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幕】轉折
再次走過你 最常去的地方 又一次失望
可能我的心 沒法再去流浪
我都明白 也許沒結果 請你別怪我
我就是那麼 想你
~Beyond《想你》
※ ※ ※ ※ ※
2007年6月的最後一天,我載著暄在熱風中飛馳著,屏鵝公路旁是一望無際的海,那帶著鹹味的藍,逐漸取代了心中鬱悶的藍,我將車速往上再催一格,忘情地喊了出來──
「屏東~我終於來找你了!」
上禮拜五,公司響應夏至關燈的活動。
佔地起碼幾千坪的辦公室在廣播後的十分鐘,準時於5點46分陷入一片漆黑,但可別天真地以為科技新貴們這樣就能夠下班,想得美!大家還是摸黑敲著鍵盤,要嘛準備待會兒跟小夜班交接會議的報告,要嘛緊盯研發部門放出來的hot lot有沒有被hold在某個STOCKER裡,夏至關燈考驗著身為工程師挑燈夜戰的本事,Fine~Just a piece of cake,干節能減碳有個屁關係?
聽說關燈的時間跟公司上櫃的代碼有關,還是董仔欽定的,簡直有夠無聊。唯一真正熄燈走人的只有我一個,倒不是我特別帶種,而是不做的最大,今天是我在公司的最後一天。
接下來的兩天再也不必擔心值班同仁的電話騷擾,我放寬心情睡到自然醒、泡漫畫店補完斷層兩年的進度、晚上邊看職棒轉播邊喝冰火VODKA的生活既糜爛又奔放,禮拜一到證券行把早先認購、如今剛過閉鎖期的股票賣一賣,帳戶結清後有個幾十萬傍身,確保未來幾個月不致斷炊,就這麼又過了兩三天,似乎該好好思考人生的下一步…了嗎?
該不該跟Pinky、志峰、FuFu那票人一樣,趁竹北那邊房價還沒飆起來前先囤房,未來自住招租兩相宜,或者當作投資也不賴?
可是這麼一來,將來的人生都被綁在這兒了,要是下一間公司又把我中科、南科的亂扔,甚至派駐海外怎麼辦?雖說男兒志在四方,但這也未免…
啊!我想到了。之前念研究所時的博班學長不是問我要不要一起合夥開補習班嗎?今後朝萬人景仰的補教名師養成之路邁進,「錢途」未嘗不是一片光明?
又或者……
煩死了──我決定讓老是超頻的腦袋轉速down下來,先放空一陣子不為過吧!
上個月田僑仔房東當我是人肉ATM,想要再次調漲房租,小不啦嘰的套房一個月9張小朋友還不夠,硬要把40人名單補滿是吧?爆肝攢錢若是為了買藥給自己吃還說得過去,奉養這條老血蛭我可不幹。賭爛之餘索性退租,距離月底剩沒幾天,便開始收拾細軟。
我把衣服被套拿去巷口的自助洗衣店,卻在發呆坐等之餘,無意間在兩台烘衣機的夾縫裡發現一本「鐵道環島攻略指南」,書況還頗新,介紹全台灣的火車車款、各站特色及琳琅滿目的冷知識;隨手一翻,裡頭寫滿密密麻麻的小字,註記著各火車站鄰近商圈的美食小吃,看來這位鐵道迷還兼職美食評論員呢!
我將書插回屬於它的扁平空間裡,然而,那位仁兄寫在最後一頁的兩句話,卻直挺挺地釘進我大腦皺褶深處頻頻放電──
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
是啊!下一份工作何時有著落還是未知數,不過可以想見,只要一日不離開園區,在年復一年早出晚歸的責任制綑綁下,再美好的旅遊計畫也只是望梅止渴的空想罷了。
回到金山街住處,打包作業繼續。由於當初退伍後就是兩卡皮箱過來竹科,整理起來比想像中快很多,傍晚前已全部打點完畢,也是兩卡皮箱;看來,兩年的園區生活並沒有讓我的人生有所累積,只多了一台品質堅若磐石的筆電。隨即禮成,奏樂。
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一開電視就看到緯來的跑馬燈通知,職棒賽程因雨延賽,靠!棒球之神是不是歧視我這個待業人士,居然連這點兒慰勞都吝於施捨!算啦~勞動了一整天,早點睡吧。
