀,遠遠的望著天。『你絕對、絕對不要太思念我喔……』
『怎麼講這種東西呢?』我認為她根本就杞人憂天了。
她沒理我,自顧自的說著。『當然…如果我還愛你的話…你在分手後想我,我會很自私的開心著;如果,如果啦,不愛你的話,知道你在分手後思念,我應該會不以為然吧,但是不管怎麼樣,我都愛過你,所以你依然是我生命中影響過我的人。如果我們分手了,你還想我,不管怎麼樣,我都會捨不得的,你懂嗎?』
『不懂。』真是一點邏輯也沒有。『還久的很呢。』
「還久的很嗎……? 」我苦笑了一下,攪動著杯子裡的冰塊,想著她在結束那個話題後調皮的笑容。
畫面那麼清晰,她的笑容還那麼鮮明;細細回想她當時的話,我油然升起一股深沉的悲哀。
最悲哀的是我還是想不通我到底做了什麼?
窗外的雨聲持續著,蕭亞軒沉沉的女低音還在水藍蒲公英別館這小小的空間迴盪。
櫃台上的古董式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我下意識的轉頭看向櫃台,剛好和店長的視線對上。
她看了看我,再看了看電話,最後轉頭往門外瞥了一眼。
然後回頭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電話。
電話鈴已經響第五聲。
她伸出手,拿起話筒,只拿離話機約十公分,突然鬆手,話筒以一種自由落體的姿態〝啪〞的掛上。
放開話筒的手還舉在電話上方,她陷入一種停格狀態。
我跟她沒再有眼神的交會,氣氛突然存在一種不刻意但冗長的沉默。
過了莫約兩分鐘,電話鈴再度響起。
她再度看了看我,轉頭瞥向電話。眼神中出現了一絲無奈夾雜遲疑。
我起身,走向落地窗,邁入飄著雨的陽台。
後頭傳來的是她接起電話的聲音,一聲很輕很輕,沒有語調,很公式化的「水藍蒲公英別館你好。」
我將自己埋進雨裡。
【2】
印象中,好像跟雁婷有過這麼一段對話。
『為什麼妳這麼喜歡淋雨呢?』那天我到她家找她,看見她站在大門外淋的濕淋淋地。『幫幫忙,別這樣虐待自己好不好?』我把她拉到騎樓下,脫下自己的外套試圖擦乾她的頭髮。
『呵呵,』她看著我的眼神有一點迷濛。『你不覺得淋雨是一件很唯美的事情嗎?』
『那叫找死,不是唯美。』我繼續搓著她的髮絲,語氣夾雜著擔心和不爽。
『那麼淒涼呢?』她瞇著眼睛笑,弧度像一抹彎彎的月亮。
『喂!』我彈了一下她的額頭。

「你怎麼站在這裡淋雨?」店長的聲音突然出現,我嚇了一跳。
轉過頭,她站在落地窗口看著我,背著光的臉龐看起來有一點蒼白。
「妳不覺得很有淒涼的感覺嗎? 」突然脫口而出,我自己呆了一下。
她也愣住了,接著輕輕笑了出聲,也直直的走進雨中。
是因為我那句話的關係? 「我亂扯的,應該說我在來妳店裡的路上就已經淋濕了……」
她微微側頭瞥了我一眼,微微瞇起的眼睛,眼角彎彎的弧度看起來有一絲悲傷。
這眼神讓我住了口,我微微嘆了口氣,重新埋進這場雨。
店裡那曲『我們的寂寞』還低低的在播放著。「妳這樣待會有客人來沒關係嗎? 」在雙方都沉默有五分鐘之久後,我問。
「打烊了,不要緊。」她聲音很輕。
「那……? 」我指指自己。
「呵…」她輕輕笑了出來。「沒關係的。」
「喔。」我簡單的回答,氣氛回復到剛剛的沉默。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她開口。
「嗯?請說。」
「你為什麼會突然站到這裡淋雨?」
「…妳要聽妳的因素還是我的因素? 」
「我的因素?」她定定的看著我,我確定我正視到了她眼角那抹淡淡的悲傷。
「是啊。」
「說來聽聽。」
「因為那電話,」我指了指櫃台上的古董式電話。「我直覺到妳應該想接,但是因為有人在店裡,所以……」
「你怕我不好意思接嗎?」她瞇著眼睛笑。
「嗯。」我點一下頭。
「不算正確。」她轉回視線,望向被雨簾遮擋而灰濛的街景。「我只是怕我流淚的樣子被客人看見。」
「我知道。」
她的側面微微偏向我這邊,神色淡淡的訝異著,挑了一下眉頭。
「我從一進門就看的出來。」
「哦?」
「妳的悲傷。」
她怔怔的看著我的眼睛,接著淡淡的笑了一笑,然後低下頭,長長的嘆了口氣;再抬頭,微笑著問我:「那麼,你自己的因素呢?」
「…只是想淋雨而已。」我看向黑濛濛的天空,雨滴點點打在臉上。
「因為寂寞嗎?」耳邊傳來她這麼說的聲音,我重新直視她的眼睛。
「從你一進門,我就看出來了。」她瞇著眼微笑,嘴角淡淡的上揚,眼神的溫度涼涼的。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過愕然,她輕輕笑了出來。「還有你點橘色卡農也是原因之一。」
「這關橘色卡農什麼事? 」
「你自己都沒發現嗎?」她指著我笑。「你幾乎每次心情不好的到我這裡來,點的都是橘色卡農。」
「啊…」我不自覺的張了一下嘴巴,然後驚覺失禮的馬上閤上。「妳注意到? 」
「當一個常客常常表情抑鬱的來點同一種飲料,想不注意也難。」她淡淡的笑著。「為什麼呢?」
「不知道。」我聳了一下肩。「我只是覺得……那杯飲料的味道,很適合不好的心情。」
她皺皺眉後嘆了口氣。「那真是我的罪過,調出來的飲料會讓客人明顯的感受到心情不好。」
「我不……」她完全誤會我的意思了。
「開玩笑的。」她笑了笑,半瞇著看我。「可是你今晚,是寂寞的。」
「……」突然不知道該回答什麼,我望著她,轉過頭面向街景,抬起頭,嘆了一口長氣。「也許吧。」轉過身,指著屋內。「這也是妳換這首歌的原因?」
她側著頭,微笑著。「是的。」
「那為什麼是『我們的寂寞』? 」
「因為我們的心情是一樣的。」
「妳也是嗎?」
「是的。」
突然我有一種雞同鴉講的感覺,我懷疑她想的我的寂寞跟她的情況一不一樣?
雖然我也不懂她的寂寞是什麼。
「能不能問妳一個失禮的問題?」
「請說。」
「妳的寂寞是什麼?」
「不就和你的一樣嗎?」
「妳確定妳知道?」我狐疑的問。
「當然。」她笑著挑一下眉頭,我確定我再次看見她眼中的哀傷。「過程當然不同,不過心情是一樣的。」
「……那還挺悲慘的。」我說。
「……是啊。」她回答。
突然一切又沉默了下來,雨聲溶在這僵硬的氣氛中。
「咳,」為打破奇怪的氛圍,我再度開了口。「妳確定妳還要淋下去?」
「呵呵,為什麼不?」她蹲了下來,抬起頭看著我。「你不覺得淋雨是一件很唯美的事情嗎?」
「……」她突然說出和雁婷說過的一模一樣的話,我空白了好久。「…不會,但我承認看起來很淒涼。」
「我同意。」她雙手交疊在膝上,若有似無的嘆了口氣,把頭埋進臂彎裡。「我閉上眼睛 也感覺到 此刻他心中 也很寂寞……」隱隱約約,在蕭亞軒沉沉的嗓音中,我還聽見她輕輕和著的聲音。
「……妳的他,現在也寂寞著嗎?」閉上嘴後,我才發現我問了一個詭異且失禮的問題。
「會的,我知道。」她抬起頭,眼角斜斜的望向我這邊。「那,你的她呢。」
我皺了一下眉頭,雨在頰邊劃過。「不會,因為我們分手了。」
「那,為什麼你會?」
「因為分手是她提的。」我無神的眼睛看見遠方天邊轟轟地打下一道雷。
她沉默了半晌。「那麼,為什麼我會?」
「……」我不知道該接什麼,低頭怔怔看向她的視線正好和她微微上抬的眼神撞個正著。
我看見她眼角的水醞用一種很快的速度凝聚然後落下,溶入這場灰濛的雨裡。
她低下頭。
「…能不能再問妳一個失禮的問題?」在她再度把臉埋回臂彎中後,過了很久,我開口問。
「請說。」
「雖然我說我看見的是妳的悲傷,但妳現在的心情究竟是悲傷還是寂寞?」
她僵硬的抬起頭看我,眼神整個凝滯,沒有出聲,只是嘴巴微微的張了張。
「抱歉我問了個怪問題。」我收回視線,重新望向遠方的夜。
她畢竟不是雁婷。
同樣的,她和雁婷都開了口。只是悲傷和寂寞確實不太一樣,那麼今晚在我面前流著她,是悲傷還是寂寞?雁婷會不會有和她一樣的悲傷?或者一樣的寂寞?
我只是想知道而已。
應該說我害怕雁婷會悲傷。
雁婷說的好,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兩個曾經如此親暱的人,是不可能在分手後兩個人馬上自然而然毫無牽掛的。
原來是這個意思,我發現我竟然笑了出來。
笑容馬上化為一股深沉的悲哀。
說穿了,我還是很在乎雁婷。
「悲傷的人因為悲傷,所以寂寞;寂寞的人因為寂寞,所以悲傷。」她站起身,輕輕的聲音回答,嗓音涼涼的。
「這句話有點難懂。」
她嘆了口長氣,撥了撥沾著雨點的髮絲。「先進來吧。」
她拉開落地窗,我跟她一前一後的進入屋中。
「以愛情來說,分手這檔事,寂寞和悲傷當然畫上等號。」她坐上大廳鋼琴的椅子,掀開琴蓋,彈了一段和旋,只用左手。「但是卻有某些心境上的差異。離棄對方的人大多是寂寞的,被離棄的人大多是悲傷的。」
她將右手覆上琴鍵,信手拈來地輕輕彈了一段孤單的旋律。
「為什麼?」
「離棄對方是自己造成自己的孤獨,因此他會感覺寂寞;被離棄的人是認為自己不再被需要,因此他會感到悲傷。」
「因此呢?」
「寂寞的心當然孤單,久了以後它自覺孤獨,會衍生成一種深沉的悲傷;悲傷的心情當然容不下其他人的聲音,所以久了它會衍生成一個人的寂寞。」旋律越來越慢,她輕輕的搖著頭。
「然後?」
「然後,寂寞的人越來越悲傷,悲傷的人越來越寂寞。」她的左手降了個音階,緩慢的旋律轉變為一種哀慟的淒然。
「所以?」
「所以就是今天這種情形了,你看到的是我的悲傷,我看到的是你的寂寞。因為我本來是寂寞的人,你本來是悲傷的人。但是相同的,在今天,我們都太孤獨了。」
整個室內清楚的迴蕩著濕淋淋的我和她滴水在木質地板上的聲音;我笑了出來。「妳很會唬爛。」
她也笑了,手定在琴鍵上,琴音停了下來,轉頭望著我。「我很認真的。」
「我相信你。」𨢁
她瞇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揚,笑得非常溫柔。
「真的,我懂。因為事實,的確就是這樣。」
今晚的雁婷,也悲傷著嗎?
沒有我的日子,她也會寂寞嗎?
「你來這裡,只是為了喝適合不好心情的橘色卡農嗎?」在一段短短的柔和音符後,她停了下來突然這麼問我。
「算是,重點是外面的雨下的像死人頭一樣。」
她笑了出來。「冷不冷?」她問。
「不會。」我回答,雖然褲管在滴著水。
店長看著我,微微笑了笑,偏回頭面向鋼琴,起了個音。
她的和旋應該是自己隨心彈的,聽起來很緩慢、很舒服,卻夾雜著一抹淡淡的悲傷,還有寂寞。
她輕輕地彈著帕海貝爾(Johann Pachelbel)的『卡農』。
【3】
『水藍蒲公英別館』是一間很特別的店。
但是要說它特別倒不如說它奇怪。
至於它會奇怪,我想,應該是店長的問題。
它座落在一個寧靜的住宅區中。整個社區,包括這間店,完全沒什麼特別突顯的目標,它們安安份份的,存在於這個城市的一個小角落。
這家店甚至安份到連個讓過路人一眼就可以看見的顯眼招牌都沒有。奇怪的店長只奇怪的在木頭大門上簡單地掛上一個精緻的小木牌,淺淺的『水藍蒲公英別館』刻印上塗著水藍色的漆。
説真的它一點也不顯眼,而且光從門外看,根本就不曉得她葫蘆裡賣什麼膏藥;有誰會光憑這樣簡單的七個字和一方木牌就聯想得到這是間茶坊呢?但是莫名其妙的,這家店有某種程度的名氣。每天下午六點,就會陸陸續續有人潮朝這兒聚集。
告訴我這家店的人,就是雁婷。

