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幕】圓缺
你試著抬頭看看上弦月
看得疲倦不妨閉上眼
如果你的眼角還有淚
也許它沒聽見你的心願
~許志安《上弦月》
※ ※ ※ ※ ※
2006年5月的第一次弦月,我度過在公司中科宿舍的第一晚。
事情是這樣的──
大前天的下午四點,部門秘書GAGA抱著筆電經過我的座位旁時,低聲向我道賀:「恭喜恭喜。」我當時還在準備稍後要與小夜班交接的簡報資料,隨便應了一聲,其實我不確定她是在跟我說話還是別人。
等到外號「小瓶子」的行政助理兩手提著派克雞排和手搖茶飲請我跟阿賓發揮紳士風度幫忙之際,簡報剛好完成,我把檔案往公槽一丟,接著便伸手幫她拿比較重的那袋。小瓶子露出靦腆的笑容跟我道謝,卻將雞排遞給我,然後又說了一次:「恭喜恭喜。」
同袍兼同事的阿賓站了起來,隔著partition虧我的同時也順便虧妹:「你怎麼讓人家恭喜呢?你應該要恭喜小瓶子才對啊!」小瓶子奇道:「恭喜我幹嘛?」
阿賓大言不慚地說:「當然是恭喜你終於對我告白成功啊!」這話居然被反過來講,小瓶子可愛的小臉唰地紅了,跺了跺腳,一聲嬌叱:「拿去啦!」把手中更重的另一袋硬塞給阿賓,就先閃進會議室,臨走前撂下一句:「不理你了,以後你排大夜的那禮拜,零食櫃我就給你上鎖;還有,無塵衣忘了送洗就別找我。」嚇得阿賓趕忙陪笑臉跟了進去。
咱部門裡誰不知道阿賓喜歡小瓶子,哈她哈得要命,告白三次都被打槍,目前再接再厲中;是說,小瓶子也老愛找他鬥嘴,兩人「夫妻吵架」的對白替新貴派們單調乏味的工作增添不少樂趣。
今天是禮拜二,除了每天例行的交接會報外,昨天適逢勞動節,因此週報將延至今天舉行;此外,每月一度部門協理蒞臨指導的月會也一併辦理。通常,這種三合一的會議被工程師們稱為「大決戰」或「密室案發現場」。
沒騙你!真的。我起碼看過三次,報告人被「釘」在牆上下不了台,隔沒幾天就離職的慘況。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有位碩班畢業的女生,剛上線一個月還搞不太清楚狀況,調機時不小心把Dummy和Wafer的位置弄錯了,被review的副理一眼揪出,當場被「ㄉㄧㄤ」到體無完膚,簡直慘不忍睹──
「這什麼garbage?來多久了?」
「…」女生小聲地說出自己淺薄的資歷。
「一個月!都已經一個月了!除了叫EE做perge你還會什麼?還有…前一張,對!就這張,notch有沒有對準看不出來?Jesus~哪裡畢業的?」
「…」女生小聲地說出自己的母校。
「X大的素質什麼時候變那麼低了?」
……
我永遠忘不了一疊紙本報告「啪」地一聲摔回當事人面前、以及當事人哭著跑出會議室的畫面,而和她同為校友的我又氣又怕,在會議桌下緊緊捏著自己的拳頭,不確定如果是自己的話,能不能忍住上前尻人的衝動。
話說今天出trouble的清單裡有我一份,打從中午開始,胃裡就傳來一陣陣不自然的翻攪,儘管「密室案發現場」通常會有美味的下午茶,但除了神經大條到可以一手雞排、一手投影筆的「天降神賓」強者我同梯外,幾乎沒人有胃口。
另一方面,今天還是博洋課長調去中科後的第一次月會,而人事的異動通常會在月會時布達,因此人心有些浮動;課長的缺額聽說會讓子榮哥遞補,但子榮哥空出來的組長缺呢?繪聲繪影的傳聞,這個月已經聽說四、五個版本了,看來待會賭盤就會揭曉囉!
話說回來,剛剛那兩聲出自秘書和助理口中的恭喜,莫非…
據說我在賓妹們私下開出的賭盤中也名列其中,賠率雖然被歸為均值偏高,但也不算毫無機會,至於「耍寶一哥」阿賓,這位小哥就算開到一賠一百都乏人問津,他本人也毫不在意,反倒在FAB裡鼓吹著「升官其實是種懲罰」、「職位越高健檢報告紅字越多」的奇特論調。
總之,我懷著一絲忐忑,拎著派克雞排進入新貴派們本日限定的「1600心動時刻」。
一進會議室,就感覺出有些許不尋常。怎麼說呢?少了平常應該有的肅殺之氣。
只見協理李桑早已居中端坐,笑容可掬地朝我點點頭:「子邑,東西放桌上就好,來~過來這邊坐。」他示意我坐在距離他身邊只相隔兩張椅子的空位,坐在副理修哥的旁邊──那是博洋課長之前的位置!
