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來分享自序的某段。
（關於敘述黑龍江）
＊驚人的安靜，這種安靜使它成了一條最純粹的河。清亮、冷漠、坦蕩，岸邊沒有熱鬧，沒有觀望，甚至幾乎沒有房舍和碼頭，因此它也沒有降格為一脈水源、一條通道。它保持了大河自身的品性，讓一件件岸邊的事情全都過去，不管這些事情多麼重要、多麼殘酷、多麼振奮，都比不上大河本身的存在狀態。它有點荒涼，卻拒絕驅使；它萬分寂寞，卻安然自得。很快它會結冰，這是它自己的作息時間表，連休息時也像模像樣。
＊涼涼的河水延綿千里，給收穫的泥土一番長長的寧靜，給燥熱的人間一個九九個寒噤。
＊我之所以無法在熱帶定居，一個顯而易見的理由，試看不到霜冷長河的雄偉長卷。看不到這個，我的生命就被抽走了一份本源性的氣質，即便走向了精緻，也會瑣碎和疲塌。
（王元化談妻子張可）
＊人遭到屈辱總是敏感的，對於任何一個不易察覺的埋怨眼神，一種悄悄表示不滿的臉色，都會感應到。但她卻始終沒有這種情緒的流露，這不是任何丈夫牽連而遭受磨難的妻子都能做到的，因為她無法依靠思想或意志的力量來強制自然?發的感情，只有聽憑仁慈天性的指引，才能臻於這種超凡絕塵之境。
＊當時四周一片冰冷，唯一可靠的是家庭。如果她想與我劃出一點界線，我肯定早就完了。
（關於友情）
＊有時久違的朋友會在我們還沒有發現時從背後狠狠地擂過來一拳，這一拳的份量往往不輕，但奇怪的事我們還沒有回頭就能感覺到這種份量所包含的內容，因此總是滿臉驚喜，然後再轉身尋找。我們走在街上，肩膀和後背總在等待著這種拳頭。等了半天沒等到，空落落地走了一路，那才叫無聊。
＊我們或許關愛人類，心懷蒼生，並不以朋友的圈子為精神終點，但朋友仍是我們遠行萬里的鼓勵者和送別者。我們經由朋友的橋樑，向億萬眾生走去。
＊如果，我們長期所信賴的友情竟是虛假的，而這種虛假又並不出於惡和罪，而是出於有情本身的悖論，我們將如何面對？
＊友情的坍塌，重於功業的成敗，險過敵人的逼近。
＊在那裡，早年異域的船隻極難登岸，高聳的峭壁不知傲視過多少轟然而毀的殘骸，但終於，峭壁自己崩塌了，崩塌得千奇百怪，悲涼蒼茫。人世間友情的崩塌也是這樣，你明明還在遠眺外來的危險跡象，突然腳下震動，你已葬身大海。
＊我們的日常生活過的很平淡，不一定能遇到友情全方位崩塌的機遇，因此完全無法驗證立足的友情地基是否堅實。不知道它有岩脈連著地殼，還是僅僅泥壘沙積？有時也想，既然沒有海浪，那麼不堅實的友情地基也就不存在危險，何苦對它過於挑剔？但立即否定了這種寬容，因為這塊自己多年選擇的友情地基，正是自身精神的寄託所在，把有限的生命寄託於一種潛在的危險，這不成了一種自我欺騙？
＊友情的話題雖然處處可以聽到，但它的實質性含義卻讓人不敢靠近，不敢逼視，不敢細談。相識的人們聚會，最輕鬆的說法是“敘敘友情“，其實到時候誰也不會真的敘什麼友情，大多也就是回憶一下過去，胡聊一下家常罷了，友情如此艱深，哪能隨便敘得了的？
＊現在回想，如果沒有這種經歷（幾年前得那次友情事情。），仍然一味不分青紅皂白地朋友來朋友去，人生中會加添著多少虛假和脆弱。
＊友情得來去是一個探測儀，告知你與原先進入得那個層面得真實關係。如果在一個領域，一群朋友突然沒有理由地冷眼相待，栽贓構陷，那就意味著你可以離開了。你本來就不應該出現在這裡，臨時給你得笑臉只是索取和探詢，等探詢明白，彼此無法調和，你的存在只能給這個村寨帶來不安寧，而你住在這個村寨中也非常不安全，那就應該上路。昨日的友情，早已消失在黃昏的牛糞火中，繁星在天，眼前隱約有一條出山的路。不必告別，不要留話，這一切都失去意義，快步離開要緊。
＊一位要好同學遇到的困難使你感到了一種不可推卸的責任，你放慢步憂思起來，開始懂得人生的重量。就在這一刻，你突然長大。
＊幾十年的生命都在尋找友情，難道一個也找不到？找到了，而且很多，但一個個到頭來都對不上口徑，全部是錯位了的友情。
＊友情的錯位，來源於我們自身的混亂。
＊誰也沒有想到，從企盼友情開始的人失，卻被友情擁塞到不知自己是什麼人。川端康成自殺時的遺言是“太擁塞了“，可見擁塞可以致命。
＊真正的友情不依靠什麼。不依靠事業、禍福和身分，不依靠經歷、方位和處境，它在本性上拒絕功利，拒絕歸屬，拒絕契約，它是獨立人格之間的互相呼應和確認。它使人們獨而不孤，互相解讀自己存在的意義。因此所謂朋友，也只不過是互相使對方活的更加溫暖、更加自在的那些人。
＊而奄奄一息的友情還不如沒有友情，對此我們都深有體會。
＊萬不能把防範友情破碎當成一個目的。該破碎的讓它破碎，毫不足惜；雖然沒有破碎卻發現與自己生命的高貴內質有嚴重牴牿，也要做破碎化處理。羅丹說，什麼是雕塑？那就是在石料上去掉那些不要的東西。我們自身的雕塑，也要用力鑿掉那些異己的、卻已朋友名義貼附著的雜質。不鑿掉，就沒有一個像模像樣的自己。
＊彼此太熟了，考慮對方時已經不在作移位體驗，只是順著自己的思路進行推測和預期，結果，產生了小小的差異就十分敏感。就像在眼睛中落進了沙子。萬里沙丘他都容忍得了，卻不容自己得身體嵌入了一點點東西，他把朋友當作了自己。
＊凡是重友情、講正義的人都會產生這種怒氣，而只有小人才是不會憤怒的一群，因此正人君子們一旦落入這種心裡陷阱往往很難跳的出來。高貴的靈魂吞嚥著說不出狗的細小原因在陷阱裡掙扎。
＊學會珍惜，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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