當天夜裡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醒來就忘,真是惱人。我優哉游哉地騎著我的名流在園區裡四處亂逛,坦白說,如果不用上班又避開尖峰時段的話,竹科其實是很美的。
我毫無目的地在市區裡閒晃,想了很多、卻也想得很少,回過神來,才發覺自己並不是毫無目的,而是騎過的地方跟記憶底層都曾有過連結,連結的畫面裡有苦有甜,但角色不是只有我。有道身影或在身邊吶喊,或在後座對我耳邊款款低語,或是,就坐在對面言笑盈盈…
我企圖轉移注意力來模糊焦點,誰知當晚棒球之神依舊對我吝嗇,職棒賽程再次因雨延賽,我到室友房裡胡亂搜刮了幾本安達充的《H2》來充數,但腦海中卻持續上演三年前的另一場賽事,在當時看來很在意的比賽過程和結果,現在則一點也不重要了,我在意的其實是陪我一起看球的人。
終於,我不得不走進畫面中自己的眼裡,讓那個影子的臉孔瞬間清晰──對不起,我沒有做到,谷暄英,我又想你了。
我打算用最廉價的方式逃避,正準備對冰箱裡半箱的海尼根動歪腦筋之際,眼角餘光瞥到吸鐵下的那張火車時刻表,於是,大腦皮質某處再度釋放出強烈訊號,我則心慌地蒙頭就睡;然而,「自助式火車環島計畫」的執行程序已在腦海中啟動,然後修正、駁回、再修正…最後,決行。
隔天一早,我在室友兼同梯的阿賓房門口留下一張紙條,表示我的行李請他代為保管幾日,等我回來再找黃光部門那幾個同期哥兒們一起去黃金海岸吃活蝦,反正他的調職令搞不好下個月就批准了,相聚一刻少一刻(別太想我啊~三八兄弟)。
說走就走。
※ ※ ※ ※ ※
真的是說走就走而毫無計畫。除了手機、錢包,我只隨便抓了幾件換洗衣物丟進帆布袋裡就騎車直奔新竹火車站,對了,中途又繞回自助洗衣店「借走」那本攻略,權充此次無腦行動的共犯。
我搭乘復興號在苗栗下車,出了剪票口後順便買了份地圖徒步而行,前往暄曾任教的學校,當然,我知道暄已經不在那邊了,就只是走走看看,想看一下暄待過的地方。路程不遠,但有點熱,比起上次來熱多了,上次啊…回想當時的畫面,我不自覺地嘴角上揚,而儘量不去想難過的部分。
一個多小時後,我回到車站,跳上一班開往海線的南下電聯車,又在吹了一個多小時的冷氣後,依依不捨地離開沁涼的車廂,走進熟悉的場景裡,龍井站到了。
位在台中的母校,是我與暄的初識之處,一趟計程車喚回了所有當初的記憶:曾並肩同行拼命找話題的上坡路、牛舍外充滿浪漫「香氛」的大樹下、一片綠草如茵中的教堂依舊美得令人心碎、就連圖書館裡光禹的《給最初的愛》,那道被輕狂的我留下的淡淡摺痕都還隱約可辨…
第一次相遇的教室座無虛席,台上的講者生動地翻轉聽眾的思維,而底下學生個個聚精會神,唯獨不見愛打瞌睡的同桌女孩;下課了,學弟妹們各自作鳥獸散,我輕輕地滑進九年前的課桌椅間隙,用背包幫老是遲到的化學系谷同學佔位,一如當年,只是,今天再也不會有人從教室的後門偷偷溜進來了。
我坐在販賣部外的長椅,品嚐著久違的、價格一去不復返的鮮奶冰淇淋,吹過樹梢的風好柔、好靜,伴著斜陽餘暉同我說話。這些年來,繞了一圈又回到原點,到底留下些什麼?或者說,想要留下些什麼?這道難題很有可能本來就無解,我甚至覺得大多數人一開始就注定徒勞無功。
手機響起,來電顯示「博洋課長」,我接了起來。
丁博洋是我個人職涯的第一個主管。想當初退伍前,排副要我跟阿賓兩人挑幾個手腳麻利的學弟陪他去湖口營區出公差,剛巧碰上國防部舉辦的屆退官兵就業說明會,事情辦完後,排副特別恩准咱兩位「紅軍」和「黑軍」去聽聽逛逛,還說要是想不開的話也可以勇敢給它「簽下去」,阿賓立即「啪」地一聲原地立正,裝模作樣地跟排副耍油條:「上兵戰士陳文賓、沐子邑共兩員請示入伍。」
「馬的少跟我五四三,恁兩隻剩沒幾天,巴不得饅頭趕快數完滾回去當死老百姓,來這套~」老仔咕噥著數落我倆的言不由衷,最後撂下一句:「么八洞洞前給我回來,不然發離營通報、送明德班,王八羔子。」
「報告是。」兩位上兵戰士齊聲稱是。