我心中驚疑不定:「莫非…我跳過組長直升課長?到職剛滿十個月的社會新鮮人耶…有可能嗎?」
斜眼瞥到FuFu、Pinky、堯仔這幾個傢伙不懷好意地對我微笑,尤其是阿賓,笑得最賊且毫不遮掩,令我想起他前幾天把廠房裡工作站的電腦螢幕保護程式擅自改成「社會黑暗~人心險惡~升官是懲罰~瓶瓶愛賓賓」的無厘頭跑馬燈兼趁亂告白,雖然最後一句常被大家練習倒裝句和八卦接龍,但現在我只想知道,自己是會被「懲罰」的那個人嗎?
無論如何,該來的還是要來。
我叫出自己的檔案,將今天常日班的狀況向值小夜的宏毅交接,用字遣詞儘可能套用專有名詞以彰顯自己融入企業文化的專業性;其間修哥居然破天荒地先讓我完整報完,然後才拿起他手中那隻媲美黑武士光劍的巨大紅點投影筆,象徵性地對我劈砍了兩道犀利的問題,還好事先有所準備,我用殘破的原力勉強招架,總算僅以身免、安全下莊。
正當大家拿起珍奶、雞排準備享用之際──
「大家還記得丁博洋吧?就之前你們課長啊…」李桑笑吟吟地問了這一句。
會議室立刻靜了下來,新貴派們一副「終於開始了嗎?」的表情,既壓抑又興奮。
「現在呀…發布一下人事命令…哎呀~你們放輕鬆,桌上的點心是博洋請的喔~大家別客氣啊!」
「這個月啊…子榮代理得井井有條,交給他我很放心啊…」
在一陣停頓後,爆出此起彼落的歡呼聲,子榮哥也站起來向大家致意:「就這個週末,錢櫃還是好樂迪?不管PE、PP還是認識的OP都可以帶來喔!」歡呼聲再度響起,還夾雜著尖叫聲。
李桑略一擺手,接著說:「子榮,那你Wet這組啊…我看就…嗯…Vivian~不要給子榮漏氣啊…」
眾人又開始歡呼,不過大家饒有默契地高喊大姐頭Vivian的中文名字:「家欣~家欣~我們要家欣…」家欣姊趕忙提醒大家叫她Vivian就好。
很難得。今天這間刑場居然如此歡樂,真的很難得。
結果不是我被懲罰,幸虧不是,好佳在(呼~終於可以鬆口氣)。
「子邑,你知道今天為什麼讓你坐這邊嗎?」修哥一句話就把大夥兒逐漸渙散的注意力集中過來。
副理一本正經地從卷宗裡拿出一紙簽呈,用檢察官的口吻唸了出來:「茲因中科后里園區擴廠所需,調派製程工程師沐子邑、游品淇兩員及設備工程師陳文賓、王勝堯兩員前往支援,人事命令發布後即時生效,效期至今年9月30日止。以上。」
接著又說:「這次去有機會跟日本原廠的技師一起學習fine tune和校修的技巧,是難能可貴的歷練機會。恭喜幾位了…阿賓,我看你欲言又止的,你確定要跟我討價還價?你會後悔喔~」
阿賓立刻說:「救郎喔~我不要離開新竹…」
修哥不理他,又從卷宗裡拉出一張紙唸了出來:「有關擴散工程部行政助理吳淑萍因家庭因素,申請轉調中科廠一事,人力資源部同意核定備查,人事命令發布後即時生效。以上。」
修哥這時才喝了口珍奶:「小瓶子,新廠離你家騎摩托車只要15分鐘,恭喜你終於可以把新竹的房租省下來了。我們會想念你的。」
小瓶子喜形於色,笑道:「我搭那邊的接駁車就可以了,我爸不讓我騎機車啦!」
難得修哥也有幽默的一面:「本來我想說,反正有人很樂意讓你搭便車,不過剛剛那個人好像說他不願意離開新竹…」
阿賓立刻搭腔:「哪有?我說男兒志在四方,早晚也是要離開新竹啦!」
就這樣,我們三男兩女被發配邊疆,公司給了我們兩天收拾,禮拜二命令一發布,禮拜五我就在新廠的FAB裡重操接機、裝機的勾當,當晚就住進中科那邊的員工宿舍。
那一晚,上弦月高掛夜空,我看著飽滿而明亮的一半,也想著缺暗的另一半;台中啊~我又回來啦!想起了已成過往的青澀歲月,那些年、那間教室、還有那位女孩──暄,你過得還好嗎?
※ ※ ※ ※ ※
上個月收到暄寄來的回信,內容較往常略長,她在e-mail裡是這麼說的──
子邑,你過得好嗎?
工作應該都上軌道了吧…
我就要離開新竹了
每離開一個地方,人際關係都要重新來過
感覺有點小累…
從小到大,除了屏東以外
台南、新竹一待就好幾年
跟我的第二、第三個家一樣
至於台中,雖然只待了一年多
但這些年來一點也不會覺得陌生
大概是一直和你保持聯絡的關係吧!
以前曾問你對台中有什麼感覺
當時你說人和土地的媒介始終是連結在人的身上
是這個意思嗎?