『那個店長真的很奇怪喔!』有一天雁婷跑來我家找我,雙手環胸,噘著嘴,神秘的對我說:『整家店就只有她一個人,對客人當然會有一些客套上的往來,但是大部份上,客人點單,她做單,然後客人走,過程中沒什麼交集。』
『都不跟客人講話?』我很納悶,好失敗的店長。
『嗯,最奇怪的是,雖然位置明明就夠,但是她會限制顧客人數。店裡的位置至少有三四十個吧,但是她可能一個晚上只放十幾個客人進門,門口就掛上CLOSE的牌子。』雁婷皺著眉頭,吐個舌頭作了個可愛的鬼臉。
『這樣她怎麼賺錢?難道開店只是好玩,其實還有別人養?』我不以為然,好不要命的店長。
『有啊,我朋友有問過她。她說店確實是她自己的,但是經營那家店,只是一種心情的問題。』
『……有回答等於沒回答一樣。我就不信她這種經營方式那家店存活的下去。』
『我也這麼覺得。』她聳聳肩。『但是就算是熟客,雖然都不懂,不過卻都有個共識:在水藍蒲公英別館,你要來就來,她歡迎你就歡迎你,你因為吃了閉門羹而自己不爽,也是你的事,跟她無關。但是大部份來說,只有是跟她有某種程度熟稔的客人,她都對他們很好,甚至來個不定時全店大請客之類的。我們覺得根據她的說法,那間房子是她居住的地方,開這種不算店的店,就像她講的,只是一種心情。所以你根本不能把它當一般茶坊看。要說她開的是店,倒不如說是休息站或招待所。』
『很好,她很有風格。但是那間店最好不要哪天被澳客潑汽油點火。』我可不是危言聳聽,現在的社會,什麼樣的怪人都有。『拜託,再怎麼樣,妳開一間要賺人錢的店,如果有客人特地花了時間要來讓妳賺錢,妳還趕人家走,最糟糕的是那個客人連他為什麼進不去的理由都不知道,只因為妳一句「我今天的心情不適合賺太多錢。」;妳想他會心服口服的回去,還笑嘻嘻的告訴妳他下次會早點過來?』
『……我也不知道她有沒有遇過這種問題。』雁婷哈哈的笑了出聲,手在我頭上輕輕拍了一下。『可是你別只光這樣想。可能是反向操作吧,那家店可是很奇妙的有名喔。』
『再有名也會被她弄垮。』我不以為意的喝一口水。
『不不不,』她搖搖食指。『我說的,反向操作,懂吧?可能就是因為這樣,到後來,演變成上門的客人都知道這個規矩。簡單嘛,吃了閉門羹而不爽的人當然會去號召天下;但同樣的同意那店長理念甚至覺得她做法有趣的人也會去號召天下,而再引進一些以她的作法為樂的無聊人。所以囉,現在那邊的客人都是她的熟客介紹的,而且以能被店長邀請進入為榮,甚至店長今天會在店裡留幾個人還會無聊的變成睹注咧。反正呢,不同意她做法的人只去一次就不會再去了,但是其他的人可是一個拉一個,而且風評越來越好。』
『為什麼?』
『飲料很特別。整間店除了紅茶綠茶奶茶這些基本東西外,還有很多她自己研發的、名字很奇怪的特調。』
『例如說?』
『我只去過一次,那天我點的東西叫作星空愛情海。』雁婷朝我湊了過來,攬住我的臂膀撒嬌。『我只喝的出來藍莓的味道,其它的就喝不出來了。但不騙你,味道真的很不錯喔!!』
『……妳想幹嘛?』我看著她偎在我懷裡不動聲色地用眨巴眨巴的眼睛盯著我,忍不住挑高一道眉毛好笑的睨她。
『陪我再去一次嘛。』那雙圓圓的杏眼開始對我放電,嘴角甜甜的笑。
『才不要。』我盯著她那櫻桃色的嘴唇微微的向上畫弧,禁不住伸出右手捏了一下她嫩嫩的臉頰。『特地去花錢還要冒著被趕出來的風險,這種有失顏面的事我不幹。』
『去嘛去嘛~』她皺著鼻子,嘟起嘴巴開始晃我的手臂。『地點很幽雅耶,裝潢滿美的耶,店裡滿安靜的耶,而且啊,大廳有一台鋼琴,如果店長閒著沒事又心情好的話,還會去現場彈琴唱Live喔。』
『能聽嗎?』我哈的笑了出來。
『你又沒聽過怎麼知道?』她氣鼓鼓的對我抗議了,嘴巴噘的半天高。『陪人家去陪人家去陪人家去啦~~』
『…給我一點酬勞我就考慮一下。』我笑的很壞心眼。
『喂!趙均逸!你很超過喔!』她做勢要掐我脖子。『本姑娘心情好跟你來個星光約會還要付你……』
我抓下她的手,把她的臉拉到我面前:『一個吻算不算超過?』
她愣了兩秒,然後笑得很開心地伸出一隻手臂勾住我的脖子。

我得承認第一次陪雁婷去水藍蒲公英別館的時候,聽到店長對我們說出第一句話時的感覺,就是『靠!』。
『不好意思,今天客滿了。』這就是她出來應門時說的第一句話。
『是真的客滿?還是妳今天的心情不適合看到太多客人?』我承認我的語氣有點不客氣,雁婷偷偷踩了我一腳。
店長原本微微低下的頭抬起來看了我一眼,眼神涼涼的溫度就這樣映在我眼底。
我第一次正眼看著她的容貌,不得不承認。
她是美麗的。
她側過身,那頭及腰的長髮滑過她的肩頭,退後一步拉開門,讓我們直接面對屋內那場高朋滿座的盛況,證明她所言非假。
『我今天的心情還算不錯。』她往我瞥了一眼,只有一眼,然後就直接面對屋內,像在喃喃自語的說著:『不過現在你搞砸了。』
雁婷緊張又帶著斥責的看著我。
屋內走出一個男人,看了看我跟雁婷,笑著轉向她。『新面孔。新客人?』
『是的。』她靜靜的回答,轉過頭的她讓我看不見表情。
『那就別怠慢。』他笑著在她頭上輕拍了兩下;身為一個男人,我無法不認同那是一種會讓任何人卸除武裝的溫柔笑容。
他轉過頭看向我和雁婷。『歡迎光臨,我剛剛坐的是兩人桌,現在留給你們剛好;水藍蒲公英別館是間很不錯的店,』他轉頭看了看門上的小木牌,爽朗的笑了出來,笑聲像午後三時的陽光。『以後歡迎常來光臨。』
『當然。』雁婷回答。
男人又對我們笑了笑,然後回過頭對店長說:『那麼,我走囉。』
『路上小心。』她輕勾唇角微笑以對。目送男人離去後,回過頭,露出職業性的笑容,45度微微彎腰:『請進。』
我以為她看我的眼神會繼續夾雜著不客氣,結果沒有。平靜無波,像汪映著月光的深水。

水藍蒲公英別館的外表貌不奇揚,裡面卻很驚人。
所謂的驚人不是指它裝潢的很前衛,相反的,它十分溫馨。
溫馨的就像雜誌上那種每個人都望之興歎的高雅客廳。
木質地板,鵝黃色燈光,線條優美的吧台,挑高的窗子,白紗的窗簾,桃木色的桌椅,最大的落地窗外面向的是寂靜的街角,常常會見到附近的居民靜靜的散步而過。
最惹眼的就是擺在大廳中央的那架鋼琴,直接落在琴上的那展斜斜的燈光,給氣氛多了一道神秘的優雅氣質。
我最後注意到的,是牆上的幾張相片,和埋伏在四處的相框。
是貓的相片,仔細一看其實只有三拍,其餘的都是加洗。只是每一張透過不同的相框、剪裁貼圖,看起來變的繽紛許多。
『請問需要什麼?』捧著托盤的店長突然出現在桌旁,我嚇了一跳。
雁如捧著MENU,皺眉噘嘴,點點頭又搖搖頭,最後抿著嘴巴笑著問。『有沒有酸酸甜甜的飲料?』
『有。瓦那卡夏日舞蹈。』她笑了笑,指了指MENU上的某個格子。
我低頭看向MENU上被劃分在冰砂類的『瓦那卡夏日舞蹈』。如果她指的真的是紐西蘭的Wanaka,那這個飲料名取得很有意思。Wanaka是紐西蘭南區的渡假勝地,氣候宜人且四季分明;在Wanaka的夏日,瓦那卡湖是著名駕帆、滑水、划船與風帆板的樂園;那麼這一杯『瓦那卡夏日舞蹈』,應該是一杯很熱鬧且充滿夏天氣息的飲料。
『請問您需要什麼?』她填好雁婷的單,轉身問我,臉上連職業性笑容都省了。
很顯然還在記恨。
我把整張MENU瞄了一遍,突然注意到某樣東西。
“橘色卡農”。
當時我對卡農這首歌的印象全來自『我的野蠻女友』劇中全智賢在禮堂裡彈奏的旋律,但這樣的飲料名稱讓我感到好奇。
『為什麼是橘色?』我指著單子問她。
『因為那杯飲料外觀上呈現橘色調。』她面無表情的回答。
『不…我的意思是,為什麼是橘色“卡農”?』
『……』她臉上還是沒有表情,眼神卻像在脅迫我少廢話。『等你試過,有了點心得,我就告訴你。』
『喔。』我點點頭,將單子遞給她;她將單子擺在拖盤上,彎腰,說了聲請稍後,就回到吧台。