政府推動的兩兆雙星產業政策正夯,我跟阿賓當場投了幾份履歷,全都相準了相關企業,退伍令入手後沒多久,就陸陸續續收到不少邀約面試的電話,那陣子勤跑面試,其中,有一間做DRAM代工的大廠「錢」程似錦,加上用人單位的主管恰好與我大學唸同校而倍感親切,相談甚歡下,最後順理成章地成了竹科新貴派的一員。
報到當日,在我上鋪睡了五百多天的阿賓,竟然也前腳接後腳地跟了過來;而這一晃眼便過了兩年,當初同期進來的兩百多位新人,死的死、逃的逃,如今還在線上的大概屈指可數。
「嘿~消息傳過來啦!聽說你離職了,真假?」
「係金A啊!」
「你是我帶出來的,你的能耐我很清楚,難得李桑都要升你做組長了,這下不用天天下FAB,熬了兩年總算熬出頭,你這樣很可惜欸!」
「都想過了。現在不走,以後會更難走。」
「工作久了難免會有倦怠,這個我懂…有時候換個環境也好,中科這邊剛好有個組長缺,雖然是蝕刻製程,但我想你應該可以很快上手,如何?台中你也不陌生,要不要過來幫我?一句話,年資保留、待遇照舊外加離鄉津貼,人資那邊我來喬,怎麼樣?行きましょう。」
久違的結語詞牽動了我的嘴角:「學長,這通電話是李桑要你打的對嗎?」
「還真的是~人家李桑愛才嘛!不過我也真的是蕭何月下追韓信喔!」
「愛才?哪個『財』?還有,韓信的下場好像並不值得嚮往哪…」大學長雖是主管,但只大我三歲,平常沒甚麼架子,所以我們這些老鳥和他也沒大沒小慣了,加上現在是自由身,誰也管不了我。
電話那頭果然傳來博洋課長爽朗的笑聲:「子邑,說真的啦,我把話帶到,責任已了,你如果想清楚了就好。同事一場,交情還在,有空來台中我們聊聊?」
「好哇~今天如何?」
「今天?你人在哪?」
「我在咱們母校的乳品小棧外面,邊吃冰淇淋邊和你講電話,你等一下,來~聽聽看…」此時教堂的鐘聲剛好響起,我將手機高舉了一會兒才拿回耳邊,就聽到大學長興奮的煙嗓:「…靠!你這老小子真的在台中,你先逛一下,我七點到校門接你。」
「傍晚七點還是明早七點?」
「靠夭~沒那麼操啦!」
※ ※ ※ ※ ※
「你是想不開還是終於想開了?」我一上車,博洋學長劈頭就這麼問。
像這種涉及人生哲學的問題,還真不好說;只好邊扣安全帶邊苦笑:「呃…園區的工作雖然pay不錯,但…我覺得生活很匱乏。」
前主管微一點頭:「嗯~鐘鼎山林,人各有志。我們到底是為生活而工作,還是為工作而生活?這個困擾會一直如影隨形地跟著你,見解不同感受就會不同,確實勉強不來。去哪邊吃?今天可沒有vendor招待活蝦料理喔!」
我想起去年那段瘋狂接機、裝機,然後一起慶功狂歡的日子,不由得笑了笑,接著還是搖了搖頭:「難得回母校一趟,來點輕鬆的好了…我記得往工業區那邊的小門出去,靠近夜市、還不到別墅區那邊,以前有間異國料理店,現在還在嗎?」
學長搖搖頭說:「我剛來中科時還吃過一次,今年元旦值班時再來已經收囉~真可惜!那間的咖哩我超愛。」
結果,我們還是吃了咖哩,在一間叫做「三八先生」的咖哩專賣店,聽說開不到三年,味道還不錯,但還是比不上記憶中的美味。
飯後,學長把我偷渡回老東家的員工宿舍,我驚訝地發現,被我刻意保留的識別證,竟然還能刷得過門禁,令我倆會心一笑,學長還用天意來揶揄我,問我要不要回鍋?我一笑置之。
不知為何,咱這群新貴派們住處的冰箱裡肯定都有冰火VODKA,我們邊看緯來的棒球轉播邊暢飲,原本以為看到自己支持的球隊被痛宰會不忍卒睹,不過呢…其實還好,或許看球最重要的是當下的心情吧!沒關係,輸了就下一場再討回來,幸福的球迷永遠都有「下一場」,但,陪我看「下一場」的人又會是誰呢?人不同,心境也就不同了。
當晚就在學長房門外的客廳沙發上隨便窩一窩,只是心思東遊西蕩沒什麼睡意,還留意到博洋課長半夜被PHS手機叫醒兩次;突然意識到自己應該好好珍惜得來不易的睡眠,這才閉起眼睛開始認真地召喚睡魔。
不知是否生理時鐘使然,我依舊在清晨六點四十分左右自動醒來,此時居然已經看到大學長盥洗完畢準備上工,我跟他道聲早安:「怎麼那麼早?現在去開晨會也太早了吧!」他略帶歉意地說:「sorry~研發那邊有批trouble lot過爐管後蝕刻那邊還沒吃,賓妹就把人家做merge放下去了…這個月已經第三次了。」