無論我到了哪裡
至少,心裡總有個地方是比較踏實的
但我不跟你說謝謝
原因我想你能明白
還有,關於那件事…都兩年了
雖然我們都儘量不提
或許你不會生我的氣
但我也不打算道歉
原因我想你也能明白
暄英
我當然知道暄說的是哪件事,也確實沒有生她的氣。好吧!我承認應該是有一點點啦!至少在一開始的時候。
幾經往返,得知暄代理的那位老師結束了育嬰留停,加上這學期學校沒開其他缺,所以代課老師也只能另謀他路(流浪教師的悲哀啊);一番波折後,好不容易才在苗栗的一所高中找到個臨時空缺,而且還是從沒帶過的高中數學。
──又再一次的人生地不熟呢!難得寫信給我,看來,暄過得並不順遂,我又何嘗不是?
※ ※ ※ ※ ※
禮拜五當天,晴空萬里,儘管目的並非遊覽,但公司還是派了一輛遊覽車將包含我們三男兩女在內的員工載往后里新廠,同行的還有一位風險控制處的副主任押車,而同車之人都是被原單位「准許借調以資磨練」的新貴派,只差沒在臉頰刺上「充軍」二字。
遊覽車司機用兼任導遊的熱情口吻向大家問安並自我介紹,等到身旁的「領隊」嚴肅地打斷他,告訴他今天並非是員工旅遊,而是支援前線時,他老兄「蛤」了一聲後才把嘴乖乖閉上。
然而,這位運將大哥挺幽默的,用麥克風跟乘客致意時居然說:「歹勢吼,原來今日係這款情形,莫怪喔…看大家都在結面腔,這個吼…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過還是可以有所選擇啦…你們要走一高還是二高?一高比較快,二高可以吹得到海風。」
「二高。」乘客異口同聲,除了領隊。
過半晌,司機一拍方向盤:「唉呀~年歲大了,不小心開到二高了,歹勢歹勢!」像這種無心之過,乘客報以熱烈的掌聲表示包容;由於遊覽車在早上九點準時發車,在路況堪稱順暢的情況下,中午前應該就可以在新廠的員工餐廳(大家都戲稱「工寮」)用餐,只不知我最愛的3號餐是否仍像竹科這邊一樣讚?
儘管沒人提出要求,但在四十分鐘後,司機以「年歲卡有啊,膀胱卡無力啊,歹勢歹勢!」為由,知情識趣地將遊覽車開進西湖休息站,替乘客爭取合理摸魚的機會。
西湖休息站我當然不是第一次來,只不過說起來還真巧,上次在這邊時,記得是新訓中心下部隊,中途在這邊跟也是撥交陸總的阿賓搶同一間廁所。才一眨眼,哥兒倆退伍都快一年了。
在空曠處放風的我舉目四望、想東想西,突然想到西湖不就在苗栗?此刻與暄的距離是否拉近了呢?這個巧合讓我的心情沒來由地有些高興,要是兩人可以一起並肩吹吹海風不知能有多好?明知這裡離海邊還有好一段距離,但卻隱隱感到朝我迎面吹拂的風中,有股淡淡的鹹味。
看來,「押車官」不打算耽擱太久,過不多時就大聲嚷嚷要新貴派們回車上準備點名,還不知從哪兒變出一顆哨子,拿到嘴邊就吹了起來,司機大哥才剛把菸點燃,只得趕緊大吸兩口後踩熄。
重新上路。
那位坐在司機旁的副主任老是一張撲克臉,阿賓便笑稱那是上班族版的「監軍」,隨即提起當初在陸總當兵時,我們倆奉輔仔之命隨車去龍岡採買,結果發生「不明逃亡事件」,讓當時隨車的排長一個莫名其妙被記功、另一個卻莫名其妙被罵到臭頭的趣事。
Pinky和小瓶子兩個女生原本坐在一塊兒聊天,看我們笑得賊,也湊過來聽,結果害Pinky嗆到,把半杯豆漿全灑在堯仔手上那本《QBQ問題背後的問題》上面。
「好了啦~別假認真了!哪那麼多問題?讀書心得報告都讓你躲過了,幹嘛?現在是國道風光耶~」講這話的果然是讀書不夠認真的阿賓。
「難講喔…誰知道副理會不會想測試我?」堯仔一面將被濺濕的書頁擦乾,一面煞有介事地反駁。
個性開朗卻有些迷糊的Pinky聞言,立即拉長了臉,沉聲說:「Jesus~支援新廠和讀書心得這兩件事到底哪裡衝突了你告訴我?」由於神情語態模仿得維妙維肖,不用說我們就知道是誰上身了,堯仔把書一闔也跟著笑場。
倒是我想到接下來即將暗無天日的一百多天,心下不免惴惴;不過,或許也沒那麼苦情啦!至少有阿賓跟小瓶子這對歡喜冤家,看他倆從早到晚虧虧鬧鬧,又能跟博洋課長天天啦咧,累歸累,但應該不會太難捱。
※ ※ ※ ※ ※
「監軍」要司機直接把車開進新廠停車場,我看了一下錶,已經被我們耗到快中午了;這位精實又盡職的傢伙說,房間鑰匙晚上才會發放,要大家先去員工餐廳用餐,吃完直接跟支援單位報到後上工,行李會幫大家集中載到宿舍一樓儲物間暫放。
工作狂把話說完便回到遊覽車,在眾人默默伸出中指的祝福下驅車離開,滾回他的新竹老巢。
被發配邊疆的五人眾跟著一位新廠的人事專員七彎八拐地走著,原以為是到餐廳,沒想到是把我們帶進一間大會議室請大家直接入座,座位上放著一個餐盒,前方偌大的螢光幕上投影著「后里廠(12D)環境介紹暨安全衛生宣導」此情此景令我立刻有所聯想。
果然,馬上有人將大夥兒的心事說了出來──
「靠!不會吧?」
「當我們是菜鳥喔?」
「又要再菜一次了。」
而阿賓的心理素質總是超乎期待,轉頭便對小瓶子說:「欸欸~像不像我們一見鍾情時的場景?好回味喔~」
小瓶子啐了一聲回嗆:「你去死啦!專心點。」
阿賓的厚臉皮當真舉世無雙,還刻意嘻皮笑臉地回過頭來對我說:「同梯的,聽說行政助理是個『卡哇伊』的蘿莉,信不信我一個月把到她?」我聽了差點把咬到一半的太陽餅吐出來,這傢伙居然還給我重現「經典對白」。
坐旁邊的Pinky不明所以,朝我跟堯仔翻了個大白眼,倒是小瓶子很配合地說:「一個月?等你撐過去再說吧!」堯仔用倒下的大拇指對阿賓猛噓,而曾經身歷其境的我卻覺得雖然道地、卻不夠原汁原味,台詞和角色雖然相同,但「小蘿莉」上一次的語氣可是嗆辣得多,哪像剛剛那樣還私藏了一點玩笑後的害羞?