在她做單的空檔,雁婷一直很興奮的跟我討論這家店的佈置。
『你看很漂亮吧。』這通常是她下的結尾。
『嗯。』這通常是我的回答。
『這一隻貓好可愛喔。』她開心的拿起桌上的相框,專注的望著。
『野貓。』牠體型和長相和台灣家貓差不多,不過那忽褐忽黃的毛色應該是野貓沒錯。
雖然毛色很雜,不過大大的眼睛確實很可愛。
『就算是野貓也好啊,真的很可愛耶。我覺得每個女孩子都有撿小動物回來養的憧憬吧。』雁婷靜靜的看著照片,眼神中出現一股迷濛。
這表示事態嚴重。
果然。『我改天也去找隻貓來養好了。』她興奮的說。
『不行。』我果斷的回答。
這下她嘴巴噘的半天高。『為什麼啊?』
『因為妳沒養過貓,而且不知道怎麼養,最主要的是養貓很麻煩。』只要想到以前看別人養貓的情形,我就覺得累。
『哪會……』
雁婷還沒跟我抗議完,店長捧著托盤,突然出現在我們桌旁。『養貓確實很麻煩,但是如果你真的愛牠,牠帶給你的樂趣會遠大於你所付出的。』她瞥了一眼雁婷手上的相框,用一種很深的神情凝視了一秒鐘,然後收回眼神,遞上我們的飲料。『牠叫MuMu,我還是學生的時候養的。』
『怎麼不帶來當駐店店貓呢?』雁婷笑得很開心,拿起相框再仔細端詳。『牠好可愛呢。』
她笑了笑,『謝謝。』接著嘆了口氣,轉身。『不過我的家人一直不願意接受我養貓,所以牠有一天被偷偷丟掉了。』
『啊……』雁婷微張著嘴的驚愕表情目送她回到吧台的身影。
『好可惜喔。』雁婷湊到我面前,小聲的說。
『傻瓜。』我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額頭,雁婷就是這種會把別人的事攬到自己心頭上擔憂的個性。『妳再不喝冰砂會溶喔。』
雁婷的瓦那卡夏日舞蹈確實豐富,有優格及檸檬香味的冰砂中還有情人果的碎片,最上端有櫻桃和萊姆片裝飾,還有一球冰淇淋。
相較之下我的橘色卡農顯得單調,高腳杯中的冰塊溶在整杯的橘中,唯一的裝飾是杯口嵌著的檸檬片。
瓦那卡夏日舞蹈只比橘色卡農貴沒多少,看起來卻差那麼多,我曾一度認為這個看起來不好惹的店長是故意的。
但是說真的,橘色卡農很香,這是我當時的念頭;那種香不是花果茶或香片那種濃郁的香味,而是一種淡淡的、會不由自主讓人溫暖的含巨大包容力的味道。
看著雁婷已經沉醉在瓦那卡夏日舞蹈酸甜甜的味道裡,我笑著欣賞她可愛的表情;啜了一口我的橘色卡農。
那是一杯讓我印象相當深的飲料,從此之後我來過這間店好幾次,可能是隻身前來也可能是陪著雁婷,總之從那之後,橘色卡農是我在水藍蒲公英別館裡少不得的菜單。
【4】
一串琉璃般的琴音落下,店長將小指壓下最後一道琴鍵。
我從和雁婷第一次到這裡的那段回億中回到現實。
「很好聽。」放下手中冰涼的橘色卡農,我拍了拍手。
她轉過頭來,睫毛上刁著細小雨珠的眼睛彎彎的,笑得很輕柔。「謝謝。」
「妳學鋼琴很多年了嗎?」
「嗯…從我上小學開始的。中途曾經中斷過,不過從我出社會工作開始,我慢慢發現自己藉彈琴可以排解壓力。所以我又重新練琴了。」
「照這樣聽來妳畢業很久了?」
她看著我,眼神中閃過一道刀光。「你覺得我看起來像畢業很久了?」
「不敢,看店長這麼青春活潑熱情洋溢可愛大方,好歹也小我好幾輪。」我盡量用誠懇又真誠的眼神及語調說。
從以前就聽說過,惹毛女人的方法什麼都可以試,但就是別去觸到年齡和皺紋這個地雷。
她笑笑的眼睛斜睨了我一眼,轉頭繼續面對琴鍵。「我前年畢業,研究所沒有念,就直接出社會工作了。」
「那如果沒什麼意外的話,妳現在就是25歲?和我同歲囉?」稍微了計算一下,沒經大腦的,我脫口而出。
一種磅礡氣勢的琴音砸下,她再度轉過頭來,我確定我嗅到一股殺氣。「我24。」她說,清楚明白而帶有威脅。
「喔。」我不敢不噤聲。
她看著我,手還壓在琴鍵上,帶有殺傷力的眼神突然自然的消失,也自然的流轉回她原本冰涼但美麗的眼神,接著將注意力轉回鋼琴,笑了笑:「怪人。」
一首緩慢的曲子幽幽的響起。「能不能再問你一件事?」她輕輕的開口,純黑的長髮在藍調的旋律中輕輕晃蕩。
「嗯。」
「你為什麼會覺得橘色卡農適合寂寞的心情呢?」
怔住,我接不上話。
琴音暫歇,她偏著頭定定的凝視著我的眼睛。
屋外刮起一落風,陽台那扇半掩的大落地窗輕輕被吹開,風括了進來,她半濕的長髮吹散在臉上。
風好冷,我的襯衫被吹皺,她的長髮在舞著,眼神回到我進店裡時那抹涼涼的悲傷。
「因為它…會使我沉澱。」彷彿思緒被她那空靈的眼神拉去,我未經多想這麼回答。
「寂寞的心情嗎?」
「是的。」
「這就是我想知道的了,為什麼呢?」
「……妳很介意嗎? 」
「我問這個,你會生氣嗎?」她瞥了我一眼。
「不會。」
「真的不介意?」
「真的。」
「那這杯橘色卡農我請。」
「這怎麼好意思?」我只是很客套的說,老闆請客何樂不為?
「所以你要告訴我,是為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
「你是個壓抑的人嗎?」她看著我,瞇起深邃的眼眸問。
「我想不是,為什麼這麼問?」
她看著我,頭微微的往前傾,我很明顯的看見那雙打量著我的褐色眼睛裡的神情。
我的文學底子不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她眼神裡的情緒。
真要形容的話,像幽幽的深谷中,一座深而無底的山洞,抑鬱而神秘。
她收回眼神,轉正身子回到鋼琴上,手指輕輕在琴鍵上輕輕游動著。她彈琴時的動作讓我聯想到在淺水盤裡細細地撥撩著珍珠。
「你的女朋友很可愛。」
我和雁婷來過店裡很多次,她真要花時間觀察我們,我也不意外。
「哦。」
「就我看來,你們的相處中,表面看起來一派和氣。」
「嗯。」
「但實際上你們之間默默的存在著一種相敬如賓的壓力。」
「這…」
「與其說你們是戀人,看起來更像是兄妹。」
「……」
「她……」她偏過頭,凝視著我。手指依然在琴鍵表面上輕輕按壓著旋律,而不是將它彈出聲音。「是為了這個離開你的嗎?」
「也許是。」
「你在逃避。」
「嗯?」
「你很明白原因,會回答我〝也許〞,是因為你根本無法接受。」
「……」我低下頭,看著玻璃杯壁的水滴,順著杯緣滑落,沾濕了杯墊;長長的,我吐了一口氣。「妳觀察了多久?」
「從你第二次點橘色卡農的時候。」
「妳的眼睛應該有顯微鏡的功能。」
「嗯?」
「這表示妳觀察入微。」
她笑了笑,手指將琴鍵壓下,起了個音。「謝謝。」
她彈的是一首優雅的古典樂,樂音聽起來相當舒服。可惜我對音樂沒有研究,不曉得是哪首。
她彈琴時很專注,眼神溫柔姿態優雅,彷彿將自己的全部,投入在這一架鋼琴、這一片琴音中。
看著聽著,我滿溢悲傷的胸口突然傾洩,沉浸在這樣的感覺裡,胸悶的令我窒息。
突然,我很想抽根菸。
拍拍右胸的上衣口帶,裡面只有我的證件和幾張一百元的鈔票。
我嘆了口氣,將注意力放回她的琴音。
「心情還是不好嗎?」她問,聲音輕描淡寫,全副精神還在琴上,眼光也沒轉到我身上,彷彿對著琴講話。
「是啊。」
她笑了一下,左手柔和的在琴鍵上落下做了個收尾,看著我,把身子往旁邊挪了一點,在琴椅上留下一個可以擠下我的空位。「要不要試著彈彈琴?」
「啊?」我很認真的以為她在開玩笑,不料她對我招了招手。
「我說過彈琴可以沉澱心情和紓解壓力,要不要試試看?」
「不好吧?我不會彈琴啊!」
「有人規定一定要懂籃球規則才能進籃球場嗎?不管是籃球還是琴,在英文文法上用的動詞都是〝Play〞,既然是Play,幹嘛要管你有沒有學過琴?」
「這……」我猶豫了半晌。「好吧。」
「那麼,」她點點頭,示意我坐下。「先從蕭邦開始吧。」
「啊?」
「呵呵…開玩笑的。」她看著我驚訝的臉,笑了出來。
這個女人是個怪人。
「開始吧?」她將兩手撐在琴椅上,偏過頭看我,眼神對我說著:「請。」
「呃……怎麼開始?」
「當你還沒開始學過籃球規則的時候,你怎麼打籃球?」
年代久遠,我想了半天。「…暴力籃球,只顧著把球丟進籃框就好了。」
「同理,在你還沒學過鋼琴之前,只要玩暴力鋼琴,只顧著把琴音砸出來就好了。」
「砸?」
「對,砸。心情好的時候輕快的彈,還可以伴著歌聲;心情平靜的時候,輕輕的撫過琴鍵,就像觸撫情人的肌膚,」她停了一下,在這個空檔中我想起雁婷肌膚的觸感。
「而心情不好的時候…就用力的砸吧。」她嘴角弧度涼涼的上揚,眼神鎖定在我左邊胸口。
「琴壞了怎麼辦?」
「你賠。」她收起眼神,給我一個很銳利的微笑。
「這麼狠?」
「夫妻吵架摔壞碗盤了以後,總得買新碗盤回來吧?」
「這倒是。」我輕鬆多了,將自己的身子正面向鋼琴。
「什麼都不要想,只要把你心中的悲哀拋向手指,腦袋空白的砸出來就好了。」她離開琴椅,往櫃台走去。
悲哀?
呵呵,真是敏感的字句啊。我將十指分開,閉上眼。
雁婷的眼淚及尖銳的嘶吼在我腦子裡倒帶,壓縮我需要的所有氧氣。
〝碰啷──〞,一陣巨響。
氣勢不錯,但一點也不像琴音。
一種複雜的噪音。氣氛凝結。
「這樣就夠了嗎?」她的聲音從櫃台傳來,一股菸味飄蕩。
我認得這個味道,ESSE,很細,很淡,很迷你,女人的菸。
「不夠……」
「你在哭呢。」
「我知道……」
「那麼,」她走到我身後。「請繼續吧。」
「好……」
菸味,雨聲,琴鍵上的水滴。
她繞到琴側,定定的望著我砸著琴鍵的手指。
我不知道我砸她無辜的琴砸了多久。
宣洩不完……這種心痛宣洩不完……
我停了下來,喘著氣。
好累。
空氣冷冷的,雨聲持續。
「好難聽。」她說,聲音中擒著一抹涼涼的笑。一陣淡淡的菸味朝我的鼻腔襲來。
「……我知道。」我閉上眼,雁婷的眼淚還在我腦子裡無聲無息的掉著。
而眼神,已經不是當初愛我的她了。
「但是好哀傷。」
我睜開眼睛看她。「聽得出來?」
「聽得出來。」
「這麼明顯嗎?」
「很明顯。」
「心情一樣嗎?」
「是的。」
「妳臉上的,是眼淚嗎?」
「對。」
她淡淡的笑著,菸從唇邊移開,一串淚水平靜而憂傷的滑落。
當我的世界從我堅定不移的信仰裡崩滅,此時此刻與我的頻率最接近的,是這個對我來說帶著點陌生、攪拌著淡淡的菸味,哀傷微笑的女人。
【5】
「我不知道妳會抽煙。」我說,站了起來。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她拿著菸的左手輕輕抹過沾淚的臉頰,食指與中指在上,姆指在下,像沒出什麼力道似的輕輕夾在菸腹;然後再次把菸移到唇邊,輕輕的吸了一口氣。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中沒什麼情緒。
這是我第一次看女人抽菸還覺得很端麗。
也許是因為,她本身依然是美麗的。
伴隨著如今眼神中淡淡的憂傷。
「想說嗎?」
「想聽嗎?」
「不想。」我想到那個只見過一面的男人,當初午後三時般的笑容。
「那就好。」煙霧從她嘴裡輕輕的飄了出來,她看向窗外的雨。
現在出現在她腦子裡的,是那個男人聽到她提分手時的反應嗎?
我很好奇,但我不想知道。
原因很簡單,現在塞在我腦子裡的,只有雁婷的臉。
是的,對我來說,只有雁婷回來,才是我的光。
「吶,」她突然出聲,將菸捻熄在琴蓋上的煙灰缸,接著靠近一步,湊到我面前。「來接吻吧?」她說,眼角還留著淚痕。
「?!」我嚇了一跳,身體不自覺的往後傾。
「沒聽懂嗎?」她再往前湊了一步,ESSE的味道和一種淡淡的花香一起往我的鼻子裡竄。
一種很近的距離,她的眼睛就在我眼前,顏色是深邃卻很透的茶色;鼻息輕輕地劃過我的臉。
「妳是認真的?」我問,相當遲疑。
「不是。」很乾脆的回答。
一種很複雜的感覺竄上來,那是慶幸夾雜著不悅。「…那妳是在說什麼意思的?」
「說心酸的。」說完,她退回琴邊,瞇著眼睛開始笑了出來。
「……」我愣在原地。
她繼續那股詭異的笑,用托盤遞了條乾毛巾給我,然後走到我剛剛坐的位置上。
「……妳這樣很危險。」看著她收了我的杯子走回吧台,我這麼說。
「會嗎?」她洗著杯子,漫不經心的回答我。
「會,妳要慶興我還算個正人君子。」我很認真的說著,回到剛剛坐的坐位上,擦乾留在身上的水漬。
「是不是正人君子我不知道,」她將杯子收好,甩了甩手上的水滴。「不過你是個爛好人。」她淡淡的瞟了我一眼,不假思索的脫口。
「什麼意思?」怎麼覺得這句話從她嘴裡說出來有諷刺的味道?
「觀察。」
「從哪裡?」
「你跟妳女朋友的互動。」
「怎麼說?」
「你太沒主見了。」她淡淡的說著,又點了一根菸。
〝你太沒主見了!!〞
這句話狠狠的撞到我的胸口上,一陣疼痛;我想起雁婷說這句話時的眼淚和音調。
「真的……是這樣嗎?」
「嗯。」她帶著ESSE的味道走到我面前,拉開我對面的椅子坐下,丟了個東西到我面前。
「MILD SEVEN,給你吧。」她盯著菸盒,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他的東西,我用不到了。」
「妳怎麼確定我會?」我確信我陪雁婷來這邊時是從來不抽菸的。
「如果不會,就丟了吧。」她回答,依然是毫無情緒的音調,ESSE的味道淡淡的飄散。
「……我會。」我摸出褲子右後方口袋的打火機。
她笑了一下,身體依然慵懶的靠在椅背上,眼神很認真的盯著我。「拿一個故事來換,你跟她的故事。」
MILD SEVEN,很熟悉的味道。我慢慢的吐出一口煙。
很多回憶,很重。
壓得我好累。
「我很愛雁婷,無庸置疑的愛。」
「我知道。」
我冷眼看著她。「妳好像什麼都知道?」
「如果看的人不夠多,我就不會是這裡的老闆了。」她回個冷眼給我,「少廢話,繼續。」
「那為什麼妳不知道我對橘色卡農的感覺?」
「因為你是第一個對它有反應的客人。」她突然地笑了,眼神鎖定在我眼底。
「是嗎……」
「所以,繼續吧。」

雁婷是我高中時認識的,非常可怕的一個人。
會用『可怕』形容她,不是她有什麼怪癖或會咬人。
而是她的活力和行動力,十分的強,強得讓人無法招架。
我會和雁婷在一起的原因,其實現在想起來,我已經不是很清楚。
也許是因為她在我徹徹底底的失去瑞芹後,不斷的給我溫暖和活力。
現在想起來,一開始,只是這樣而已。

瑞芹是我的小學同學,這個同學的緣份一直持續到國中、高中。
很多人都說,我們有浪漫的青梅竹馬感情。
是的,我們是青梅竹馬沒錯,,但卻沒什麼感情。
這裡的〝沒什麼感情〞是指瑞芹對我。
而我,很喜歡瑞芹,很喜歡很喜歡。
高中二年級那一年,瑞芹說她認識了一個網友,在彰化唸高中,當時是班代身份的她在班會時以這個理由提出聯誼,全班歡天喜地的通過。
我不喜歡聯誼,因為這樣她有機會認識更多的男生,我生怕她會被別校男生咬走。
是的,我喜歡瑞芹,卻僅止於暗戀。
原因無它,瑞芹是很脆弱的人,一點變動,可能會全盤影響我們的友誼,所以,我什麼也沒說。
於是,約了一個星期六,班上有半數以上的人興高采列的在台中一家茶館聚集,我也去了。
會參加只是為了防範其他男人對瑞芹有非份之想而已。

『我是我們班的班代,我叫董雁婷。』雁婷梳著短短的馬尾,站了起來,臉龐亮麗的笑著。『如果大家對我們班的哪個人有意思,可以私下告訴我,我可以幫你們牽紅線喔!!』她活潑的說,這番話引來一陣笑鬧,不少男生拍手叫好。
其實一開始,我不是很喜歡雁婷的個性。
她太亮了,女強人的性子,直覺這樣的女孩會給人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
正當我盯著她的臉這麼想時,她的視線剛好對上我的眼睛,然後對我微微一笑。
我低下頭,喝著面前的檸檬水。
雁婷坐下後,換瑞芹站起身,對我們班的人說:『雁婷就是我說的那位網友,如她所言,大家如果對她的同學有好感,不要客氣,盡量讓她做媒吧。』她將眼神移到對方班上:『當然如果各位喜歡我們班的人,我也可以替你們效勞喔。』瑞芹輕輕的笑著,還稍稍的彎下了腰。
這下子事態嚴重。
我開始聽到對方男生群傳來:『哇靠,他們班班代很正!』『溫柔型的感覺。』『有沒有人想把她?』……
我右手緊掐著水杯,把那群眼睛全黏在瑞芹身上的癩蛤蟆,用我最殺人的目光掃了一遍。
掃到最後一個時,正好對到雁婷好奇地盯著我的眼神。
我又低下頭來喝水。
然後我聽到雁婷傳來一聲輕輕的笑聲。

