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藥】
『吶,』她蜷在男人的懷裡,側身弓著,黑色長髮及腰,絹子般的掛在男人坦露而蒼白的胸口,像幅濃烈的水墨。『有點倦了。』
「渴不渴?」男人揉著她的髮,深深的吸汲髮際邊上的香氣;很好聞的味道,香草,還有桂花。「我去給妳買點水?」
目送男人出門後她下床,腰際滑過染濡著體溫的被單;繞過一地凌亂:上衣、外褲、還有她的內衣,再繞過還點著燭光的大理石餐桌。
兩支慘白的蠟燭高瘦地站在燭台上沉默落著蠟淚,桌上堆著沒用完的餐點。
就那樣裸身繞過桌子走進浴間,把自己關在門裡,只覺一陣反胃。
弓著身子趴在馬桶邊,晚餐毫無保留的吐了個乾淨。
嘔到胃微微抽慉地發疼、估摸著是沒東西好吐了,才打開水龍頭抹了抹臉上的狼狽。
反手押下馬桶水箱上的按扭,沖去那些一個多小時前還稱之為食物的東西。
會糟天譴的。她這麼想,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苦笑了一下。
這個症狀其實已經好一陣子了,每當生理的慾望被充實的餵養,隨之而來的就是這種幾乎連腦漿都能捨棄一般的噁心症狀。
說不上是一種病態的精神官能症、還是一種代償?
這種現象,起自她殺了前夫之後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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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前夫,其實他們並沒有實質的婚姻關係。
從還是孩子的時候就在一起了,歷經快十年,走了許多人生重大轉折的路,兩個人一直沒有分開過。
已經不像是情侶,相處與交際,就像結縭許久的夫婦一般,連第一次接觸的人都常誤認他們已是夫妻。
但比起相濡以沫,更像相敬如賓。
她對那人保有一定程度的尊敬、信仰、甚至崇拜,當出席朋友間的活動時,外人看來就如同一幅完美佳偶的最佳典範。
可惜她心理明白,身體的表現也漸漸清楚;她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心靈伴侶,卻無法成為那人期望的愛人。
從後來三年完全分房而睡的生活可見端倪。
只因為她恐懼、並且抗拒。
那人很愛她,她很明白,只是愛得如同手握魁儡般、巴不得將她層層剝開檢視一切並細細操控。
那人愛她至瘋狂而激烈、且趨近於病態。
多年了,她也習慣了,都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內,只是漸漸的,她無法再愛那人,無法有任何的親密行為。
那人還是她靈魂中的伴侶,談生活、談理想、談抱負時一切都很好;只是說不上來也無法解釋的,當那人一跟她一扯上愛情這字眼她就想逃。
那人心裡明白她越來越遠的距離,卻一昧的逼緊、急著要她證實她其實已經渺無的愛情。
事發那晚他跟她大吵了一架,那場架她想不起來爭執的原因,只記得過程中眼前數度昏黑;回過神來已是深夜,散髮赤足、神色落魄地倒在他家玄關。
『為什麼...?』
「我帶你過來的。」他邊開燈,淡淡地說。
她低頭才發現自己一身血跡,手上拎把染血的短刀。
『我殺了那人。』她說;開始憶起昏厥前,滿室惡紅,以及那人猙獰而絕望的臉。
他只是看了她一眼,扔給她一條浴巾。
沖洗過後她沉默地坐進沙發,檢視自己清洗乾淨的身體。
手心窩有幾道細細的劃傷,不太礙事;比較觸目的是左心口上短而深的刀痕,清洗過後周邊的血塊剝離,持續滲著血。
她不記得什麼狀態下傷的,唯一解釋是那人死前的掙扎讓她反手刺上自己,不過或許是驚懼過度,並不太痛。
她沒想去醫院,他也沒要求,一夜就蹲在她腳邊,細膩而沉默地為傷口擦藥。
上完藥,他拿著一根細長的黑針,一下一下深而慢地扎著胸前那道傷口翻出的紅肉。
起初很疼,腐蝕般地疼,不過他沿著傷口邊一針一針的扎,興許是疼久了,就麻痺了。
問他在做什麼他也不答,所以她只安靜地看,看著黑針上頭若有若無地閃著紅色的黯光,隨著他的手沒入她的肉裡,一下一下。
那手法不像清瘡,倒比較像是...刺青。
等最後一針扎入她的心口,血終於止了,他才收手,壓上紗布、綁好繃帶。
『是什麼?』她忍不住又問了一次。
「毒藥。」他淡淡地回答,雖然答案莫名其妙。
她也就沒往下問,他的脾氣她明白得很,他沒打算多做解釋的事,就算問破了嘴也不會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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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回到與那人同住的公寓,其實,還沒打算下一步;只是想該面對的終究得面對,卻在踏進屋子的瞬間有點恍惚。
屋子裡乾乾淨淨,或者該說根本被清空;兩人的物品徹得一點不剩,沒留下一絲居住過的痕跡,
昨晚在她眼皮子底下滿牆的濺紅也似不存在般,四壁空盪盪的。
腦門一下嗡嗡響,呆坐在地板上躊躇了四個小時後,給那人的公司撥了電話。
辦公室小妹說那人一早就請辭了,還是親自進公司遞的辭呈。
...怎麼回事?