影片內容不值一提,大夥兒邊看邊吃,沒猜錯的話,稍後會有人進來發簡單的測驗卷並要考生簽名畫押,我當然猜對了。我在「本人已知悉上述相關注意事項,對於廠區安全及保密義務願負一切法律責任」的欄位後方簽上「沐子邑」三個字,將生死狀交了出去。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等支援單位派人來接,原本應該頗為無聊,所幸有阿賓這位耍寶王,只要有他在,就跟無聊絕緣;只見他就地取材,變了幾個彆腳魔術,把大家逗得樂呵呵。
正當他準備表演第三次把無塵筆變不見的作弊戲法時──
「小賓賓,你還玩不膩喔~露餡了啦!」原來是博洋課長,他親自來接我們了。
「子邑、Pinky好久不見。堯仔,可以獨當一面啦!我就知道你行滴~小瓶子,你調來這邊,咱『擴散雙姝』分道揚鑣,GAGA以後就寂寞囉,你…」講到這邊意味深長地看了阿賓一眼:「也多虧你任勞任怨,這邊很缺EE啊!剛好幫我多拉一個即戰力來,這法子真虧修哥想得到。也好,這樣大家才不會太苦悶。」
「沒錯!他有夠鬧的。」小瓶子說完還朝阿賓的肚子架了個不輕不重的拐子。
博洋課長到底是博洋課長,寥寥幾句,就讓過去在新竹的革命情感迅速復燃,把大家重新收編。
於是半個小時後,我便從小瓶子手裡接過一批無塵裝備和電腦開機密碼;再過半小時,我便從MONITOR上看到了我在新廠的第一批trouble lot,Pinky和我算了一下──一個燈、兩個燈、三個燈、四個燈,再次同燈同分;而一整排Alarm紅燈,像是飛機跑道的指示燈歡迎我們這群生力軍的加入。
博洋課長站起身來「啪」的一彈響指,大夥兒饒有默契地一同朝FAB走去。
「剛好試試新的無塵衣合不合身。」我心裡想。
※ ※ ※ ※ ※
博洋課長在「大水車」為我們幾位接風洗塵,那是一間在台中市區巷弄間的日本料理店,握壽司、生魚片份量既足又新鮮,關東煮的醬料風味獨特、不錯吃,我尤其愛那裡的味噌湯(很夠味),支援新廠期間,「大水車」起碼來了不下六、七遍。
當晚同行的還有幾位新廠同事和vendor,我注意到有兩位日本來的技師,男的身材圓滾滾、滿臉絡腮鬍,掛牌上的名字是中村幸助,由於日語發音過於拗口,唸了幾遍沒人記得住,加上騎著一台川崎重機,於是大家直接叫他KAWASAKI;女的身材修長,俐落的短髮搭配小麥色的皮膚,給人活力十足的感覺,且五官有歐洲人的立體感,後來才知道她果真是混血兒,有四分之一的西班牙血統,而當她站起來向大家敬酒時,目測絕對有170以上,現場也只有號稱身高180的博洋學長和我比她略高而已。
博洋跟大家介紹身邊這位女技師叫做Ryoko,是設備商這次駐台裝機任務的主要窗口。Ryoko的中文顯然比KAWASAKI好得多,居然還能夠用略帶腔調的國語跟我們五位逐一打招呼,最後還頗為幽默地自嘲:「我的名字中文是良子,良率一級棒的良,但是ㄋㄟ~台灣現在天氣太熱了,要寫成『涼子』這樣比較涼快對不對?」說完自己先笑了出來,笑聲很阿莎力,相較之下,KAWASAKI反倒靦腆多了。
酒酣耳熱之際,我留意到Ryoko靈動的雙眼和博洋課長不時交會,兩人互動頗為熟稔,關係不似一般,我將一切盡收眼底不作聲,待日後找個機會和學長開開玩笑、虧他個幾句,應該很有趣。
在座的都是年輕人,公私參雜的話題令人很快地跟新環境的脈動無縫接軌、同時也笑聲不斷。Ryoko把KAWASAKI上次被緊急呼出,一不小心把無塵衣反穿的糗事抖了出來,當時事發突然,他在宿舍鬍子才刮到一半就匆忙上陣,機況正常復歸後,無塵衣一脫才發覺,更糗的是,那「刮一半」的造型太搶眼,被賓妹們笑了一整天,大夥兒藉機向他敬酒,頻頻稱讚他公而忘私、不計個人毀譽的職人精神。