那一場下午茶,我喝得很痛苦。
因為我必須在對方班的『江瑞芹,妳真的很漂亮。』『長得這麼美不愧是班代,應該也是班花吧?』『江小姐,下次有榮幸單獨約妳出來喝茶嗎?』聲,還有瑞芹很輕靈的笑聲中,混和著想把那些男生千刀萬剮的情緒,將那一杯既貴又要命難喝的紅茶一起喝下肚子。
當時我想著:『我們班上是沒有其他美女了嗎?』,然後環顧全場一圈,我才發現我們班除了瑞芹,真的沒有什麼美女……(真正的美女不會來聯誼,因為都被追走了。)
喝完茶,已經過了吃晚飯的時間,一群人又無聊的提議要去唱歌。
瑞芹顯然玩得很開心,欣然的同意了。看在我的眼裡十分吃味,但是雖然萬般的不願意,我還是去了。
騎士的角色終究該扮演好才行。
然後問題來了。
要去唱歌的人數總共17人,有12個人有機車,剩下的5個人都是女生,3個他班2個我班,其中包括瑞芹。
我自告奮勇的要瑞芹上我的車,對方班的男生卻開始起鬨,說這是聯誼,理應讓對方班載才對。
他媽的!當時的我這麼想著,然後一個很清亮的聲音冒了出來。
『你可以載我嗎?』
說出這句話的人,是雁婷,站到我面前,用十分耀眼的笑容看著我。

「所以說,她第一次見面就喜歡上你囉?」水藍蒲公英的店長睨了我一眼,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表情對我說。
「我一開始不知道。」我低下頭,將臉埋進兩手手背,吐了一口煙。
這包MILD SEVEN,感覺起來有點苦。
「其實我想都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放開瑞芹,去看見雁婷。」
「但你還是放開了不是嗎?」
「不是我放開,」我冷冷的笑了出來,抬起頭看著她。「是瑞芹從來就沒想讓我抓到過。」
「那麼,你抓住的是雁婷?」
「……正確的說法是,」菸燒到了尾端,我把它揉進煙灰缸裡。「雁婷很適時的停靠在我手上,……她就是這樣的人。」
「很溫暖的一個人嗎?」她支著下顎看我,上揚唇瓣勾勒出一股暖意。
「是的,」我不自覺的回給她一個微笑,腦子裡浮現出的是雁婷朝陽般的笑臉。「很溫暖的一個人。」
【6】
『可以嗎?』可能是我愣了太久,雁婷的笑容持續,活潑的再問了一次。
我悲哀的往瑞芹望去,在抽鑰匙這種無聊的連誼必備活動下,她已經上了別的男人的車了。
『上來吧。』我嘆了口氣,發動機車,掃了身旁的她一眼。
『我叫董雁婷,請多指教。』
『我已經知道了。』草率的回答,我等她跨上機車。
『嘖嘖嘖,你這樣不行喔,』雁婷繞到我面前,將左手食指點在唇間,凝視著我,輕輕搖了搖頭。『別人向你自我介紹時,別忘了對方也得知道你的名字啊。』
『……趙均逸。』我不曉得到底該說是我失禮還是她做人麻煩。
『很有氣質的名字。』雁婷笑著說。
『謝謝,不過妳再不上車的話,我就趕不上他們了。』
『好的。』雁婷調皮的吐了一下舌頭,輕輕的跨上我的車。

雁婷比我想像中的還要來得開朗許多。
當整個包廂裡面正在群魔亂舞,讓我深切的無奈著時,雁婷會拉著我說話。
『能認識瑞芹,真是太好了。』她笑著說,拿起手上的柳橙汁向我示意。『能認識你真好。』
『嗯……』我沒有很仔細的聽她說話,注意力幾乎都集中在瑞芹開心地玩鬧時的笑臉。
平常和我在一起時,瑞芹有笑得這麼開心嗎?我悶悶的想。
『……』雁婷默默的盯著我的臉好半晌,然後抓過麥克風。『哪,我唱一首歌給你聽。』
『啊?』我還沒會意過來,看著她的手指了指螢幕。
她點了江美祺的『雙手的溫柔』。
『聽過這首歌嗎?』雁婷笑瞇瞇的問我。
『聽過。』我很喜歡的歌曲。
她牽動嘴角給了我一個很柔的微笑,開始在旋律中唱了起來。
當時我很訝異,活潑的她會有這種柔和的笑臉。
訝異沒持續多久,接下來我沉浸在雁婷的聲音裡。
雁婷的平時的聲音,雖然清亮,可是歌聲非常的透明。
透明的像清晨五點的薄霧,聽起來有一絲涼意,可是十分的舒服。
唱到『偶爾抬頭看天空,心還會有一陣陣難過,當我習慣寂寞,才是真正的自由』時,她低下頭瞇起了眼睛,稍稍弓背,很柔美的聲音盤旋在包廂裡。
她當時的姿態讓我想到的是噴水池裡低頭祈禱的天使。
當唱到『眼淚安安靜靜的流過……』時,她睜開眼睛,將視線緩緩的轉到我身上。
我看見她的眼裡,流出一股非常柔和的光。

「你被電到了?」店長挑高右邊眉毛,富饒趣味的笑著。
「不,當時只是突然覺得她很漂亮。」
「那不就是電到?」她翻了個白眼還冷笑了一下。
「不一樣……」我搖搖頭,從煙盒裡再掏出一根菸。「至少當時我覺得我喜歡的還是瑞芹。」
「……」她沒接話,然後站起身來,走到音響旁。「想換歌嗎?」她問,蕭亞軒的“我們的寂寞”突然中斷,她將它放回CD夾裡。
「換什麼?」我看她取出另一片CD,將它放進音響。
「“雙手的溫柔”。」她走回來,前奏響起。
「現在聽起來很哀傷……」
「這首歌本來就不是什麼輕快的歌。」她坐了下來,回答的很酷。
「這倒是……」我點燃打火機,MELD SEVEN的味道再次在這寂靜的空間裡逐漸擴散。

先別說 先別說 離開我的理由
反正都將是相同的結果
擁抱著 擁抱著 沒開口淚先流
因為我學習著放手
偶爾抬頭看天空 心還會有一陣陣難過
當我習慣寂寞 才是自由的時候
*啊 眼淚 安安靜靜的流過
相愛的時候 你說過的話還清晰在耳朵
啊 時光 安安靜靜的走過
偶爾回過頭 曾經擁抱過的雙手 
還留著溫柔
多年後 多年後 也許不再傷痛
當我們已經失去了聯絡
可能你 可能我 在不同的角落
依舊吹著同一陣風
(唱:江美琪 詞:秋元康/姚謙 曲:見岳章)

現在感覺著這首歌的歌詞,真的覺得異常的悲哀。
但即使如此,當初雁婷唱這首歌時,我卻感覺得到她暖暖的笑容。

『好聽嗎?』雁婷放下麥克風,走回我身旁坐下,笑盈盈的問我。
『非常好聽,妳很會唱歌。』我笑著給她鼓了鼓掌。
『呼……』她把背往沙發椅一靠,兩手交疊向前伸直,舒展了一下身體,然後開心的轉過頭來看著我:『太好了。』
『啊?』什麼太好了。
『你終於笑了。』她瞇著眼睛笑,看起來非常高興。
『呃?!』聽到這句話,我愣了許久。
『你今天,一整天都沒有笑喔。』她很認真的看著我,雙手環胸。『為什麼?』
『這……』她為什麼會注意到這種事情?
『因為我是活動總召之一,所以這樣讓我非常不安,你不滿意哪裡?』她的嘴角依然微笑,眼神卻很認真著看著我。
……不滿意妳班上那群公蟾蜍……我想著,可是不能說。
她看看我,掃了另外一頭那很熱鬧的一群人一眼。『喏,』她挨過來,湊近我的耳朵毫無預警的問我:『你喜歡瑞芹?』
我嚇了一大跳,猛地將背往後挪,離她一大段距離。『妳……?』
『如果仔細觀察你的話,那連白癡都看的出來。』她用一種睥睨的眼神看著我說,還用鼻子哼了一下。
『……這不關妳的事,而且妳閒著沒事觀察我觀察得這麼仔細幹什麼?』我冷冷的掃了她一眼,拿起桌上的可樂下意識的灌著。
『當然有關,』雁婷將臉湊到我面前,正色的看著我的眼睛。『我比較喜歡看你笑的臉,希望你可以很專心的溶入在這個情境裡,不要被那種無聊事打擾。因為我喜歡你。』
『噗!!!!』我嘴裡的可樂從嘴巴和鼻子一起竄了出來,往前噴射了三尺之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店長手上夾著剛點燃的ESSE,很不客氣的笑彎了腰。
「這有什麼好笑的?」我很不爽的瞪著她。
「很好笑啊……啊哈哈哈……」她笑了很久,似乎沒有想停下來的跡象。「可樂…從…從鼻子…哈哈哈哈……」她好不容易斷斷續續的說了這幾個字,然後又繼續彎下腰去笑個不停。
「喂……妳夠了……」我看著她笑得彎腰到只剩後腦勺還在桌面上,當下很想朝她的後腦勺敲下去。
「呵呵呵…抱歉……」她爬回桌面,菸貼在唇邊,右手撐在額頭上,低著頭,繼續無邊無際的笑了好一會兒。「可樂從鼻子噴出來的感覺怎麼樣?」
「很痛……」我冷冷的看著她。「妳這個興災樂禍的女人。」
「呵呵呵呵,對不起……」她抬起頭來,我才發現她笑到溢出了眼淚。「不過那個畫面一定很經典。」
我忍不住再瞪了她一眼。「妳這裡有可樂吧?自己試一次,就知道這樣的經典有多痛苦。」
「呵……抱歉。」她偏著頭笑了一下,把自己坐正。「請繼續吧。」

『噗!!!!』在這個從我口中發出來的聲音後,緊接下來的是一灘可樂落地的聲音,然後是雁婷的驚呼,緊接著是我痛苦的咳嗽與哀嚎,然後是其他會意過來的眾人一陣沒良心的狂笑。
我劇烈的又嗆又咳,難過得擠出了眼淚,雁婷在一旁驚慌的拍著我的背,一邊遞給我面紙,焦急的問我有沒有怎麼樣。
我以為我的鼻子快燒了。一陣火辣辣的痛楚在我的鼻腔鼓動著。
這不是只有嗆到那麼簡單,我不知道我到底咳了多久,只覺得頭很痛,眼前一片水霧,視線模糊;然後,雁婷拉起我直衝往洗手間。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難過得半踡著身子,聽著雁婷驚慌的聲音一直喊著對不起,伴隨著水聲;然後她把我的臉往上扳,將一捲冰涼涼的手帕往我鼻樑上貼,驚慌的聲音說著:『我不知道這有沒有用,還是很難過嗎?有沒有怎麼樣……?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我勉強張開眼睛,從她貼在我鼻子上的手接過毛巾,赫然發現她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等等等等等等……』我的頭還是很痛,但是不得不認真的睜開眼睛對雁婷說話。『妳幹嘛……妳別哭呀……』
『因為……』她退後了一步,看著我。『是因為…我…說錯話……吧?』
『……』我一時語塞,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在和她對看許久後,選擇不發一語的轉身離開洗手間。
回到包廂,發現一票人全部用一種很曖昧的笑容看著我,尤其是對方班的人馬;我很不客氣地冷冷掃了全場一眼。
瑞芹走到我面前,關心的問我:『好一點了嗎?』
『好多了。』我噓了一口氣,拿下手巾。『妳要走了嗎?』
「咦?」瑞芹疑惑的眼睛眨了一下,然後低下頭去看錶。『我們時段買到九點不是嗎?現在才七點呢。』
『妳要留到這麼晚?』我揉了揉發疼的眼窩。
『晚嗎?還好吧?我們還約好了唱完歌要去看夜景呢。』瑞芹笑得很燦爛的說著。
『……』
『怎麼?你不去嗎?我以為你會去的說。』
『…不,我去。』這一次,我揉的是太陽穴。
『那就好。』瑞芹微微的一笑,然後回到那個正在爭麥克風的小團體裡。
我回到原本窩著的角落坐了下來,雁婷遞了一杯水給我。『還好嗎?』
『謝謝,還好。』我接過水,刻意忽略掉她眼神裡滿滿的擔憂,因為這樣會讓我有比較的空間。
比較瑞芹對我的關心相較於一個我認識不到半天的女孩子,是多麼微小。
一直都是這樣,瑞芹對我,只像是一個淡淡的普通朋友,10年的友誼並沒有讓她在乎我比別人多。
是我要求的太多太高嗎?
我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那麼,這個連我的人都不認識,就說『喜歡我』的女人又是怎麼回事?我皺著眉頭,睜開了眼睛,赫然發現雁婷就坐在我面前,似乎已經看著我十分久、一動也不動的凝視著我。
『還有事嗎?』我喝了一口水,問。
『你生氣嗎?』
『這沒什麼好生氣的。』我把水杯放到桌上,眼神卻沒看著她。
『那為什麼你的眼神這麼焦躁?』
我轉過頭看她,發現她用一種很憂傷的表情,靜靜的看著我。
『和妳沒有關係。』
『有。』
『不要把同樣的理由再搬出來說一次。』我感到一股急躁,栽回沙發椅,閉上眼。
『我很認真的!』雁婷站了起來,大聲的說。
原本群魔亂舞著的包廂突然安靜了下來。
『……』一股很厭煩的感覺往我的頭頂直竄,我拉過我的背包:『瑞芹,我先走了。』
我沒有往包廂的人看一眼,只聽見瑞芹的聲音:「呃,嗯……」後,我甩門而出。
一直到騎樓下,開機車置物廂時,我才發現我是天下第一的蠢蛋。
我走了,瑞芹怎麼回家?看著置物廂裡瑞芹的安全帽,我懊惱的想。
要折回去嗎?
算了,看那幅光景,她顯然不缺司機。
這個想法讓我原本就很幹的心情更加的幹。
把椅墊甩回原本的位置,當我正在戴安全帽時,發現一個人影站在我面前。
雁婷。
這個女人是鬼還是伊賀忍的傳人?冒出來完全不出聲的。我皺著眉頭想。
『幹嘛?』我沒禮貌的開口。
她什麼也沒說,彎下腰就是一個很標準的90度鞠躬。
『……妳在幹什麼?』我嚇了一跳,拿下安全帽不安的問。
『用不出聲音的方式向你道歉…』她這麼說,聲音小的像蚊子。
她的聲音突然變得這麼沒有朝氣,讓我覺得好像是我犯了個滔天大罪。
『幹嘛道歉?』我跨下機車,拉她站直身子。『我說過,和妳沒有關係。』
我才發現,雁婷不高,她的頭頂最多只到我的鎖骨。
『你……』她抬起頭,很認真的看著我的眼睛,『不會想找個人說話嗎?』
『……』這句話很成功的堵住了我的死鴉子嘴硬。
突然間,我覺得對雁婷太過份了。
我只不過是自己沉浸在無法讓瑞芹注意到的窩囊中,憑什麼要把氣發洩在雁婷身上?
嘆了一口氣,我看看機車,然後轉過頭問雁婷:『妳還要回包廂嗎?』
她搖搖頭。
『那麼,』我開了機車後座,拿出給瑞芹專用的安全帽,遞到她面前:『要不要到都會公園走走?』
這個姿勢維持約五秒,雁婷的嘴微微的張了張。
『要嗎?』我再問了一次。
『嗯。』她回過神來,接過安全帽,開心的笑了。