我一聽登時失笑:「天~這不是基本concept嗎?RD那邊鐵定跳腳!」
「可不是?還拉INT和YED一起向處長參我一本,現在正要趕過去滅火。沒時間送你去車站了,你慢慢來,出去記得幫我鎖門,科管局那邊有接駁車,抱歉啦!」說完人已走到門口,朝我揮揮手。
「學長,我裝的那幾台都上線了吧!有乖嗎?」我在他轉身前倏地對他問了一句。
「那還用說。」
「那…你跟Ryoko也『上線』了嗎?」
博洋課長「嘿嘿」乾笑了兩聲:「機況穩定更新中。公司派我明年Q1去日本受訓三個月,我打算把Ryoko抱回台灣,等著瞧吧!到時一定炸你。」
「沒問題!我一定到。」我用兩個大拇指表達祝福,真的很羨慕。
「倒是你,子邑,你和那位學妹有下文嗎?」
這記回馬槍殺得我措手不及,只能悶悶地將大拇指改為中指,可惜大學長已轉過身去,無福消受我對他的「景仰」之情。
※ ※ ※ ※ ※
到了后里火車站,接駁車司機將前後門打開,我跟著匆匆人群默默下車,靠在站內大廳的牆上翻閱那本攻略指南尋找人生的方向,隨後買了張通往斗六的區間車,繼續這趟非做不可、卻毫無意義的漫遊。
或許是晚睡早起的緣故、也或許是電聯車上的冷氣太舒服,我上車沒多久便開始打盹,等到我被剎車搖醒時,看到窗外的月台站牌寫著「大林」兩字…
「靠!坐過頭…了嗎?」背包裡的指南給了我肯定的答覆。在心底暗罵自己糊塗,錯過了曾吃過一次的「西市場鄧記肉圓」,不得不承認,有些事還真的就是一期一會。
我在車門闔起的前一瞬間,飛快地跳上月台,沐浴在距離北回歸線三十公里的熱風中。
大林火車站,我可不是初來乍到。
回想當初入伍,新訓中心就在這附近的中坑,一個更加鳥不生蛋的地方;有次跑三千,值星官還曾經這麼形容:「…跑啊~給我跑起來啊!受不了想回去找阿嬤喝奶的,就直接給我跑出營區大門沒關係,門口衛兵會先讓你跑五分鐘再把你一槍『ㄅㄧㄤˋ』在甘蔗田裡做肥料,你們知道這邊的甘蔗為什麼都長那麼高嗎?笑咧~牙齒白啊…」
經過了這幾年,大林火車站外觀已有所改變,只是蕭條依舊;站外豔陽高照,果然有幾位一看就知道是阿兵哥的人來來去去,想起那段甘蔗田的生動論述,覺得有些好笑;怎麼搞的?一閒下來,就淨想些沒啥營養的玩意兒…
「還以為這輩子不會再來這裡了呢!」我對著已然陌生的街景喃喃自語著。
大熱天實在沒什麼胃口,便在站外小販的攤車旁坐下,叫了碗米苔目仙草冰,或許是距離兵營比較近的緣故吧!腦袋開始發懶,此時什麼也不想,一口接一口地吃著可能也是沒什麼營養的玩意兒…管它的!有冰、有甜、就是有心。坐我旁邊的那位阿兵哥心裡頭大概也是這麼想的吧!
我把硬幣放在桌上,起身向老闆略為示意,便望回走去。看著「大林車站」這幾個字,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襲來──
「暄當時真的只是陪朋友來懇親和我巧遇的嗎?」
「暄是不是也曾一邊看著眼前這個畫面、一邊想我?」
「暄和她朋友回程時會聊起我嗎?她會怎麼說呢?」
……
我不知道,這些都不可能問暄,所以我永遠永遠不會知道;因此,答案也會永遠永遠介於是和不是、會和不會之間,而這種精神上的滿足(或逃避)是我想要的安於現狀嗎?這樣的若即若離到底還要持續多久呢?
我再度踏進下一班南下電聯車,讓車廂裡刻意營造的清涼,將已開始消融的心緒轉折再次冷藏。
※ ※ ※ ※ ※
在涼爽的氣氛下,心情果然沉澱得快,是該想想今晚何處落腳了。
方才在腦海裡把新訓中心的點滴轉過一遍,此時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某位仁兄;我打開手機裡的通訊錄,很快地找到目標──「鄭老闆」,一個有趣的傢伙,依稀記得他是麻豆人,至於為何叫他老闆當然是有典故的,只不過說來話長…幾年沒聯絡了,不知最近過得如何?