堯仔等眾人笑了一陣,便加碼軍中笑話一則。原來他在軍中擔任駕駛兵,一台黑頭車載過的梅花和星星不計其數,聲稱六軍團起碼一半以上的將官坐過他的車,八卦消息不足掛齒,印象最深刻的那次,是在破冬後沒多久,又載到那位老愛中途要他開小差的王sir,看著這位孤星將軍終於熬到雙星報喜,連忙向他道賀。
王sir一路笑開了眼、春風滿面,卻在回程時提了個古怪的要求:「兵兵啊,我說你們現在這些個兵兵還真不像話,破個冬就要搞個天下皆知,我都破了幾十冬了我…別看我這樣,兵兵,我在軍中什麼活兒沒幹過?我告訴你,我就是從駕駛幹起的你知道嗎?」
「王sir,您這是要我『簽下去』的意思嗎?」
「沒的事,我是想啊~今兒個手癢,想重溫舊夢一下,怎麼樣?」
堯仔連忙說:「萬萬使不得…我這兩條槓可是差了您十萬八千里,而且駕駛勤務守則上面就說…」王sir大手一揮:「少跟我來這套,兵兵,這是命令,沒得商量。到後頭到後頭,快快!動作快。」
駕駛權被解除且即刻生效的堯仔只好路邊停車,乖乖坐到後座去,一路無事卻如坐針氈…未料好死不死,在距離營區還有兩、三個路口,紅燈轉綠時油門控制有點不順,起步後頓了一下,「老駕駛」一急,檔位沒打進,空檔入油門的轟轟聲響,引來一群心血來潮的憲兵。
車窗搖下後一會兒就獲准離開,飄進車內的對話既尷尬又令人笑破肚腸──
憲兵甲:「幹嘛不驗?」
憲兵乙:「報告學長,可是…因為…那個…」
憲兵甲:「搞什麼鬼東西?誰在裡邊?上次攔到副營長和他太太也沒在怕,就照驗啊…」
憲兵丙:「惦惦啦,麥白目~後面坐誰我是不知道啦,不過開車的是中將,別不長眼啊!」
歡樂的氣氛感染了眾人,席間又聊到了早上那位撲克臉的監軍。
「拜託!哨子耶!幾百年沒被人『嗶』過了。這活寶哪來的?」也算得上是活寶的阿賓感到不可思議。
小瓶子接口道:「就是說啊~在休息站上洗手間時聽別部門的在聊,那一位其實是台幹,前幾天才剛從廣州調回來,還搞不清楚狀況,下個月要被丟到捷克三年啦!」
「捷克?這真是太神奇了。」我說。坐我旁邊的Pinky立馬答腔:「對厚~上次董事會不是有發信說要進軍歐洲嗎?看來是真的,真羨慕…」
「羨慕?」阿賓這回跟我有志一同。
「機會難得欸!」馬來西亞裔的Pinky和我值班閒聊時,就曾不只一次表示很想到世界各地闖蕩,個頭嬌小的她卻作著海闊天空的夢,哪像我…有如風箏,儘管也嚮往碧海藍天,但不管到了哪裡,總有條細細的線,隱隱約約地繫在另一張手掌心中。
當晚就在最後一輪SAKE的助興下結束。
計程車把我、阿賓和堯仔送到宿舍門口後駛離,他兩位飛快地去儲物間取行李、挑寢室,我朝阿賓的背後喊聲:「洞三五,下舖留給我。」他高舉中指,我當作是答應了。
就在此時,我注意到今晚的月色很美,這是五月的第一次弦月,宿舍在皎潔的月色下,散發迷濛的光華,既愜意又醉人,像極了當兵時無數個衛哨交接之際,那高掛夜空淺笑相伴的臉蛋…我突然莫名地又想起了暄,很想現在就見見她、同她說說話,儘管,我不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但就是很想聽聽她的聲音;而這個念想,在魔幻的月華催化下不安地躁動著,甚至──不僅止於奢望。
※ ※ ※ ※ ※
人們常說:「快樂的時光總是特別短暫。」然而,忙碌的日子又何嘗不是?接機、裝機、測試、然後release給OP,放眼偌大的空蕩廠房,機台一台接完又一台,來到新廠一轉眼就是兩個禮拜過去了。
沒日沒夜的生活,令人不知時光之飛逝,如果你逮住一個園區的新貴派劈頭問他一句「欸!今天禮拜幾?」我合理懷疑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答不出來;說來好笑,我的時間觀念其實來自於聚餐,Ryoko所代表的日商相當上道,幾乎一到金曜日就會請我們部門的工程師「小酌」一番,每當KAWASAKI拍著我的肩膀、圓呼呼笑咪咪地說「今天也OK?行きましょう。」我就知道又快到週末啦!