「呵呵……脫隊幽會。」店長咯咯的笑了兩聲,把菸屁股丟進煙灰缸裡。
我冷眼看她。「妳想太多了。」
「我知道,」她站起身來,走進吧台裡。「你們都只是想找個人說話是吧?」
「至少當時,很單純的,是這樣沒錯。」
「想喝什麼?」她問我,從櫃子裡拿出幾個玻璃瓶。
「妳請嗎?」
「對。」
「那,最貴的,謝謝。」
她看向窗外冷冽的雨,然後瞟了我一眼。「好啊,冰砂,你要嗎?」
「算了。」我無奈的回答。
她笑了一下,沒有再說話,從吧台裡傳出來一陣叮叮噹噹的聲響。過沒多久端著托盤走到我面前,把一杯在冒煙的橘紅色飲料放在我面前。
「這是什麼?」很熟悉的味道,不過又不太一樣。
「你習慣的橘色卡農。」
「咦……」
「很香吧?」她笑著說,捧著托盤走回吧台。「其實橘色卡農的味道,是要在熱的時候喝,才能發揮的淋漓盡致。」
我盯著那杯冒著白煙和溫暖香味的飲料半晌,開口問她:「……想知道我當初喝到第一口橘色卡農時的感覺嗎?」
「嗯?」
「“好奇怪的味道”。」
「哦?」她微瞇起眼睛,眉毛挑了一下,
「但與其說奇怪不如說特別。」
「嗯哼。」
「與其說特別又不如說神奇。」我把手放在杯側,熱熱的溫度延著我的指尖隨著神經叢一路傳遞到我整隻手臂,我緊繃了一晚的毛孔總算在這一刻完全放鬆。
「形容看看。」她放下托盤走回來,坐回原本的位子。
「很溫暖人心的飲料。」
「謝謝。」她笑了,把手肘撐在桌上,定定的看著我。「如果冰的就能讓你有這種感覺,熱的大概會讓你感動至極吧?」
「是嗎?」我看著她,聞著橘色卡農在空氣中散發的香味,低頭緩緩啜了一口。
「怎樣?」她維持著很認真的眼神,盯著我瞧。
「嗯……」我沉吟了半天,然後閉起眼睛搖頭晃腦了一番。「店長,我太感動了!」
「呵呵,說說看。」
「這太難形容了。」我還在搖頭晃腦,然後抬起頭,用最誠懇的眼神說:「這個味道含有巨大的包容力,讓孤獨的我感動得幾乎流下眼淚。」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整個晚上第一次感覺到放鬆之後突然讓我想耍個白爛。
「呵呵,少來!」她拿起桌上的MENU朝我的頭輕輕敲了一下。
「我像在說謊嗎?」淡淡的微笑了一下,我繼續沉溺在橘色卡農的味道裡。
「我不擔心你說謊,因為我對它有絕對的自信。」
「……因為妳加了很多心情裡面?」我從柔和的香味中抬起頭問她。
「是的。」過了幾秒鐘後她回答。
「是寂寞還是悲傷?」看著她那雙茶色眼睛的深邃,我不禁問。
茶色的眼睛突然變的迷茫。
「……我不太清楚。」
她淡淡的回答,偏過頭望向窗外的雨。
我看著她的側臉,低頭啜了一口。
『…寂寞。』
「嗯?」她回過頭,眼神中寫著驚訝。
我放下杯子,對她笑了一笑。「我不是說了它的味道裡擁有一種巨大的包容力?」
她點點頭。「嗯。」
「這樣子的味道,是要在孤單的時候才調的出來的,我沒說錯吧?」
「怎麼說?」
「因為……」我仔細的,看著她的眼神。「渴望被擁抱…嗎?」
我確定我看見她眼底透露出來的驚訝。
「……所以?」
「所以……」我看著她的眼睛,然後看看她給我的菸盒,然後再看看她,不禁笑了出來。「沒什麼。」
「你如果不想付雙倍價錢的話,就把話講完。」她坐直了身子正聲的說了這句話,眼中流過一股銳利的氣勢。
「要走的時候我一定告訴妳。」我端起杯子,悠然的享受著飲料。
她側著頭看我,輕輕的點頭。「別忘了。」
「不會的。」
接下來有幾分鐘,我啜我的茶,而她只是靜靜的看著我。
「人都很犯賤。」她突然這麼說。「總是希望從別人的口中,聽到自己明明知道卻還想確認的答案。」
我沒有接話,看著她點菸。
「然後呢?」
「妳說我和雁婷嗎?」
「嗯。」
「嗯……那一晚我只有一個心得。」
「什麼?」
「都會公園的車床族很多。」
「喂!」她再一次抄起MENU朝我的頭敲了一下。
【7】
『哇啊~~!!』雁婷跨下機車,蹦蹦跳跳的撲到圍欄旁,整個人像要溶進台中夜景這一片靜謐的萬盞燈光裡。
『小心一點。』我停好機車,走到她身旁。『妳這樣用跑的衝過來很危險,下面不曉得有幾十公尺。』
『放心,沒事的。』風很大,她將髮絲撥到耳後,轉過頭來燦爛的對我笑著,路燈昏黃的燈光輕輕的打在雁婷的右臉上。『我不知道台中有這麼美麗的地方。』
『美麗…嗎……?』我重復了她的話一次,沒有什麼感覺的看著都會公園腳下那一片燈光璀璨的空曠。
『嗯,很美。』她將手撐到欄杆上,深深的做了個深呼吸。『而且非常的舒服。』
『再晚一點,妳就會覺得不舒服了。』我忍不住脫口而出。
『嗯?』她疑惑的看著我。
『沒什麼。』我斜眼看著她,搖搖頭,忍不住促狹的笑了一下。
有些事,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那算了。』她持續看了我兩秒鐘,然後聳了聳肩,轉過頭繼續沉溺在涼涼的夜色裡。『哪,我可以叫你均逸嗎?』
『隨便妳。』我不在乎。
『嗯……』她輕輕的悶哼一聲,然後整個身子轉向我。『影響到你今晚的心情,真的很抱歉。』她這麼說,幸好沒有再對我90度鞠躬,只不過眼神依然非常認真。
『沒關係,反正我本來就待不下去。』這是實話。
她將兩隻手交疊在背後,歪著頭看我。『那現在帶我溜出來,有比較好一點嗎?』
『……還好。』這是實話。
雁婷微微笑了一下,退後一步。『如果你帶出來的是瑞芹就好了是吧?』
『這跟那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留餘地的回答。
而這是一個很明顯的謊言。
『呵呵……』雁婷開始輕輕笑了起來,將整個人靠在護欄上。
『有什麼好笑的?』我皺起眉頭看著她。
『也難怪,對你來說,身邊沒有瑞芹,這樣一大片的夜景,在你看來,也只是寂寞而已吧?』
『……不要隨便猜別人的心事。』我偏過頭,看向山下的繽紛。『有些事情,不要管得太多比較好。』
雁婷輕輕的笑了幾聲。
『哪,均逸。』一陣風括起,雁婷耳鬢邊的髮絲在風中輕輕的舞著,散在她白淨的臉龐上。她沒有撥開它們,只是在髮絲飛舞中,透過它們,看著我的眼睛。『我說喜歡你,是認真的。』
『……為什麼?』這個話題第三度出現,我終於不得不認真面對她了。
『只是喜歡而已。』她淡淡的笑了一下,沒有多餘的表情。
『總要有個理由吧?』我納悶的看著她。
雁婷淡淡的笑容持續著,沒有中斷;看著我的眼神是一種非常仔細的注視。『喜歡之所以為喜歡,是沒有因為所以的。』
『?』這是我的表情。
『例如說,』雁婷偏著頭用一種思索的表情看著我幾秒鐘,然後開口說:『你為什麼喜歡瑞芹?或許是因為她長得漂亮,或許因為她脾氣好,或許因為她溫柔,或許因為她很貼心……但是說到底,你究竟是為〝什麼〞喜歡〝瑞芹〞?』
『妳剛剛說的不就是理由了嗎?』
『但是這樣的女孩子這麼多,為什麼你喜歡上的是〝瑞芹〞這個人?』
『……』這個問題有一瞬間讓我啞口無言。『就只是單純的喜歡而已。』
『“沒有為什麼,就只是喜歡”嗎?』
『對。』
『沒錯,就是這樣!你懂了嗎?』雁婷微笑著這麼說,黑色的眼眸裡映著夜空下的熒熒燈光。
『……』我再一次說不出話來。
『啊……』一陣轟隆隆的聲音劃過,雁婷抬頭看了看天空,雀躍的往上指:『你看,飛機!』
『嗯……附近有機場。』我吶吶的回答。
雁婷的眼睛尾隨著那架飛機好一段距離,手撐在欄杆上,轉過頭來笑著看我:『你知道嗎,我好喜歡看晚上的飛機。』
『……哦?』
『白天的時候看見飛機,並不會特別注意到它。』雁婷仰起頭繼續追隨那架飛機漸漸遠去的燈光。『可是在晚上,飛機是唯一會移動的星星,我很難不將視線追著它跑。』
『會移動的……星星?』
『嗯,』雁婷望著它飛向遙遠的一端,然後轉過頭來看著我,很天真的笑著。『我小時候第一次注意到晚上的飛機時,因為只看得見一閃一閃的燈光,再加上它會移動,所以我曾經以為那是流星。』
『流星……』我看著她天真爛漫的笑臉,忍不住噗嗤的笑了出來。
她瞪了我一眼。『你別笑,好長一段時間,我都很認真的對著它許願。』
她這句話說出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雁婷朝我的肩膀捶了一拳。
『對不起。』我咳了兩聲,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止住笑,停下來等她繼續。
『這不是重點,反正從此之後,我只要在晚上看見飛機,就會忍不住將視線追逐著它跑……』雁婷留了一點點尾音,低下頭來像在思考什麼,然後抬起頭,依然是那副天真的笑臉,靜靜的看著我:『可能是因為小時候的緣故,所以晚上的飛機總給我一種夢想飛行的感覺。』
『夢想飛行?』
『嗯,夢想飛行,而我,懷抱著夢,看著那盞光,追逐著……』
她這句話有點進入自己的世界,讓身為局外人的我一頭霧水;即使她看著我的眼神很專注。
『所以,均逸,』雁婷從自己的世界回神,盯著我的眼神突然變著透明。『對我來說,現在的你就是那一盞會飛行的光亮,我決定追著你跑了。』
『啊?』她突然整理出這個結論,讓我有點不知所措。
『不管你會不會低頭看我,不管你會不會降落,不管你現在有多喜歡瑞芹……』她停頓了一下下。『我儘量不會造成你的困擾,但是我不會放棄注視著你的!』
『……』我第三度啞口無言。
『直到,你,從瑞芹的世界,飛得累了,降落下來,看見我,為止。』這是雁婷的結論,十分有力,我看見她黝黑的眼睛裡射出一道亮光。

「好可愛的個性。」店長微微的一笑。
「老實說,」我輕輕撫過橘色卡農的杯緣。「我那個時候覺得,雁婷這個人給了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是你對瑞芹變心的前兆嗎?」她說,邪惡的微笑著。
我睨了她一眼。「只是在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雁婷這個人對我來說有某方面的吸引力……當時,只是覺得她是個很耀眼的女孩子而已。」
店長放下菸站起身,再次走到吧檯裡,給自己倒了杯水。「所以你就不排斥她了?」
「我從來就沒討厭過她。後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跟雁婷的友誼很不錯。」
她喝了一口水,透過杯緣,用一種有趣的眼神看我:「你們男人好單純。」
「總比你們女人的複雜好吧?」我不客氣的將她一軍。
「呵呵……」她輕輕笑了兩聲,靠著吧檯將水一口氣喝完,彎下腰洗杯子時,突然抬起頭問我:「你當時對她說的那句“再晚一點,妳就會覺得不舒服了”這句話,指的是車床族嗎?」
「店長,妳的領悟力真是太強了。」我對她豎起大姆指。「莫非妳曾是愛好此道者之一嗎?」
她不動聲色的冷冷的看了我一眼,然後我看見她舉起右手,以一種來不及看清的迅速往我的方向揮了一下。
鋼製的雪克杯朝我砸了過來。

【8】
雪克杯在空中迅速的翻了幾圈,鏗鏘一聲的摔進落著雨的陽台地板上。
「跟我說對不起。」店長看著我說,臉上揚起一股非常柔和的微笑。
這簡直是一種超高難度特技,她那張笑臉非常美麗而自然,但卻透出一股非常強大的殺氣。
「……對不起。」
「很好。」她挑了一下眉頭,走進陽台撿起雪克杯,走回位置旁,將它放到桌上,推到我的面前。
我清楚的看見杯緣出現了幾處明顯的凹痕。
「雁婷喜歡你的原因到底是什麼?」她坐了下來,這麼問我。而我正盯著雪克杯,想像著如果它是砸在我臉上的後果。
「一見鍾情。」我知道這理由聽起來莫名其妙,就連當事人的我也很莫名其妙,可是這是在都會公園的那天晚上她很認真地說的。
「那麼……在雁婷出現後,你還是愛那個女人嗎?」
「瑞芹? 」我抬起眼睛掃過她輕輕點了一下的頭,再低下頭,聞著橘色卡農的味道。「我從來沒愛過她。」
「僅只於〝喜歡〞而已?」
「對。」
「為什麼?」
「因為她也從來沒看過我。」
「…她知道嗎?」
「她知道。」
「那怎麼會從來沒看過呢?至少會在意吧?」
頭,好痛,我再次下意識的揉起太陽穴來。「因為……我嚇跑她了。」