電話一撥就通,依然是那個講話有些漏風的可愛嗓音,雙方啦咧了幾句,鄭老闆要我坐到「農田」下車,說完就急匆匆地收了線。
「農田?有這站嗎?」我看著車窗外鐵道旁的大片農田,心裡頭犯滴咕;而鐵道指南馬上就給予指正,原來是「隆田」。
一出剪票口,就看到鄭老闆在對我揮手。
「看哪裡看哪裡…挖底佳啦!幹恁娘咧~好久不見。」果然是我那位出口成「髒」的純樸鄰兵。
「拜託,你那個門牙還沒補喔?」
「你不覺得…不用開口也能把菸叼住這樣子很有特色厚?」他邊說邊從那個難以忽視的缺口塞了根煙進去,有點含糊地說:「我有聽你的喔~現在都嘛一天一根。」說完又拿出一根請我,我如同往常地收進胸前口袋:「菸加一、饅頭減一。」想起新訓中心時的默契,兩人同時笑了出來。
他踩了幾下,把摩托車發動,我看他沒戴安全帽(似乎也不打算讓我戴),便跟著跨上了野狼125的後座,還沒坐穩,兩人一車便在四周都是農田的隆田鄉道上飄移著。
「欸欸…鄰兵,你抽到陸總勤務兵一定『卯死』,爽籤沒錯厚?」
這個我一言難盡,隨口應了聲「還好啦」,反倒想起他當初的志願,便問道:「那你海巡倍數抽籤抽到沒?」
「你撥交以後隔天換我抽…幹伊娘咧…拎北跟錯隊,跟到什麼食勤兵,好死不死又抽到了、不去還不行,結果去工兵團炸魚煮菜做到退伍,幹~」他晃過了前面一台龜速的速克達歐巴桑,又接著說:「結果幾個學長退伍前喔…說要一起開店,找我去幫忙,也是不去不行…」
剛才那台被超車的速克達又重回領先,鄭老闆罵聲「幹」,再度超過去,繼續他個人版的「奮鬥專欄」:「…後來學長他們嫌歹賺、就不做了,說是要改行去做汽車美容,把飲食店頂給我…害我被逼著去考那張雞巴證照…鄰兵,都嘛怪你們,新訓時就老闆老闆的虧我,今嘛吼~媽的咧,真的當老闆了。」
我用力笑出來,不客氣地喊了他好幾聲「鄭老闆」,並且保證要是他想,我可以幫他寫下來投稿《吾愛吾家》或是青年日報,幫他賺幾支再也用不到的榮譽假;他老兄雖然狂催油門、連聲問候了很多人的父母,但聽得出來,從那漏風的幹罵聲中,也流露出一絲得意之情,我由衷地為他感到自豪。
此時,前方道旁一陣又一陣的蒸騰白煙外加香氣撲鼻,我才注意到,怎麼賣菱角的商家、攤車那麼多?一問之下才知道是自己真的是「台北俗」孤陋寡聞,在園區關了兩年,是真的有所歷練、或是根本讓當兵的腦袋在退伍後繼續硬化?還真不好說。
「阿你不是大專兵?還研究所畢業咧…這邊的特產竟然『莫宰羊』?你看,整片都是啊…」我任由他唱了幾句「採紅菱」,才問他哪間好吃。
「我店裡就有,晚一點弄來吃。啊對…那個日本時代很有名的那個啊…就在附近,我載你去看。」
我知道他說的是什麼,他說的是「嘉南大圳」。
看著眼前的大埤塘,想像這浩大的水利工程,即便當時的人都已經不在了,但留下來的圳溝水路,卻持續灌溉、滋養著後世;不禁想起唸了好幾年、卻無用武之地的環境工程和生態工法,當初修課的教授講到嘉南大圳時,曾感慨地闡述自己對八田先生的讚嘆:「人啊…總該留下點什麼吧!」
回想自己一退伍就隨著媒體報導和親友關切,一窩蜂地擠進園區當新貴派,這條路是對的嗎?
──「沒有對錯,只有適不適合。」博洋課長昨晚的話言猶在耳。
反觀人家鄭老闆,一樣是被生活追著跑,但起碼用自己可以主宰的方式過日子啊!這無關教育程度,而是有沒有把握每個轉折所帶來的…怎麼說呢?改變的契機──對了,就是改變的契機。
「鄰兵,走了啦!」野狼125再度冒出蒸騰的白煙呼嘯前行。
當晚,「頭家麵飯小館」提早打烊,我和鄭老闆在鐵捲門裡邊嗑菱角邊看棒球賽。
「『必魯』在冰箱,自己拿啊…幹!又被安打,還不換喔?雞掰咧…」鄭老闆端了盤鹹蛋苦瓜出來,剛好看到兄弟被打穿二游防線的瞬間,於是便開譙了。
由於落後比數開始拉大,連兩晚被血洗的結果,讓我的注意力逐漸從電視移向餐桌,好樣的──塔香茄子、蚵仔酥、三杯中卷、糖醋排骨、炒水蓮、過魚湯,每道都是誠意滿滿的同袍情。
鄭老闆猶原是「羅漢腳」一個,租屋處在學甲那邊,只有三坪左右,這下連想繼續當「鄰兵」都沒轍了;然而,他不知從哪生出一張躺椅,說是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讓我在他店裡窩一晚,像這種一期一會,我欣然接受。
那天夜裡,我做了個夢,夢到了嘉南大圳。嚴格來說,是夢到它的聲音,那是初次放流前,堰門隨著水閘緩緩轉動而開啟,即將傾注一切的嘎嘎聲響…
「嘎嘎嘎…」一陣鐵捲門的聲音把我吵醒。
「部隊起床~~」鄭老闆還刻意拉長了尾音。
一看錶,才剛五點,我一邊賴床、一邊含糊不清地繼續跟他混:「我還兩兩互助摺豆腐干和蚊帳咧~那麼早幹嘛?」
「歹勢啊…鄰兵,我要去批貨,順便載你去車站,今天假日、擱係十六,太晚去就只剩殘花敗柳了,你車上慢慢補眠啦!」
夏至時分,天才剛亮,四周都是農田的隆田鄉道旁已是熱鬧滾滾,忙著農事的人們可沒有貪睡的權利;到了車站,接過鄭老闆遞來的伴手禮和滿腔好意向他道別,我跳過台南、直接買票買到屏東。
※ ※ ※ ※ ※
嘉南平原的景色隨著鐵道一路延伸而變換,田間的圳溝渠道錯綜往復、密密麻麻,像散入四肢百骸的微血管,替土地挹注不可或缺的生命力,讓荒地變沃土。而源頭~那源頭啊…
就在思緒無邊無際地馳騁期間,已將好友方才相贈的菱角吃完了,雖是昨晚吃剩後冷藏的殘羹,但在燠熱的六月天,冰冰涼涼地品嘗曾有過的歡笑餘韻也別有一番滋味。
今天是六月的最後一天了,心思放空之餘,沒來由地想起自己曾在多年前的這一天,和暄在女生宿舍附近巧遇,雖是匆匆一眼,卻從此杳無音訊,即便幾年後偶然重逢,但還清楚記得當時自己是個幼稚鬼,曾不只一次懊惱地對著校園裡的教堂鐘聲發誓,總有一天要去屏東找暄。
──看來,總有一天就是今天哪!