而那句「行きましょう。」彷彿通關密語般的逐漸成了我們部門同事之間,在FAB裡相互打招呼的發語詞或語助詞或結語,而自成一種奇特的組織文化。
就在吃了一次大鼎活蝦、一次白象後的第二還是第三天吧!正當我抓起磁卡準備下班回宿舍之際,博洋學長叫住了我:「子邑,明天你別進公司了…」
「我被fire了嗎?」
「想得美咧~沒把你榨乾前休想…不說笑了,銅鑼那邊的協力廠不懂我們要的SPEC,明天要麻煩你跑一趟。」
「學長,規格確認應該是EE他們的守備範圍吧?我這樣會不會撈過界啊?」
「新廠的EE都還太嫩,堯仔的FCT-05今晚到港、明天下FAB,他肯定走不開,阿賓這方面OK,但這傢伙一定會給我搞出其他狀況,派他去我還得在旁盯著,不如派你去就好。」
「還有啊,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他們設備的那一套你也學了差不多七、八成了吧?」
「でも…」
「別再討價還價了啦~明天幫我把這事搞定,之後你就地放假吧!這幾天你也辛苦了。」
「遵命老大。對了,可不可以徵召您的CEFIRO?行きましょう。」我上揚的語尾透露出一絲期待。
博洋課長「嘿嘿」乾笑兩聲:「准你報公帳,但車子不能借你,明天下班我另有妙用。」說完還露出高深莫測的神祕笑容,真是的。
※ ※ ※ ※ ※
后里廠區周遭的生活機能跟竹科沒法比,想租個車還得先搭接駁車到市區再走一段路,太麻煩了。而抬頭一看站牌,明明就有接駁車直達銅鑼工業區,到時請協力廠派車幫忙接送就好,卻還猶豫了好半晌。
(該不會有機會能夠載某人繞一繞兜兜風吧?會嗎?)
在沒來由地一陣交戰後,認清現實的我在司機吆喝兩次後,踏進了接駁車。
車行無阻。
協力廠的黃總經理親自來接我,其實走路也不過才十多分鐘的路程而已,害我有些不好意思。正事辦完,個性海派的黃老闆和他擔任總經理的姪子便邀我一道前往苗栗市區的一間客家餐館用餐,且盛情難卻、不容推辭;同行的還有一位容貌頗為亮麗的Jessica,年紀跟我相仿,上個月剛從英國留學回來,是老闆的秘書(或特助),當然,同時也是老闆的千金,這更當然。
其實當下也是半推半就,自己心知肚明,吸引我的不完全是客家美食,但絕非造型洋派時髦的Jessica就是了──席間老闆問我有沒有女朋友,還說要把Jessica跟我「送作堆」,害我五更腸旺吃進嘴裡卻跳回碗內。
「…好辣好辣…抱歉。」
身旁的黃總反應頗快,打趣地說:「我堂姊很辣我知道,很多人都這麼說,這個不用道歉啊!」
坐對面的Jessica倒是落落大方,不以為意地朗朗而笑:「哎呀~沐先生一表人才、又高又帥還是科技新貴,一定有很多紅粉知己,看來這頓飯Daddy你們又枉費心機囉~」
我有點尷尬,只好訥訥地說:「沒有啦沒有啦…只有一個而已。」
黃老闆作勢敬我一杯,在我將蘋果西打舉到一半時,他已一飲而盡:「少年ㄟ~你很難得喔,換作是我,我會說『在苗栗沒有』,所以…我們家Jessica目前在台灣單身喔!年輕人男未婚、女未嫁,多交往多比較有什麼關係?這樣講你有改變主意嗎?」
有點窘迫的我順勢說了出口:「我那位剛好就在苗栗。」
黃總哈哈大笑,用台語虧他堂姊:「想不到咱Jessica竟然會被人打槍?」
旅居國外多年的Jessica一時沒聽清楚:「What?趴清?」
黃老闆倒也幽默:「你被人家reject了啦,好好當我乖女兒,低呀毋低?」最後一句自然是客家話了。
Jessica給了我一個俏皮的白眼,我則朝她聳聳肩,畢竟,拼圖的缺角即便只差一塊,但形狀不同就是拼不上去,強求不來。
飯局終於結束,黃氏企業的首腦們讓我在苗栗火車站下車,方便我轉乘;不過,我不打算那麼快回去,而有些事我也不打算說出口,無論是以單方面傾訴、或是閒聊的形式,至少,讓某人某事在內心深處成為一個類似結界的存在而唯我獨有,這是我僅有的(哪怕是殘缺、是幻影),無論如何我都不願分享、更不想失去。
是的──我約了暄見面,藉著二字頭最後一個生日的名義,她答應了。而在e-mail的字句中,我感受到暄回信時情緒的波動,以及…有那麼點欲言又止,也好,今天就暢所欲言吧!