高中三年級,我在一時衝動下,讓瑞芹知道了我的心情。
結果如我所料,我和瑞芹的關係徹底決裂。

那一天瑞芹拿著大學招生簡章,到我家來找我。
『我想考靜宜大學。』她對我說。
『為什麼?』
『因為離家很近,而且有我想唸的科系,而且……』瑞芹突然止住,笑一笑。『沒什麼,那你呢?』
『……』我翻著她的招生簡章,想了想。「那我也一起考好了。」
『咦?』瑞芹瞪大眼睛,看起來很驚訝。
『如果我們一起考上了,那就可以當第十三年的同學了。』我放下簡章笑著說:『看看能不能寫下維持同校關係最久的紀錄。』
『等一下等一下!』瑞芹皺起眉頭,打斷我的話。『你沒必要為了這個去考靜宜吧?你和我不一樣,均逸,你爸媽可是把所有希望都投注在你身上希望你上台大耶。』
『唸哪裡都一樣,我無所謂。』我聳聳肩。『反正只是去考而已,又不一定會上。』
『趙、均、逸!你在開玩笑嗎?』瑞芹用一種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我。
『我沒開玩笑啊。』我很無辜的看著她。『而且,如果我們真的一起考上的話,在大學那種環境,還是有個熟人彼此照應的好吧?』
『……』瑞芹沉默了一下。『嗯…這個你不用擔心,有人會照顧我的。』
『咦?』
『…吶,我告訴你一個秘密,』瑞芹不安的看著我,還對我比了一個“噓”的手勢。『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喔。』
『是什麼?』一種不祥的預感竄了上來。
『…我有男朋友了,我就是和他約好一起考上靜宜大學的。』
『……』這個消息太過於霹靂,我傻在原地,僵硬的像土偶雕像。
『…我們去年不是和雁婷她班上的同學去聯誼嗎?就是那時候認識的。』瑞芹紅著臉,低聲的說:『抱歉現在才讓你知道,因為我一直不好意思告訴別人;下次介紹給你認識,很棒的一個人,我很喜歡他喔。』這句話說完,她還對著我微笑了一下。
這個充滿幸福的微笑當場讓我失去了現實感。
『均逸?』也許是我的臉太呆滯,她喚了我一聲。
『……為什麼?』我整個腦袋空白,這是唯一擠得出來的三個字。
『啊?』
『妳有男朋友了……?為什麼?』我怔怔的看著瑞芹,眼神裡充滿了滿滿的不相信和驚愕。
『就是我喜歡他啊,哪有為什麼?』瑞芹的眼神像是我問了個很蠢的笑話。
『妳……喜歡他?』我低沉的重覆了一次。
『均逸?』瑞芹看著我。『你這是在生氣嗎?』
我看著瑞芹的臉,突然自覺悲哀的笑了出來。
我在生氣嗎?哈哈!
天下第一的廢話!我不只生氣,還有嫉妒,更無法諒解!
我暗戀瑞芹多年,卻被一個出現沒多久的男人追跑了?!
我情何以堪?
瑞芹看著我的臉,慢慢的、正色的說:『均逸,我知道我有男朋友,可能會讓你覺得我會因此變得不重視我們的友誼;但是你不用擔心這個,我把“喜歡的人”和“好朋友”是分的很清楚的。我不會因為怕我男朋友吃醋,而放下我們這麼多年的友誼不管的。』
她說的句句真切且字正腔圓,可惜聽到這裡我不禁悲從中來的吼出:『妳不會,但是我會!』
瑞芹顯然被我的反應嚇了一跳,退後了一步;我撇過頭瞪著牆角,憤怒的心情讓我劇烈的喘著氣。
『你是怎麼了?』幾秒鐘後,她不解的皺起眉頭盯著我,納悶的問。
『我是怎麼了?哈哈!江瑞芹,妳是真的不知道,還是假的不知道?』我壓抑著自己想大吼的心情,瞅著她,心寒的問。
『……什麼?』瑞芹慌張的眼神滿是疑惑。
『我,喜歡妳那麼多年,而妳現在這麼突然的告訴我,妳有男朋友了?!』我瞪著她,一個字一個字清楚的說。
『……你說什麼?』這下子換成瑞芹的臉色倏然刷白。
她這個反應讓我的心徹底寒到谷底。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她呆呆的看著我幾秒鐘,然後垂下眼睛,慌張的搖著頭。
『…不可能……?』
『沒錯,不可能啊……』她還在搖頭,眼神滿滿的不可置信。『你不可能喜歡我……不可能喜歡我,你怎麼會喜歡我呢……?』
『瑞芹……?』
瑞芹突然從死命的搖頭中回過神來,抓住我的手臂:『說你是開玩笑的!均逸,告訴我你是開玩笑的!我會裝做什麼都沒聽到過,我們維持本來的關係可以嗎?告訴我你不是說真的……』瑞芹看著我的眼睛在慌亂中開始氤氳。『你不要告訴我你喜歡我,這樣關係會變得很複雜很複雜,我喜歡他,可是我想繼續跟你當好朋友,所以我不要這樣……』
好朋友?『因為我沒有喜歡妳的資格嗎?』我看著她的幾乎奪眶而出的淚水,艱澀的說。
『不是這樣的…只是…我不想失去你們任何一個人……我們可以維持原本的……』
好朋友?原本的好朋友?
『我可以告訴妳,江瑞芹,』我看著瑞芹,冷冷的打斷她:『這是不可能的。』
明明知道不可以,我還是做了一件錯事。
我吻了瑞芹。

店長瞄了我一眼,哼的冷笑一聲:「差勁幼稚的小鬼。」
「當時只會用這種方式處理的我只是個白爛。」我冷眼掃回去。「反正我換來的是一個巴掌。」
「……」她愣了一下。「好吧,這是你人生的一個歷練。」這句話說完,我看見她不由自主的偷偷笑了幾聲。
這讓我忍不住又瞪她一眼。「我知道。」

一個缺乏理性的吻後,傳來的是很戲劇性的一聲〝啪〞。
『你夠了!趙均逸!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霸道呢?』
在刺耳的巴掌聲後,瑞芹吼著,眼淚決堤。
我霸道?
最悲哀的是我啊!
憤怒地流著眼淚的瑞芹沒有再說什麼,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從此以後,沒再和我有任何交集。
一直到畢業後,我終於可以肯定,那可能是我的人生中,瑞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就在瑞芹被我嚇跑的那天晚上,雁婷在我下補習班的課後在補習班樓下等我。
『我和瑞芹沒希望了,妳很高興嗎?』我相信瑞芹把上午的事都告訴她了;雖然不是故意的,但心情很差的我忍不住劈頭就對雁婷這麼說。
雁婷搖搖頭。『我知道你心情很不好,沒關係,我可以只聽你說話就好。』
『這種事,沒什麼好說。』我繞過她往前走。
『均逸。』雁婷在我往前走了幾步後,突然靜靜的喊了我一聲。
走在她前面的我不自覺的停下腳步,轉過頭看她。
『他們兩個的事情我本來就知道了,我很抱歉沒告訴你。』
『妳本來就沒有告訴我的必要。』我冷冷的回答。
雁婷像沒聽到我的話,繼續往下說:『因為我很清楚,如果讓你知道的話,今天的情況只會提早發生……』
『那沒什麼不好啊。』我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反正遲早會發生的不是嗎?那又有什麼差別。而且不管這事什麼時候發生,都和妳無關吧?』
『有差別的。』雁婷看著我,很認真看著。『我說過了吧?因為我喜歡你,所以,我不想看到你難過的臉。』
『不要把這種理由發揮的這麼偉大。』我冷冷的笑了笑。『喜歡是很不值錢的東西。』說完這句話,我打算轉身離去。
『你真的那麼在乎嗎?』雁婷的吶喊,從我的背後傳來。
我不禁再次過身,看著她。
『告訴我…均逸……』雁婷站在原地,定定的看著我,認真的,看著。『…是我,就不行嗎?』
我永遠記得雁婷那個時候的表情。
看著她,我突然驚覺,她的眼神透露出來的悲傷,和我自己當時看著瑞芹的眼神一模一樣。
我和她相望了很久,然後我聽見雁婷很輕很慢的說:
『…就算是把我當成一個藉慰,也沒辦法嗎?』
雁婷走到我面前,憂傷的眼神靜靜的看著我半晌,然後低下頭,輕輕把額頭靠在我的胸口。『你一定要…自己一個人這麼寂寞嗎?』
我突然驚覺,無法被瑞芹正視的這種無力感,雁婷是不是在我身上得到同樣的傷害?
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掉下眼淚。
  
聽到這裡,店長突然瞇起眼睛,像在打量我。
「妳幹嘛?」我被她看得渾身不對勁。
她將左手手肘靠在桌面上,托著下巴,再用同樣的表情看了我半天,終於開口了:「你這小子真是上輩子修來的好福氣。」
「啊?」哪壺不開提哪壺?
「這麼體貼成熟的女孩子、這麼像小說的情節對話,竟然能讓當時的你這種幼稚小鬼遇到……」她搖搖頭,嘆了一口氣:「你真是走了狗屎運。」
「喂!」
她呵呵的笑了兩聲。「開玩笑的,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不然呢?」
「我在想她說的“藉慰”。」
「嗯?」
「……」店長看著我手邊的橘色卡農半晌,然後微微的蹙了一下眉頭,原本托著下巴的左手輕輕的握成拳狀,食指和中指貼在唇邊,轉向注視著我。
「怎麼樣?」她那種若有所思的眼神看得我很不自在,我下意識的縮了一下肩膀。
她收回眼神,搖搖頭。「不……沒什麼。然後呢?」
「然後那天晚上我莫名其妙的讓雁婷變成我女朋友。」
「因為寂寞。」她很快的接口,而且用的是毫不懷疑的肯定句。
「也許吧。可是後來,我很慶幸我選擇的是雁婷。」
「像光一樣的存在嗎?」
「嗯,光一般的存在。」
「好,那進入主題吧。」她吐了一口氣,調整了一下坐姿。
「什麼主題?」
「你和雁婷為什麼分手。」
【9】
我和雁婷為什麼分手?
這個問題乍看之下很簡單,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出必有因。
只是我一直在想著、從雁婷的眼淚落下直到今晚踏入水藍蒲公英別館的那一刻都還在想著,我跟雁婷的問題到底出在哪裡。
很多重疊的聲音在我的腦海中響起。包括瑞芹的『趙均逸!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霸道呢?』,還有雁婷近乎歇斯底里哭喊著『我受夠了!你太沒有主見了』,還有店長剛剛說的同樣一句話「你太沒有主見了。」,在菸霧中字字鏗鏘,撞擊我的腦門。
我閉上眼睛,夾著菸的右手下意識的揉著右邊太陽穴,左手則緊緊掐緊橘色卡農溫熱的杯壁,雙眉緊蹙,在腦裡逼著自己把這些聲音、還有牽扯到的回憶都變得凝固,最好是讓它們定格,以免在我的腦細胞中四處擴散,催化著我的眼淚還有強烈的心痛。
對於人,很多事情我不想去深入的分析,人的心理是種很奇妙的東西,它們永遠沒有一個答案可以去正確完全的分析與證明。即使是我自認很瞭解的雁婷,還是會在傷心無助甚至不開心時盡力的將她自己最亮眼的一面呈現給我。而為什麼她要這麼辛苦?為什麼她在我面前總是一直笑著?為什麼不像一般女孩子對我任性發脾氣遷怒、為什麼要以一種近似完美的身份待在我身旁?而這些為什麼在經過這些年後,我還是不知道答案。而這些,就是雁婷今晚崩潰的導火線。
我當然知道我該好好的反省自己、我知道我很多地方讓雁婷失望、我知道我並沒有雁婷當初所想像的完美、我知道我表現出來的是被動的愛著一個人……
我都知道,但我永遠不會完全瞭解雁婷在想什麼。
否則今天就不會走到這種局面。

窗外打進一聲雷。
我睜開眼睛,店長看著我,眼神專注。她的眼神與窗外閃電應和著,看起來像夜間盯著獵物的貓,敏銳而專注。
「抱歉。」我鬆開皺在一起的眉毛,意識到自己好像陷入這種自我悲哀的境界很久了。
「不會。」她抿了一下嘴唇微微上揚,說笑又不像在笑。「觀察你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看得出什麼嗎?」我低頭啜了一口橘色卡農,一陣很濃郁的果香在我口中漫延,但鼻子卻一陣酸澀。
「你很愛她,只是表現得晚了、頓了。」她開始抽桌上面紙盒裡的面紙。
「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因為你哭了,連自己都不知道。」面紙遞到我眼前,她的眼神像在輕輕的嘆息。
我突然驚覺,店長可能是唯一在一個晚上看過我掉淚次數最多的人。
我討厭自己的多愁善感,這會讓我難堪。
但她眼神裡的平靜卻讓我知道,她是一個能靜靜聽我的心事的人,不管我的矜持和勇敢是碎得如何體無完膚,只剩下失去雁婷後那失控的哀痛。
或許,這真的是我們的寂寞。