到屏東車站時,從廣播得知現在是8點34分,南台灣的驕陽已烤得我有些暈頭轉向,以至於錯把後站當前站,只好再由地下道走回,看到兩邊牆上多處被人寫下「把圖還來」的字樣,似乎是原本放著畫作的地方被雅賊光顧了,世上真是無奇不有;話說回來,不是也有人好好地把工作辭了,大老遠從台灣頭跑到台灣尾卻不知所謂何來嗎?
我挨著前站大廳長椅坐下,仔細想想自己行為上的不合邏輯,以及心態上的不明所以,接下來呢?找暄…嗎?然後咧?
我發呆了片刻,甩甩頭看能否將煩惱甩開…當然沒用!不管了──谷暄英,我想你。就這樣。
我用極大的勇氣,按動手機裡代表暄的熱線號碼「*1」,緊張感並未持續太久,因為很快就被其他情緒取代,我聽到了令空氣都為之凝結的冰冷語音──
「您撥的電話是空號。」
悵然若失的我,搶在自己自怨自艾前,用更大的勇氣摁下一組08開頭的號碼,那是我從未打過的電話,是多年前求學時,從一位來環工修輔系的化學系同學通訊錄中抄來的,靠著刈包加黑肉圓才願意讓我瞄上一眼,沒想到現在居然會派上用場。
在一陣令人焦躁地嘟嘟響鈴後──
「喂~」接話的是男聲。
「呃…喂~嗯…請…請問是谷公館嗎?」我一時有點結巴,當下只覺得文謅謅的語法好不習慣。
「不是耶。」對方頓了一下,半真半假、有點搞笑地又接著說:「我姓谷沒錯,不過不叫谷公館。請問找我哥還是我姊?」
「嗯…應該是令姊吧!」
「應該?」
「呃…對。我找谷暄英。」
「真可惜,那隻蠍子不在,只有她的雙子弟弟在。」
「喔~」
「很失望嗎?」
「有點。不過還好你在。」
「蛤?」
「因為你有可能告訴我你姊在哪、或大概幾點回來。」
「為什麼我會告訴你呢?陌生人。」
「人活著總是要懷抱希望嘛!祝本月壽星生日快樂。」
「OK~陌生人,你替自己贏得一次機會。要不要試著逗我笑?」
「沒問題。趣味故事一則:話說從前從前,有一群太監…」我停頓了。
「然後?」
「沒有然後,因為下面沒有了。」
輪到電話那頭停頓了一會兒,然後萬試萬靈地、傳來有些白爛的笑聲,暄的搞笑弟弟要求加碼演出。
「沒問題。為本月壽星奉上腥風血雨、驚心動魄且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超短篇武俠小說如下──『牛鼻子老道,敢跟貧尼搶聖僧!』全文就這麼一句。」
白爛又開朗的笑聲再次傳來:「我姊在車城閉關啦…新的手機號碼告訴你我會被宰掉,你手邊有紙筆嗎?」
我一時找不到紙筆,但對於跟暄有關的事,我很有把握,絕對、絕對不會忘記,於是硬是將那個地址背了下來,以及另一組08開頭的號碼。
「這種事告訴陌生人沒關係嗎?」
「會打這支電話,代表你跟我姊一定認識頗久,但應該好一段時間沒聯絡了,最近她低氣壓,你那麼會逗人笑,讓她轉換一下心情也不錯;再說,如果你是不速之客,我保證那隻蠍子會讓你再也不敢找她。」
雖然電話那頭看不見,我還是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跟他道聲謝謝後便結束了通話。
要去嗎?
想起上次苗栗一聚,分開時雙方多少說得有些決絕,不禁也開始猶豫,去了又如何?暄也不一定會想見我,但…都跑那麼遠了,現在才打退堂鼓會不會太…正當我舉棋不定的當下,鐵道之神給了指示。
我的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吃驚的同時,手中那本鐵道指南沒拿穩,一不小心掉在地上,面前有位高大的站務人員邊跟我道歉、邊彎下腰撿起後遞了過來:「不好意思,先生,你是外地來旅遊的鐵道迷吧?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北上還是南下?」
我這個「台北俗」對濁水溪以南的地理位置認知相當有限,只好直接問鐵道員:「車城在哪?」
「那你要南下,不過抱歉…剛剛調度站傳來,林邊附近的軌道有些問題,何時恢復通車目前還不確定,我們有安排接駁車到枋寮,要等通車還是搭接駁車再轉乘,你考慮看看。」
這個天啟無疑給了我知難而退的合理藉口,正當我打算把那本指南放入行囊,準備打道回府之際,恰好瞥見被右手小指卡住的那一頁上灼熱地寫著──
有些事現在不做,一輩子都不會做了!