※ ※ ※ ※ ※
暄來了。
她穿著淺咖啡色的長裙搭配白色上衣,遠遠看去像是杯可口的卡布奇諾;我站了起來朝她揮手,暄則以適度微揚的右手回應,這時我注意到她左手前臂披著一件灰色的短罩衫,單肩側掛著一個顏色較裙襬略深的手袋。
這身裝扮如同學校裡的老師一般,這麼講很怪,因為暄本來就在高中裡任教啊!只不過…心裡還是對一直以來的「谷同學」有著既定印象,卻不知已為人師表的暄,對於「沐同學」的印象是什麼?我很好奇,或許是該弄明白的時候了。
我們在火車站附近的麻布茶房點了簡餐,就在餐點端上桌之前,把先前在e-mail裡的對話內容,簡單地確認了一遍──
「hi…暄英,好久不見。」
暄雙脣微微一抿,淺淺地朝我笑了一下:「是啊,你最近過得如何?」
「還過得去。這裡的學生還有讓你喊得大小聲嗎?」
「差不多~快習慣了…你說你被調來台中,今天怎麼會過來?」
……
……
通常我稱這個過程為「微波時間」,儘管只是再也尋常不過的對話,但對於重新找回相處時的溫度來說有其必要性;然而,如同微波加熱一樣,若冷藏得越徹底,就越需要耐心等待。
距離上一次見面還不到十個月,不算太長,只不過…就因為這個「只不過」,讓今天的微波時間比預料的還久,且效果不如預期。
暄不提,我自然不說。
到底是冰雪聰明的暄,很快地找到另一件「不說抱歉也不說謝謝」的事:「子邑,你寄來的禮物我有收到,真的很感動,說實在的,很適合現在的我。」
暄說的是我上個月收到她回信後不久,寄給她的那罐特製枇杷膏,只因她在信裡提到,一整天的課上下來,喉嚨都快沒聲音了。
我笑笑,沒有說話。
「去郵務室領包裹時我還覺得小納悶,想說才剛安頓好,怎麼會有人寄東西給我?」
「不會啦!那又沒什麼…畢竟可以及時找到空缺,免當無業遊民也是值得慶賀。」不適合裝酷的我,想到當時在郵包上刻意將谷暄英「老師」兩字的稱謂寫得超級超級大,就覺得有些好笑。
「對了,我信裡沒說在哪一間,學校官網也還沒把我的資料放上去,你怎麼找到的?」
我看著暄(暗自嘆氣),邊將大拇指、食指、中指依序扳下邊說:「火車站附近、男生多又皮、科展剛參加全國競賽得過名…其實不難找啊!」
暄把用來攪拌的湯匙停下,發出輕輕「叮」地一聲,像是也嘆了口氣似的:「謝謝你那麼用心,子邑,那天我心情本來有點小糟糕,後來…」她頓了一下,又開始攪拌那浮冰已然消融殆盡的百香綠茶,接著說:「總之,祝你生日快樂。」
餐點堪堪吃完,微波時間結束的剛剛好,即使我們絕口不提之前「那件事」。
這頓咖哩豬排蛋包飯雖比不上中午的客家美食澎湃豐盛,但卻令我回味再三,總覺得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像是沐同學和谷同學不經意地偶遇在校園旁某處食堂內的場景。
「老師好!師丈好!」突然一聲大喊把暄和我都嚇了一跳。
原來是一群學生嘻嘻哈哈地從我們桌旁蹦跳而過,這五、六位男男女女用很誇張的口吻向他們的谷老師大聲問好。
「谷老師,這位帥哥是誰啊?」
「還用說?當然是師丈啦!明天跟猴子說情書不用寫了,谷老師已經死會了。」
「對啊對啊…人家師丈比他高比他帥,叫他老老實實接受隔壁班肥嬌的愛就要心滿意足了。」
「哎呀~你們不要亂講!再醬子老師就要臉紅了啦!老師我幫你教訓他們這兩個賤人。」
「對咩~像這種不懂得尊師重道的死小孩,讓他們明年當學弟好了。」
「拜託~老師不要『當』我。師丈救命!」
……
……
我看著這群七嘴八舌,臉上爬滿青春痘、稚氣猶存的年輕人實在有點哭笑不得;由於知道暄的脾性,她會想自己處理,於是便不作聲。
果然,暄目光一凝,原本俏麗的面容似是罩上一層薄霜,下巴微微向斜上方一抬,在禮貌的微笑過後緩緩開口:「同學,眼睛看見的,不一定是真實。尊重一下別人好嗎?要聊的話明天可以來找我。」
書上說,天蠍座的守護星是火星和冥王星,冰火交織的氣場乃與生俱來,當下我又見識了一次;所幸,他們雖是不請自來,但還不至於不識好歹,登時你推我、我推你地撤離,在暄「目送」他們之際,她微抬的側顏,倒是讓我想起了那一晚的弦月。
回過神來,谷老師已經站在冥王星運行的軌道上看著我,我一愣,趕緊收斂心神自我解嘲:「剛剛那個…」其實我不確定該不該道歉,於是話鋒一轉:「剛剛那句話好像有些耳熟,谷同學你覺得呢?」
我說的是當初同修「藝術賞析」時,老師曾在課堂上引述某位大師對某種主義的開釋,映襯了古文學中「白馬非馬」的論證。
「暄英,沒想到你活學活用,我還以為你真的在打瞌睡…」
「胡說,我這叫『似睡非睡』,其實我有聽課。別忘了期末成績我還贏你呢!」
一段往事換來一陣笑聲,兩人各自運行的相對距離也從冥王星拉近至火星。