顫著手鼓足了勇氣給那人的手機發話,轉進語音,告知她這支電話無人使用。
心一橫,打電話給那人遠方老家。
無法接通的號碼。
這比回頭收拾屍體或投案都讓人慌張;一具被殺死的屍體消失了、並且一切仿佛若無其事地自動粉飾太平,怎麼回事?
她明明,殺了那人。
暈暈乎乎地回到男人家,他正在陽臺邊,點著菸、安靜地與停佇在鄰戶窗台上的烏鴉對望。
「神隱。」當她破碎地拼述出狀況後,他只慢慢的吐出這兩個字。
『神隱?他嗎?』一具已經死透的屍體?
他轉過頭來只是微微一笑,夕陽折射下的眼瞳漾著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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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胸那道傷口不到一周就全好了,在完全沒縫合、沒照料的情況下;他替她卸下繃帶後,薄薄的粉紫色皮膚下只爬著一道淡淡的疤。
那人從此沒了消息,與其說死了,倒不如說像從來不存在。
她則在他家留了下來,工作換了,連朋友都完全重新洗牌。
唯一的舊朋友只剩他。
他跟她打小相識,是她國中一年級時公寓樓上新搬來的鄰居,
她從來沒弄懂他究竟多大,剛搬來時身高跟她平高卻看起來弱小許多;沒見他上學,只曉得他父母低調地讓他在家自修,隔年樓上突發了場蔓延三層樓的大火、他雙親是唯一的傷亡。
她母親扛著獨立扶養她的重擔,卻捨不得鄰人的孩子一夕成為孤兒,把他接進家裡,轉介幾個社會機構安排,他才上了國中一年級。
他很順她們的心、卻十分沉默,同住了五年直到她去外地念大學為止,他對她而言依然神祕。
畢業後出社會,留在這個異鄉城市,某一天才經由母親得知,他也搬遷此地、住的地方甚至離她不遠。
一股溫馨,異鄉總算有個血親般的照應;從此之後只要有任何大小事,她就會習慣性地去按他家的門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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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是一種很神祕的引力,當年也是個孩子的她,第一眼就很愛那個蒼白瘦弱的孩子。
只是那種愛與同儕形容的那種粉紅色、包著脆糖的甜美不一樣,她一直遠遠看著在任何人身邊都顯得畏怯而神秘的男孩,心裡有種難以言喻的憐。
他住進她家的第一天,她喚他吃晚飯,打開房門只見他曲腿弓背坐在角落,在沒點燈的房裡像座蠟像般,向著窗的方向、灑了一身陰鬱的暮光。
她進房,走近他身邊,學著他抱腿坐下。
許久都沒有開口,她伸出手碰觸他的手臂試圖說什麼,卻撫上一股尖銳的冰冷、渾身一顫。
接著毫無預警掉下眼淚,完全不明白原因,只覺一陣不知何來的心痛。
那孩子轉過頭看她,咖啡色的眼珠子在夕陽渲染下透著緋色;緩緩移動細瘦而蒼白的手指,勾著她的手。「我不會哭的,」他說:「所以妳也,別再哭了。」
那是她第一次清楚地聽到他說話,乾淨而堅定的少年嗓音。
她是獨生女,卻從此愛憐他如同自己的手足。
即使少年慢慢成長、成為一個男人,在她眼中依然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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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消失的事件後,她在男人家住了兩年。
很多東西在時間的洪流下還是不會改變,他還是沉默而神祕,她照料他還是如同至親。
漸漸眼神出現轉化,兩人之間還是如手足般地相處,沒有開口要求、沒有傾訴定情,卻在手指滑過彼此的髮絲間、流露戀人的共識。
但那人的影子在她心裡卻是個阻礙。
在與男人的第一夜過後,她趁著他入睡後摸進浴間,腦子裡一直出現那人死前濺起血的臉。
下體還殘存著方才餘落的悸動,接著她頭疼欲裂地吐了。
從此這變成一種反射性的毛病,只要在性歡愉過後,就會出現這樣的反應。
她覺得這是那人對她的懲罰,懲罰她奪走的愛情與生命;
一方面又承受着對男人的虧欠,他對她的情感依然乾淨的如同那個沐浴在夕陽下的少年,她卻用那人的血樹起了這個罪孽淋漓的十字架。
一方面又非常矛盾,如果和那人沒有走到這個地步,她完全不明白原來她還有愛人的能力。
如此深愛著、原本以為不會愛上的這個男人的能力。
在浴室把自己清理乾淨,回到房間,男人睡得很沉,完全沒感覺她下床又回來。
替他拉好蓋被,抱著他側身一起睡了;手指順著他的背脊往下滑,卻在背腰下摸出了一個奇怪的弧度。
長長的、延伸出尾骶骨拖在身後、包裹著薄薄肌膚的骨骼,骨骼的盡頭轉為柔軟、卻明顯摸得出帶尖端的刺。
惡魔啊...?亦或是,蠍?