是啊。都跑那麼遠了,又何妨再多堅持一下?因此,我現在需要攻略的不是鐵道、而是公路。我將好夥伴放入背包,買了份屏東地圖,從客運總站旁的機車出租店牽了一台剛新款上市沒多久的勁風光,繼續這趟旅程──南下,儘管我不知道路。
※ ※ ※ ※ ※
剛到竹科工作時曾經有次週末跟阿賓兩人很瘋狂地從園區直接騎回台北,只覺得騎了天長地久,事後腰酸背痛、相互埋怨,以至於下不為例;然而,今天卻覺得騎到天荒地老也沒關係,屏東到車城其實沒有比例尺標示的那麼遠,還不到中午,我就離開省道,轉往通向四重溪溫泉的產業道路。
我按圖索驥地來到一幢兩層樓的平房前將車停妥後熄火,趁著心頭那股衝動尚未退卻,把不久前剛得知的那組數字按完;當嘟嘟聲響起,我不確定當下自己是希望電話被接通比較好,還是就這麼「嘟嘟嘟」地響下去比較好?
「喂~」一個女聲在響到第十聲時將惱人的嘟嘟聲終結。是暄。
「……」我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能先深呼吸。
暄又喂了一聲,停了停才道:「麥找蝦郎?」
「這是我第一次聽你說台語。」我的聲音完全違反這裡的天氣,聽起來有點抖。
電話線的另一端停頓了三秒鐘,才傳來有些遲疑的嗓音:「你是…子邑?」
「是我。」
暄又靜默了好一會兒。
「我爸不可能。是我媽還是我弟?」
「怎不懷疑令兄?」
「他口風比較緊,是我弟告訴你的對吧?他怎麼說?」
「他說『那隻蠍子正在低氣壓』,希望我逗你笑,還有,令弟提醒我皮要繃緊點。」
「的確是。我們上次不是說好了?」
「對不起。」
「我現在確實有點小生氣。要不是我叔公在房裡,當著你的面我可能會說得更…」
「我知道。對不起。」
「輸家才說那三個字,別一直說。」
「沒關係。對不起。」
暄停了停,過一會兒才又開口:「你怎麼了?工作還順利嗎?」
「上禮拜辭了。你教師甄試準備得如何?」
「……」
「暄英,我明白,現在的你最需要的是安靜和專注;考得好,我為你高興,考差了,我為你難過。打這通電話只是想告訴你,祝你一切順利,加油。」
我說完便打算結束通話,就在我準備推回手機滑蓋時,又聽到暄的聲音:「…落榜好幾間了,教甄真的很難考,我真的很累…」
「我可以體會那種一考再考、懸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心情,不過日子越是難捱,便越是需要笑一笑…」
「說別人簡單,自己面對才難。你會離職一定也做得不開心,我就不信你笑得出來。」
「暄英,我前天搭計程車被司機強迫聽了半小時的《心海羅盤》,裡面有一句『境隨心轉、相由心生』…」
「我已經念了一整個早上的書,如果你千方百計打了這支電話只是要對我傳教…你會失望,還會後悔。」
「當然不是。只是想告訴你,我也覺得那是空話,但你如果可以推開窗戶瞧一瞧湛藍天空、吹吹溫暖海風,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笑一笑,我相信心情一定會好上一些。」
「難說喔~今天這邊剛好烏雲密布、雷雨交加…等一下!你怎麼知道…子邑,你…該不會……」
我突然覺得身體裡主宰情緒開關的保險絲被南台灣的豔陽熔斷,鬱悶的心結隨著笑聲迎刃而解;我在靜謐的鄉間道旁「哈哈哈哈」大聲地給它笑出來,風光如此明媚,真的不笑不行。
※ ※ ※ ※ ※
暄讓我等她十分鐘。
實際上我則等了快二十分鐘,但也許沒那麼久;當暄推開平房的一樓大門,隔著馬路與我相望時,嘴角雖只稍稍一抿,但終究是笑了。
許久未見,暄原是穠纖合度的身形略顯消瘦,她走到我面前,看向我的神情像是有些生氣,我雖不到「皮皮挫」的程度,但已經馬上體會到方才自己說的「懸在半空中的心情」。
「沒想到你…算了,你對不起都說三次了。走吧!去吃愛玉冰。我請客。」說完就跳上機車後座;左轉、右轉、再右轉…沒幾分鐘,我們就坐在一間不起眼的小店裡吃著透心涼的屏東燒冷冰。
「你怎麼來了?」我吃下第一口又酸又甜的檸檬愛玉後,暄眨著明媚的陽光問我。
我便把腦袋有洞才想得出來的三天兩夜之旅跟暄提了一遍,講到當初跟「鄭老闆」成為鄰兵的趣事時,暄終於笑出聲來。
青黃摻半的冰品美味極了,令人齒頰留香、火氣全消,以至於暄問我下一步有什麼打算時,竟答非所問地說:「恆春吧!都已經來到這裡了,不如到更南邊一點的地方瞧瞧。你呢?一起兜兜風還是回去K書?」暄用手將答案指了出來。
──繼續南下,儘管我依舊不知道路,但我載著知道的人。
※ ※ ※ ※ ※
我們先到「四學士牛肉麵」打打牙祭,再去附近的海生館逛逛,然後便繼續往南,朝恆春前進。