走出店門,苗栗雖不比台中台南或新竹繁華,但畢竟在火車站附近,熙攘的人聲讓我(或我們)在心情上回歸現實。而不久前被暄的學生看到,「師丈」兩字像是施了魔法的咒語,讓我有些自我陶醉,並肩而行時下意識地朝暄靠近了一些…
暄察覺兩物體間引力的微妙變化,於是刻意將平衡的距離拉了回來,在走過第三條斑馬線時,我也察覺了。
暄在站前迴廊的大鐘前將腳步停下,以弦月的角度用眼睛喊了我的名字。
「有學生寫情書給你?膽子真大…」我聽見那聲叫喚,便將話頭先擱著不管它。
暄似是不著痕跡地低聲說了句:「有你大嗎?」
突如其來地一句搶白,讓我有些不知所措,想要說些什麼,卻瞥見暄的表情陰晴不定,便覺得不如什麼都別說。
但,來不及了。
「子邑…」暄這次是真的說出聲來:「現在的學生很愛八卦,我不知道他們會怎麼傳,但這樣會帶給我很大的麻煩。」
「清者自清,何必在乎那些流言蜚語?」
「你可以不必在乎,就以為我也不必在乎?並不是這樣的,子邑…人言可畏…我不像你…」
「人言可畏?」我莫名地升起一股怒氣。
(是怒氣嗎?我不想細分)
「你明明知道…」
「我知道什麼?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喜歡你,而且喜歡的要命)」我硬生生地把下半句吞回喉嚨的最深處。
「你一直知道的,我有男朋友,我們交往好幾年了,前陣子他跟我求婚…」
聽到這兩個字,火星和冥王星在我腦中轟然一響、碎為星辰。不問,不代表不會發生,掩耳盜鈴終究有別於膽大妄為,說穿了,我只是自欺欺人不願面對現實而已。
我呆住了,任周遭的人群無聲滑過,定定地看著暄卻開不了口。
過半晌,暄幽幽地說:「我後來…終究沒有瞞你,不是嗎?」
我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心中居然爬出一個既荒唐又可笑的念頭:「為什麼?為什麼要再一次把它說破?就讓我一直待在甜美的幻夢中不是很好嗎?」
然而,說出口的卻是:「你…答應了?」
「我很想下定決心,無論答案如何。只是情況有些複雜,現階段想專心準備教甄,我有我的目標和顧慮…」暄停了一下,將臉側了過去,在一陣令人窒息的無語後──
「子邑,你…不要再來找我了。」
「為什麼?」
「我說過我很想下定決心…你值得擁有完全屬於你的對象,而不應該…」
「那跟我們有什麼關係?朋友間見個面、吃頓飯不為過吧!」
「你明明知道不是這樣子的,子邑,你要把我忘掉,我也會這麼做,你得幫我這一次,好嗎?」
暄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滿是無奈、煩惱、難過、孤獨與憂傷…種種負面心緒,如同弦月另側的陰影被我一次瞧個分明。
當兵時曾在某次魚雁往返中,信末引用了一句歌詞表示對她的關懷與祝福,或許她不會記得,但我一直放在心上──「暄英,加油!基於兩種立場我會罩著你。」
暄信賴我,所以向我求助。這個我懂,只是…
「好!我儘量。」我半受傷、半負氣地給出不確定的承諾。
※ ※ ※ ※ ※
2006年5月的第二次弦月,我在回程途中的電聯車上度過29歲生日,但卻錯過了末班接駁車。
打回宿舍,阿賓這傢伙不知死那兒去了,八成載小瓶子出去玩,這禮拜輪到堯仔值大夜,最後接起交誼廳電話的還是博洋課長,大學長表示正要送Ryoko出門,回程可以順道來車站接我。
我一坐上車就聞到年輕女性的氣息,在我曖昧的眼神追問下,博洋課長也不瞞我,主動跟我說Ryoko其實是他大三那年到福岡做交換學生時就認識的,兩人還短暫交往過一陣子,後來返台後,距離一拉遠就無疾而終,沒想到這次她被派到台灣來,雙方才又戲劇性地重逢。
看著他微揚的嘴角,我由衷為這份難得的緣分給予祝福,Ryoko之於博洋課長、小瓶子之於阿賓,人生彷彿是一幅拼圖,終其一生都在追尋那唯一一塊合適的碎片,至於我…怕是永遠存在著缺角了。
這次暄說得決絕──「不要再來找我了」、「把我忘掉」…幾句話似火如冰地擱在心窩裡疼得難受──也罷!既然如此,不想你就可以了吧!要比忘性我可不會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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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落在天邊 雲的弧線 是妳
遺落在屋簷 雨水的光暈 是妳
遺落在從前 安靜的晨曦 是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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