在瑞芹離去的那天,補習班下課雁婷來找我,當她的頭靠在我胸前時,緊緊抱著雁婷的我默默的掉淚。
不知道為什麼,在瑞芹離開我之後,我才突然看得見雁婷的付出、雁婷心甘情願的陪伴、雁婷的溫柔、還有她委屈求全才說出口的“藉慰”。
不管後來有好一陣子我的腦中不斷出現瑞芹哭喊著的聲音還有離去的背影,我都很努力的把雁婷的影子翻出來,然後在腦海中用雁婷的一切把我對瑞芹的所有印象全數覆蓋。彷彿像要強逼自己瑞芹的一切都沒發生、不存在過似的,讓雁婷的聲音、身影、手勢、動作、表情充滿我全部的思考,我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雁婷的種種化為一片一片紙片,飄落下來遮住了瑞芹,一層一層的掩埋住瑞芹在我心裡曾有的位置,漸漸看不見。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種畫面不停重複的在我的腦子裡上演著,但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在不經意的想起瑞芹時,我都會自然而然的重覆上面的畫面。
我想我就是這樣的個性。
自覺不堪的,就找個合理化的方式自我逃避。
到後來,對瑞芹我所記得的,就只是一個巴掌聲,還有怎麼樣也無法用任何方式覆蓋抹去的那一句:『趙均逸!你為什麼一定要那麼霸道呢?』。
每每想到這句話,我都覺得尖銳刺耳。
刺耳得能讓我停下手邊正在進行的所有事情,然後打電話給雁婷。
『喂?^︶^』雁婷接電話的聲音總是這樣,明亮輕快,帶著清新的氣息;聽到這聲音我都會想到她笑瞇的眼睛,還有上揚的唇。
『沒事……只是想打給妳。妳忙嗎?』我站在上台北後租來的公寓裡,陽臺外可以看見冷冽的月光,瑞芹的聲音還沒完全從腦子退去。
『還好。只是剛剛學長剛教完一隻舞,有點累。』雁婷微微喘著氣,聲音還在笑著,聽起來非常開心。『吶,今天教的拉丁舞跳起來好好玩哦,不過我竟然踩到了學長的腳,幸好他沒有瞪我……還有我跟你說,我在轉圈的時候竟然就轉去了同學的位置還差點打到她。可是學姐說我跟拍子跟得很好,姿勢也很漂亮哦……』雁婷一開始話題就常說個沒完,而這時候我就會微笑著,靜靜地聽;在這樣的通話中,不知不覺,我就會漸漸把瑞芹的聲音遺忘。
這是我跟雁婷,大學一年級。
聯考放榜後,我考上了政大。收拾行李,遠離了家鄉、遠離了台中、遠離了瑞芹、一併遠離了我青澀時期的所有的苦澀回億,北上政大就讀。
我不是孤單一個人,雁婷考上的是北師大;我們互相恭賀,接下來的日子就忙著。一起撿拾在中部的回憶、一起裝箱打包、一起搭車北上、一路微笑。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們互相鼓勵。我跟雁婷緊緊牽著手,扶持著在台北的歲月。
我沒有瑞芹的任何消息,MSN、電話沒任何人提起,在往後的很多年的高中同學會也沒見過瑞芹來參加。只是從那年的巴掌聲和瑞芹的眼淚落下後,我學會了不再過問,也把我手邊所有跟瑞芹有關的連繫全部斷絕。
我告訴自己,要很認真、很投入的愛雁婷。
而雁婷在師大,依然是個很亮眼的女孩子。
她把自己的各方面都準備的很好、很完美,然後一頭栽進了國際標準舞,過著很充沛愉快的大學生活。
雁婷總是這樣的,毫不吝嗇的與別人分享的她活力與耀眼,她是一個很出色的存在,只要有她的場合都可以感受到她的笑聲與熱情,燦爛的像一朵向日葵。
『……那,你要回去嗎?』耳邊傳來雁婷的聲音,我才想起,我還在跟雁婷講電話。
『啊……抱歉,對不起。』
『厚~趙均逸,你又講話講到一半失神了。』雁婷提高音量抗議。
即使是在罵人,雁婷的聲音還是可愛的、清脆脆的很動聽,彷彿還可以想見她嘟嘴扠腰的樣子;我笑了一笑,看著巷口路燈下一部機車寂寞的駛過。『好好好,我跟妳道歉,……剛剛說了什麼。』
『我說,明天周末,你要去哪裡?』
『妳決定吧,我都陪妳。』
“妳決定,我都陪妳”。
彷彿是一個習慣性的循環,我習慣這麼說著。
我不知道為什麼,但每當聽到雁婷問我類似要去哪、要做什麼之類的問題時,腦子裡會不由自主的跑出瑞芹在我心裡印下的最後那道聲音,隨著時間過去變成一種淒厲的音調怒吼。
這些聲音幽幽細細的,並不真實,只是每當它們從我的腦子深處爆發出來時,總是不由得令我感到一種尖銳的耳鳴,然後頭皮發麻。
然後我就會忍住揉起太陽穴的衝動,下意識的說出:『妳決定,我都陪妳』。
『……嗯,』雁婷沉默了一下。『那麼,你可以陪我回彰化嗎,下個禮拜沒考試也沒報告,我想回彰化去看看,而且我想去吃肉圓,來台北久了都快不記得那味道了。』
『好,明天我去接妳。』我笑著柔聲再對雁婷說了幾句話,然後道了晚安。
在這樣的循環久了之後,我開始習慣讓雁婷決定很多事情。
前頭說過了,雁婷是個很行動派、很亮、很耀眼的一個人,這樣的個性讓她在大學生活中過著多采多姿的生活;哪一間牛肉麵店最道地、哪間牛排館的東西量多又美味、哪裡有結實有嚼勁的好吃貢丸湯、哪裡的民生用品賣得最便宜、哪一間百貨公司正在打折出清……全都是她在繽紛的交誼圈中習得的生活常識。雁婷對於台北懂得比我還多,往往在我無法決定接下來的去處時,都是她在拉著我跑,我頂多開著車當司機,聽她一路雀躍。
我一直以為久而久之,我和雁婷都是習慣的,習慣我們這樣的相處模式。

「你大錯特錯。」店長的聲音,ESSE在她手上輕輕飄著煙霧。
「我知道。」突然一陣疼痛,我低下頭才發現箱菸已經燒到尾端,熄滅前灼熱了我的手指。「她今晚就跟我說了。」
「發現得有點遲吧。」她輕輕揚了揚嘴角,我決定把她那表情解釋為冷笑。
「是遲了。」我將菸屁股揉進了菸灰缸裡。「這些日子在她心裡有很大一段的殘缺,只是我沒去發現,也從來沒去補她內心那個缺。」
「人是很難猜的。」她笑著,是微笑,眼神透出一絲我幾乎看不清也不會解釋的哀傷。
「我知道。」就如同對於燦爛耀眼的雁婷,我從來沒想到過要去挖掘她的敏感與脆弱一樣。

我跟雁婷竟然也在一起了七年。
我一直以為這七年的時間,是足夠讓我去懂她的。
但到如今這個地步,對於雁婷,我除了她的笑臉、她的開朗、她的撒嬌、她的固執、她的貼心、她認真起來的拗脾氣外。
除了這些東西,我還懂她什麼?
當我見到她今晚崩潰的嘶喊和眼淚時,我才知道這七年來我懂的她與那個一貫開朗面容下真正的董雁婷相較起來,是多麼的微乎其微。

雁婷陪著我,走完了在台北的日子。
在台北唸書的日子不好熬,但我是快樂的。
因為有雁婷在。
那雁婷呢?
她也很快樂,除了在我說出『妳決定吧,我都陪妳。』時,沉默的時間會越來越久。
22歲那年,我和雁婷一起回到了中部。
四年的時間並沒有讓中部的改變太大,頂多是路上的年輕人跟台北比起來雖然沒那麼花枝招展,但明顯的新潮了許多;至少四年前我在街道上行走時,不會看見滿街的迷你裙、還有在濃豔的妝扮下那青澀的面容。
這是我第一次深切的覺得,很多人事物,都很明顯的在改變。當猛然一回頭,看見路上的孩子們以我們曾走過的方式在人生的道路上行走歡笑著時,會有一種『啊…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的感慨。
大學畢業後我因為家族遺傳性疾病的關係不用當兵,很快的在中部找了工作,說服爸媽減輕許多工作上的負擔,另外扛起唸高中的妹妹的生活開銷。
至於雁婷則是考進彰師大的歷史學研究所,她忙錄的時間變得多了,但面對我時臉上的笑容依然不變。
記得有一回下大雨,放假沒事做的我臨時起意要去雁婷家借她的歷史書籍看,順便陪她寫論文。
一路上雨真的很大,只是在靠近雁婷家時,遠遠的,就看到一個沒撐傘的人影濕淋淋地站在路旁。
『妳在做什麼?』我在她身旁煞車,拿下安全帽,皺眉。
『呵呵。』雁婷回過頭,看到我笑了一笑。『等你。主要是最近論文寫得有點悶,突然很想淋場雨讓自己清爽些。』
我把車停好,將她拉進騎樓。『改掉這個壞習慣。』雁婷只要心情一不好就會喜歡淋雨,她笑著說從小時候她就這樣了,問題就在只要一下雨她就會心情不好,說不定她是屬貓,喜歡淋雨的貓。
『為什麼妳這麼喜歡淋雨呢?』我嘆了口氣。『幫幫忙,別這樣虐待自己好不好?』我脫下自己的外套試圖擦乾她的頭髮。
『呵呵,』她看著我的眼神有一點迷濛。『你不覺得淋雨是一件很唯美的事情嗎?』
『那叫找死,不是唯美。』我繼續搓著她的髮絲,語氣夾雜著擔心和不爽。
『那麼淒涼呢?』她瞇著眼睛笑,弧度像一抹彎彎的月亮。
『喂!』我作勢瞪她一眼。
或許從這個地方,就可以看出在雁婷平日亮麗的笑臉下,那多愁善感的性格。
只是對我來說,她還是永遠笑臉迎人的向日葵,我一直自以為是的認為,雁婷表現給我的,就是她的一切。

九月,中秋節到來的季節,我跟雁婷,24歲。
『我想吃軟糖。』我坐在雁婷房間的單人沙發上看著汽車雜誌,她突然扒到我身上這麼說。
『啊?』我沒把眼睛離開雜誌,這樣回她一聲。
她抗議了,嘟起嘴巴把我的汽車雜誌抽走。『我說,我、想、吃、桶、裝、軟、糖。』
我捏了一下她鼓得圓圓的臉,富饒趣味的笑著:『妳是說那種拿來騙小孩、每一顆不同顏色、色素和糖精高的要命、一桶還要兩、三百塊的那種坑死人不償命的騙人零嘴?』
『對,』她嘴巴噘的老高。『有意見嗎?』
『好好好,』我笑著朝她的臉一個頰吻。『這兩天我去幫我老媽買中秋節烤肉用的東西時,順便買給妳好不好?』
『好。』雁婷笑著,很開心的笑著。
領了我親愛的雁婷下的旨,中秋節的前一天我和老媽一起出現在大賣場,苦命的為即將到來的中秋節盛事──烤肉做準備。
在老媽逛到肉品區與人廝殺不下時,我踱到了零食區找尋我的目標。雁婷要的玩意兒不難找,它們被一桶一桶整理的排列在高架上。我站在架前認著標籤,在餅乾桶還有綜合桶間找尋雁婷要的軟糖桶;一對年紀大概五歲到七歲的姐弟衝到我面前,指著糖果桶對跟在後頭的婦人笑著跳著地喊:「媽咪我要這個!!」,婦人推著推車走過來,身高莫約150的她躊躇著怎麼伸出手,我從架上拿起小朋友興奮的眼光中盯著的其中一桶,遞到她面前。『需要我幫忙嗎?』
婦人看著我,感激的笑了一下,說了聲謝謝。我把糖果桶放到她的推車裡。
『跟叔叔說謝謝。』婦人低頭說。
『叔叔謝謝!』『叔叔謝謝!』小朋友的聲音,實在天真的可愛。
婦人對我點頭示意一下,領著雀躍不已的兩個小朋友離去了。
我笑了笑,視線回到展示架上,發現剛剛兩個小朋友目光所及的,就是雁婷要的軟糖桶。
『都這麼大年紀了還在跟小朋友搶這種東西吃。』我從架上拿起一桶,想著雁婷很認真的撒嬌表情,忍不住邊微笑邊搖頭。然後拎著糖果桶,帶著我那殺出重重阻撓、戰果豐碩的老媽前往收銀臺結帳。
『先生你好,請問需要打統編嗎?』收銀臺的小姐剛結完前一個客人的帳,邊敲著收銀機邊問我。
『不用。』我掏出錢包,一抬起頭很不經意的掃過側向我的收銀小姐制服胸口的員工識別證。
『好的,那麼……』她俐落的轉過身正對著我,然後在下一秒突然定格。
我的視線,從她胸口的識別證,緩緩的,往上移到她的臉。
她的臉對向我,嘴巴張了張,似乎是一瞬間突然失去說話的能力。
回憶排山倒海的灌了回來,這次沒有雁婷的身影出現將我腦海裡浮現的那個人遮住,我又想到了高中三年級的午後,她告訴我的秘密、害羞的神情、惶恐的眼神、還有那一掌在我臉上的力道、和頭也不回的身影,當初的嘶喊也開始在我的耳膜邊尖銳的哭訴著。
那個高三沒有再回頭,一直讓我以為已經奔出我的過去的模糊影子,剎那與站在我面前這蒼白纖瘦的女孩子完整重疊,清楚鮮明地烙印上我的視網膜、還有記憶。
『……均逸?』
『……瑞芹?』
事隔六年,我沒想過,我會再遇見瑞芹。
【10】
「真是纏綿悱惻驚天動地感動人心的再相逢……」店長這麼說著,低頭啜了一口我說故事期間她去泡的花茶。「……拜託,你們以為你們在寫小說還是在演八點檔?」她說這句話的時候,還老大不相信的瞪了我一眼。
「纏綿悱惻妳個大頭鬼。」我回瞪她。「我自己也愣了很久好不好,我從來沒想過我跟瑞芹會再遇上,還是在我一手拿著醃牛肉一手提著糖果桶的情況下。」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我捧起杯子,才發現橘色卡農已經在回憶往事的期間不知不覺的被我喝完了。
「續杯嗎?」店長站起身,拿走我手上的杯子。
「好。」
店長拿走杯子踱進吧臺,以一種優雅的姿態開始忙碌起來。
我瞄了一眼掛在牆上的鐘,這是我今天晚上第一次正視時間。
「一點了。」我說,雷雨聲依舊隆隆,窗外的黑夜默默的佇立,樹木的枝頭以一種狂暴的姿態伴舞。
店長抬起頭瞄了鐘一眼。「嗯。」
「這場雨不知道會下到幾點。」我望著窗外。
「你把故事講完就會停了。」她走過來,在我面前放下了杯子,一股溫熱的果茶香在我面前散發。
「妳怎麼知道。」我低頭喝了一口,感受著香氣漫延,一股暖流緩緩的通過我全身,那種味道細細柔柔的帶著點甜、又混著一絲果香酸味,在與店長分享過往的過程中會揉合情緒與感觸,勾出我的回憶裡很多埋藏在心中自己幾乎要忘記的部份。
「我說了算。」她笑著。