她只是好奇,卻一點也不驚訝。
沒想吵醒他,手卻不自覺的在那尖刺上撓弄;一個不慎被刺了手指,收回手時只覺得強烈的一麻,探入冰窖般地冷。
她想起年少時那個暈染夕陽的房間裡,第一次碰觸到他的感覺就是這樣。
男人抿著唇一聲輕輕的短哼,隨即又睡得像個月光下的孩子。
手整整麻了兩天,指尖還有點腫,怕被發現那小小的洞眼所以包起了白紗布;他問起時只得調皮的笑,說自己笨給車門夾了手。
一夜一夜、他在她頸側入睡後放心地睡得越來越沉,有時會常忘了隱藏那細細的尾刺。
她從來沒道破她發現的什麼,如果偶然摸到了,也只是安靜地撫著它入睡。
有時候他睡到一半會身體一震突然醒來,睜眼瞬間老是藏不住那紅光。
她也只會微笑甚麼也不問,擁著他繼續入眠。
她一個人類女子,怎麼會愛上這麼一個非人?
她常常在洗澡時看著那道疤,想著他平靜地說著「毒藥」兩個字。
呵,他對她而言,真的是罌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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嘔吐的情況越來越嚴重了,她愛他愛的越深、越覺得虧欠。
一半是活在弒去那人後沉重的悔恨、一半是不忍他與她在一起卻要分擔這個罪孽。
嘔完了,噙著淚洗臉,「還是沒好?」男人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她甚至連浴室門打開的聲音都沒聽到。
『你早就知道啦?』她回過頭,蒼白而虛弱地笑。
他看著她,很不捨的眼神;
接著揚起那根有毒的刺,扎進她的頸項。
雪白的肌膚滾下了紅色的血珠,洞眼邊上開始發青,然後她整個軀體漸漸刷白。
視線開始模糊之時,她望著眼前這個生命中最後一個愛的男人。
一如既往,愛憐又哀傷的眼神。
他一向愛這個眼神,總覺得,那樣的她是美麗的。
只是從那人死後、每當這眼神出現時她總是在笑,嘴角弧度微微彎起那種不易洞察的笑,
笑得寂寞、而讓人疼痛,他只是單純地不忍心、不忍心這樣的她。
歪頭眨眼,無辜地像個孩子,看著她顫然地倒下,尾刺離開她的頸子時,噴出的鮮血像朵豔麗的血曇。
她倒在地板上,喘著氣,眼瞳裡濺入自己的血。
很熟悉的畫面、紛亂的紅。
滿牆的紅,如同與那人爭執的那晚一般、滿牆的......
她的血。
她憶起了刀尖穿過皮膚的觸感,也聽到滑過肋骨插進心窩時如同水泡破掉的聲音。
原來,她搞錯了。
她一直以為自己活著,醒來後才出現這種記憶編排的錯亂;
她被殺了,被那人。
所以,那人才必須消失,為了保護他自己;不管是為了躲避法律、或是躲避眨眼間就莫名神隱了的她的屍體。
「想起來了?」男人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她。
『嗯,我早就死了。』她還躺著,透過染血的眼球漠然地看著天花板
。她回想起當初找不到那人屍體後自己的反應,然後模擬著那人殺死她之後的恐慌。
她笑了, 撕心裂肺地大笑,笑聲中從眼角落下了鮮紅的淚。
滿身紅璃的站了起來,像隻血泊中出世的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