恆春老街人不算多,但到處都是手工藝品專賣店,各式創意小物令人目不暇給,我跟暄隨意賞玩,倒也輕鬆自在。
路旁一個突兀的招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問了身旁這位在地人:「什麼是綠豆蒜?」
「要吃吃看嗎?」
「蛤?可以吃?」
暄一招手,跟攤車老闆點了兩碗,我們便在遮陽棚底拉開椅子坐了下來。這個名稱看起來很可疑的「綠豆蒜」原來是把綠豆去殼後熬煮,由於外形像是被拍爛的蒜泥,故以此為名;口感獨特卻難以形容,滋味和方才的檸檬愛玉各有千秋。
堪堪吃完,有位小學生拿著一籃工藝品向我兜售,大概是附近店家的小孩吧!商二代很懂得做生意噢,一句「大葛格~買一個送給這位漂亮姊姊好不好嘛?」令暄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看中一個咖啡色靴子造型的鑰匙圈,用高於心目中價位快兩倍的錢買下它,讓鬼靈精的商二代本日業配的quota達標,瞧他歡天喜地蹦跳而去。
「謝謝漂亮姊姊今天沒有太生氣、還請我吃冰,請笑納。」
「為什麼挑這個?而且還只有單腳。」
「因為你就快要考上正式教師了,真的只差臨門『一腳』而已,加油!暄英,你一定可以的。」
「先謝謝你的祝福了,也希望你下一份工作順事順心。」
「其實…」
「嗯?」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第一次在教室見到你,那個時候你就穿著一雙和這幾乎一模一樣的靴子。」
暄目光一轉:「對耶~我倒是想起來了,那雙我超喜歡的,後來轉到成大時,搬家公司不知怎麼搞的弄丟一隻,室友也說沒掉在母校宿舍,有夠不甘心,當時還想扣對方錢呢!」
「別氣別氣…這不是回來找你了嗎?」我下意識地朝暄手中尺碼小上好幾號的代替品比了一下。
暄又看了「小」靴子一眼,突然「咦」了一聲:「你看!這是左腳,和我從前掉的是同一隻!真被你找回來了。」兩人一起笑了出來。
既然到了恆春,乾脆就到最南端的鵝鑾鼻吧──我決定再往南,暄也決定今天放鬆一天。
由於暄推開了我遞過去的安全帽,索性我也不戴了,兩人任由六月的南風把三千煩惱絲吹得恣意飄揚。我對著不遠處即將遠行的船帆石,將車速往上再催一格,忘情地喊了出來──
「屏東~我終於來找你了!」
「沐子邑,你喊那麼大聲幹嘛?嚇我一跳!」坐在後座的暄在咻咻風聲中也把話音提高。
「對~怕你念書念昏頭,就是要嚇你,不然下次換我讓你嚇。」
我們在燈塔的陰影處看海,想著生活中各自遭逢的困頓和心事,人生自然不會平靜無波,總有轉折,而在轉折處確實需要燈塔。
「子邑,加油。」
「你也是。」
「子邑…」
「怎麼了?」
「回程讓我搭個便車吧!這陣子只顧著拚教甄,已經好一段時間沒回家了,有點小思念。」
※ ※ ※ ※ ※
傍晚時分,我目送暄的背影消失在屏東市區的某條街口,暄在臨走前告訴我一組09開頭的十位數字,我不需要紙筆也可以記一輩子。
我在屏東車站再度遇見那位高大的鐵道員,他還記得我,並且告訴我軌道問題都已排除,不管是北上還是南下皆全線順暢、一切正常。
「我要回台北。」
「你想看台灣海峽還是太平洋?」
我選擇比較大、而且大很多的那個,鐵道員請同事幫我打了一張東部幹線平快車的票,建議我可以在漢本下車,隔天可以看到全北半球最美的日出。
這位鐵道員不只熱心、還很健談,他透漏前陣子有劇組在那邊拍電影,露臉的站務人員是他後輩,如果不介意的話,可以幫我打個電話,稍微挪一下湊合著過夜不成問題。我接受了。
人生有好有壞、福禍相倚,途中老哥來了通電話,說是老爸在健檢後依照醫囑,得住院做進一步檢查,要我回去關心一下;即便待在漢本的時間比預料中短,但我的確見識到全北半球最美的日出,太平洋上的萬道霞光將我腦海深處的倒伏堰徹底放流,下一份工作在哪依然沒有頭緒,但我知道今後住處的冰箱裡絕對不會再有冰火VOD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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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一段南國仲夏 縫入妳的髮香
是風的曲線起伏
在遲來的六月裡盪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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