那年中秋節的烤肉對我來說場面很尷尬。
我家的小院子裡一下子擠了很多人,我老爹我老媽和我老妹這些基本成員外,還有雁婷、雁婷的小表弟小表妹、還有硬是被老媽拉來的瑞芹,還有瑞芹她弟。
院子裡,老媽邊揮扇子邊吆喝著這邊再放塊肉、那塊雞翅熟了、阿弟阿妹不要顧著喝汽水不然等一下會吃不下等等之類的。
整個晚上我都沒和瑞芹講話,也沒和雁婷講幾句話,因為她整晚都和瑞芹窩在一起,許久不見的好朋友她們看起來似乎非常開心。
但是院子小,瑞芹和雁婷的對話我雖然沒聽進全部,也略知一二。
瑞芹說,從大學開始,她就在那家大賣場打工。
瑞芹說,她的大學生活在修學分的過程有點慘淡,還有幾次差點被當過不了關。
瑞芹說,她每天都很忙,熬夜對她來說是常有的事;同學會她很想去,只是實在是抽不出時間,或者是一不小心就睡掉了。
瑞芹說,她一直找不到自己符合自己志趣的工作,所以她還是待在大賣場,朝自己的夢想進修中。
瑞芹說,那年那個攜手與她一起上大學的男朋友,在大三的時候就分手了。
瑞芹說……
瑞芹說了很多。
我一次也沒插進她們的話題,即使看得出來雁婷很努力的想把我拉進去,我還是會藉口推辭跑去一旁裝忙。
我不知道為什麼。
但我就是覺得從某個時候開始,我內心深處就恐懼著接近瑞芹。
這種恐懼不是在說我是個怕死的傢伙,受過一次挫折後就再也抬不起頭;而是我下意識的懼怕著,懼怕著接近瑞芹後,我依然會無法從瑞芹身上找到這六年來塞在我心裡的某個東西的答案,但是那個東西又會對我造成極大的心理壓力。
只是〝那個東西〞到底是什麼,我還是不很清楚。
我坐在院子的矮牆上,默默的啃著串燒。雁婷拿著一罐可樂朝我走了過來。
『你幹嘛躲著她?』她劈頭就這麼說,拉開可樂的拉環遞給我。
『不是我在躲她,只是……』我接過雁婷手上的鋁罐,她學我翻到矮牆上坐了下來。『很多東西…已經不一樣了,當然我知道事情過了那麼久,大家也該成熟了,或許我跟瑞芹都可以做到一笑而過;只是我一直覺得有一些事……』我望著前方五公尺遠前的瑞芹,她正在逗雁婷的小表妹玩。『好像不只有那麼單純,也許是在過去的某些環節,我還無法釋懷。』
『哪裡?』雁婷問,兩條小腿懸空輕輕晃著。
『我如果知道是哪裡的話,現在就不會那麼苦悶了。』我把可樂放在矮牆上,手爬了爬頭髮。
『嗯,那就別想了。』雁婷拿下我的手,微笑著看我。『有一天,或許答案會出來的。』
『希望如此。』我苦笑。
雁婷瞅著我瞧了好一會,然後用很活潑的聲音說。『瑞芹說下個月第一個禮拜六日她放假,問我們要不要一起去北投泡溫泉,吶,去不去?』
『妳決定,妳去的話我陪你去。』說完這句話,我把可樂一口氣灌完。
這一句話後,雁婷沉默了很久很久。
『怎麼了?』我把可樂喝完發現不太對勁,轉頭問她。
她張開了嘴,卻又吞了回去,笑著說了一聲沒什麼。
後來我們沒有跟瑞芹去泡溫泉,我沒問雁婷為什麼,她也沒說。
總之,在時間緩緩的流逝過程中,很多事情都像是靜靜的躺在沙灘邊,被捲過的潮水刮起帶走,漸漸的連痕跡也淡薄了。
從雁婷這邊聽說,接下來的日子她還是有跟瑞芹連絡,兩個人很珍惜高中時期好姐妹的緣份,她們的連繫後來似乎就沒斷過。
而我有幾次接到瑞芹的電話,每次打來她都是語焉不詳,最後都是在一片沉默下跟我說bye。
我不是刻意要疏遠瑞芹,我也不是擔心我會舊情復燃才跟她保持距離;到這個年紀了,我知道自己是很認真的愛著雁婷,自然不會有太多多餘的情感和衝動。
只是在無形中,我總是會覺得我跟瑞芹間有一道牆,似乎是我們經過六年的時間還解不開的;而那道牆,瑞芹似乎也感覺到了,只是我們雙方都沒有去溝通那個問題點到底在哪裡,而是互相站在牆的一邊彼此嘆息,然後掉頭走開。
中秋的喧嘩悄悄的停止了,寒冬到來,聖誕節的尾巴還微微的閃著七彩的燈光,新年就來了。
我,25歲,過年對我來說沒什麼感覺,只是牆上的新月歷提醒著我又老了一些。
也就是從這一年開始,完全毫無預警的,我開始抽菸。
大概也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當腦子很亂的想著一些事情,但又理不出個頭緒的時候,我會一個人到水藍蒲公英別館,點橘色卡農。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些習慣的理由是什麼。
只是從去年的中秋節開始,瑞芹以極高的頻率在我和雁婷的生活圈中出現,要我不去思考一些從小到大與瑞芹一起成長的過程也很難。
現在的我仔細想來,當初為什麼會喜歡瑞芹的原因,真的就像是雁婷當年所說的:『沒有什麼理由,就只是喜歡而已。』那樣的單純。
那種單純在長大後、在我真正愛著雁婷後,回顧起來是一種無邪的爛漫天真。
即使新的一年到來,時間依然以同樣的速度流逝;這樣的一年在我口袋的菸常常被雁婷沒收、陪雁婷抱怨她的論文難寫、接瑞芹支支唔唔不之所云的電話、邊抽菸邊回顧著我跟瑞芹究竟還有什麼問題還沒釋懷、窩在水藍蒲公英別館發呆一整個下午偶爾聽還不太跟我來往的店長輕輕的彈著琴、和同事一起抱怨上面的頭頭沒良心、罵下面新來的菜鳥不長進……如此日復一日的規律裡,所謂的新年還是悄悄的過了一大半。
然後是夏天,雁婷從史學研究所畢業了。
與雁婷交往這麼多年,我們也已25歲。已經聽過不少親戚朋友在老媽四處吹彈我們的戀愛史後,四處來良心建議兼熱烈關切的〝指示〞我們該結婚了。我跟雁婷對這些外來說法都是一笑而過,當然對於娶雁婷的這主意我完全樂在其中,但研究所剛畢竟的雁婷說她想要等自己在教師生涯的根基穩固後再考慮,這段時間她要努力培養自己;我也就順著她,繼續扮演著在人生路上與她互相扶持的角色。
我萬萬沒想到,在這個夏天末,我和雁婷的愛情接受了前所未有的巨大衝擊。
我很愛雁婷,真的很愛她。
只是今年的九月,一切都結束了。
曾經一起規劃的未來,似乎都在雁婷的眼淚下啪的完全龜裂,然後一片片的剝離,我們的愛情在我的心裡和腦子裡隨著美好畫面的剝落變成一片片的空白,還伴隨著滴著血的聲音。

「讓我猜…」店長轉著右手食指在太陽穴旁畫了幾個圈圈。「是蠢過了頭?」
「什麼東西蠢過了頭?」
「你跟那個叫瑞芹的女人啊,難道是她出現後又這樣若有若無的引起你的心思,弄得你整天魂牽夢縈的,結果觀察到了什麼的雁婷試探性的跟你說『你當初的幸福回來了,現在回到瑞芹身邊去吧』,然後你乖乖的說:『妳決定吧,我都好』,雁婷就火大自己跟你分手了?」
按耐住一股把杯子塞進她嘴巴裡的衝動,我瞪了店長一眼。
「呵呵,開玩笑的。」她聳聳肩膀說:「不過那句話,確實是女人的大忌哦。」
我沒有回答。店長繼續說:「通常來說,女人是很討厭幫男人做決定的。她們可能很樂於幫男友搭配服裝,決定髮形,替他們挑選配件或飾品,但在天性上,在男人與女人的世界裡,女人還是很依賴男人的生物。她要偎你的肩頭依靠、要你站在她的前面當他的城堡,如果你習慣讓她決定一切、讓她得靠自己堅強的站立在你們的愛情上,那你要怎麼讓她相信你是她要的永遠,她要的依靠?」
我沒有回話,嘴唇邊溫溫的橘色卡農依偎著涼涼的杯壁,逐漸冷卻的香味有點像流失掉的愛情,已經沒有一開始留戀的那股暖熱溫醇。
「或許妳,說的沒錯。」我開口。
「嗯?」
「雖然也不完全像你說的那樣,不過真的是有點蠢過了頭。」
店長嘴角稍稍的翹了一下,有點像是無奈的苦笑,也有點像是”果然猜中了”的興災樂禍。

這件事情發生在一個禮拜前。
跟今天一樣,也是個該死的雨夜。
我一個人寂寞的撐著傘,走在雨聲敲著柏油路的街上。
其實當時的我只不過是個剛下班就被在廚房奮戰的老媽叫去街角的超市買醬油膏的路人甲。
在去超市的路上,我會先經過瑞芹的家。
其實我本來實在是不用管這件事情的,只是有個男人開著一輛車停在瑞芹的家門口,從我遠遠看見他們像在爭吵似的說話,到我走近時,他們站在敞開的車門口,有些微的拉扯。
我沒有出聲,選擇停下腳步,站在他們的身旁用很刻意的姿態看著他們。
『…你是誰?』最先發現我的是那個男人,他停下了拉著瑞芹的手,這麼對我說。
他的聲音其實很客氣,倒是沒有八點檔那種芭樂的“老子跟女友吵架你來湊什麼熱鬧”那種老大不爽的姿態。
『我是瑞芹的鄰居,』我聲音很冷。『在大馬路上跟女孩子這樣拉扯很難看,你知道嗎。』
那個男人看了看我,再看了看瑞芹,而瑞芹則是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我看。
雨下的很迷濛,我不會解釋她當時眼裡的情緒到底是惶恐,還是無助,或是看見有人替她解圍的欣喜。
然後瑞芹很用力的甩開了他的手,退一大步站到我身後。
那男人似乎很絕望,跟瑞芹對看幾秒後,沒再多說什麼,關上車門,引擎的聲音慢慢的被雨聲壓遠了。
『妳男朋友?』我問。
瑞芹站在我斜後方,過了好幾秒才用很低的聲音說了一聲不是。
『進屋去吧。』我稍稍側過身面對她,發現她已經被雨淋了大半。傘很小,我撐在她身旁,感覺到自己的頭髮開始被冷冽的雨滴浸潤。『再淋下去會感冒。』
她搖搖頭。
雨還在下,她臉上滑過水滴。
然後瑞芹低下了頭,我們的距離短到讓她的額頭剛好抵在我的手臂上。
我沒有動,只是靜靜的看著瑞芹細瘦的雙肩難克制的抽動著,還有在雨聲裡夾雜她的嗚咽。
在那短短的時間裡,我想起已經忘了很久的那段青梅竹馬的歲月、已經忘了的童年歡笑、已經忘了的年少時那股深深喜歡、快要忘了的那個巴掌聲,還有那個尖銳的哭喊似乎也在這一刻變得那麼不真實。
我甚至忘了自己出門是為了要幫老媽買醬油膏。
我不知道跟瑞芹在雨裡站了多久,她最後只是離開我的肩膀,很輕的說了一句不好意思還有謝謝,就頭也沒回的進屋。
我像是靈魂被抽離了身體,感覺渾身空盪盪的走回家。那天的晚餐,我吃的是沒有沾醬油膏的皮蛋豆腐,也被我老媽念到臭頭。
當晚凌晨一點多,我睡得迷迷糊糊,接到瑞芹的電話。
『均逸…』瑞芹的聲音很小。『如果時間點回到高三那年、回到我們一起討論升學去路的那一天、回到當時的我和你,你…還是喜歡我嗎?』
『……』我還沒醒,有點懷疑要怎麼消化這句話想表達的意思。
瑞芹繼續說:『如果…當時我沒有認識雁婷,沒有認識他,雁婷沒有喜歡你,我也沒有喜歡他;那麼在你說喜歡我的那一天以後…我們現在會在一起嗎?』
『瑞芹,』她的最後一句話終於把我打醒了,我躺在床上,睜開眼睛。『妳到底想說什麼?』
我感覺到自己心裡有一種徬徨,彷彿瑞芹只要再多說一點什麼,我就可以找到六年多來,那個壓得我無法再用普通的心態去面對她的答案。
雖然我也不知道,得到那個答案後,在現在的瑞芹跟我之間還有什麼意義存在。
只是對我來說,高中三年級時青澀的苦戀,所得到的傷痕累累的結果並沒有完全得到復原,它們只是隨著傷口結成一塊一塊的疤,那滿目瘡痍年少的我只是隨著時間過去,被所謂的大人成熟表象掩埋在心裡的某個地方。
我隱約瞭解,似乎只要由瑞芹說出些什麼,六年來阻隔著我跟她的那道牆,就會在下個剎那崩坍,當年那個難堪的傷痕累累的我似乎就能得到救贖。
電話裡傳來的是瑞芹很輕的呼吸聲。
我只是靜靜的等著。
瑞芹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幾分鐘過去後只是說了一聲再見,就掛上電話。

台長: 小音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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