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時代，每逢暑假最令我興奮的事情就是到高雄的外婆家渡假。高雄，一個距
離自己至少三百公里之遠的陌生城市，只在社會課本上得知，它是台灣的工業大城，
十大建設裡面就至少有三項落在這個城市，還有馳名中外的高雄港。記得有記憶起的
初次造訪高雄是去到旗津，媽媽是旗津人，所以外婆家自然也在旗津囉，當時自己還
天真的以為，眼前看到的以及所感受到的一切就是課本上所說的高雄，後來小阿姨帶
我跟妹妹去大統、大立百貨，我才知道原來高雄還蠻進步的，只是比起台北還是差了
那麼一點點。只看見高雄港的我，還曾經高度質疑是不是課本寫錯了？因為並沒有看
見中國造船廠和中鋼，以及中油，我直覺的認為這三項的規模應該要大到不行，好像
沒一眼瞧見它們，它們就不算是十 “大” 建設，而高雄就不再是高雄了一樣。
這樣的高度質疑，在第二次回到外婆家的時候才得到了解答，而得到解答之前，
我為了這個質疑去找老師，問到後來，老師終於給了我一個回應，那天我在導師辦公
室窗前罰站了一個小時，還默背十大建設的所在地點……事實上是自己搞不清楚又愛
鑽牛角尖，當時自己還感到很委屈，這樣曲折的故事讓疼我的小阿姨笑到肚子痛，之
後小阿姨帶著我分別造訪了中船、中油以及中鋼的確實地點，我才發現原來老師並沒
有騙我，課本也沒有寫錯……老師，對不起啦！
這一年我小四，高雄旗津的海邊長堤，一直都是讓我流連忘返的地方，在台北市
要看到海灘是不可能的，倒是有一條髒到不行的淡水河。外婆家就在著名的旗津淑女
墓附近，穿過淑女墓越過馬路就可以看到沙灘，在每天下午我就會自己跑去沙灘，一
直到傍晚時分，小阿姨跑來將我拎回外婆家，有時候還會多拎了一個妹妹。忘了說，
我每年能夠回去高雄的最大原因，是因為小阿姨當時在台北讀大學，每逢暑假她就會
帶著我和妹妹來高雄，到了我和妹妹快開學之前才帶著我們回台北，當然啦，她的暑
假總是結束的比我們晚，這點成了日後我立志念大學的原因之一。
某日的中午，吃完飯我就溜去了海邊，夏天的旗津海邊真的很熱，要不是一眼就
能看見海，我會以為自己正身處沙漠之中。雖然旗津的海邊並不像白沙灣或是翡翠灣
那樣的美麗，放眼望去只有自己，彷若自己就是沙灘的主人，就算不太美麗，我也認
為這裡是世界上最美的海灘。
拎起了鞋子，走到沙灘與海的交界處，踏著清涼的海水，跟著海浪跑來跑去，一
個人倒也自得其樂，對一個生長在台北市的小朋友而言，能這樣獨佔整個海灘，是一
個奢侈的享受。「喂，小心被海浪捲走啊。」身後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我回身一
看，一個穿著牛仔裙的小女生，她的身高比我略高一點，至於她的相貌我已經有點記
不太得了，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她那一雙漂亮的鳳眼，還有及腰的烏亮長髮。
『妳少嚇人了，這裡這麼淺，哪會被捲走啊。』
「你不是高雄人對不對？」女孩笑笑的說。
『是啊，我是來我外婆家玩的。』
「這裡的海岸很不乾淨，常常發生抓交替的事情。」
『抓交替？』女孩說了一個我不懂的台語詞句：『甚麼是抓交替啊？』
「就是水鬼找替身啦。」女孩一說完，我就感覺腳邊有物體在觸碰我的腳，嚇得
我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海水：『有東西在碰我的腳啦──』
女孩彎下腰在我腳邊撿起了一個塑膠袋：「欸！你很膽小喔，是塑膠袋纏著你的
腳啦，哈哈哈哈。」
『誰叫時間這麼巧啊？妳剛說完就……』「那你是怪我囉？嗯──」
女孩舉起拳頭，『這位大姊姊別衝動啊。』只要比我高的女孩子，我一律都會叫
她大姊姊。
「好吧，我就收你當 “細漢” ，看在你叫我大姊姊的份上。」
『細漢？』她又說了我聽不懂的詞了，『這是甚麼意思啊？』
「就是小弟的意思啊，哈哈。」『欸！過分了喔。』
她是我在高雄第一個認識的朋友，之後的每一天，她都會跑來找我出去，我也會
跑去她家找她，她家就在外婆家附近不超過一百公尺，我就都跟著她四處遊盪，「欸，
細漢仔，幫我去買罐汽水。」她還真的把我當成了小弟，只是認真的時候比較少，何
謂認真的時候呢？舉個例子來說，如果有隻狗對著我們狂吠或是企圖咬我們的時候，
「保護大姊頭是小弟的責任，快啦！把狗狗趕走啦！」就像這樣的情況，除此以外的
狀況，大多都是兩個人開心的玩在一起，平心而言，她倒是很儘地主之誼，因為她，
讓我對高雄這個城市不再陌生。
快樂的時光不知為何，總是讓人感覺它的進行速度是一般時間的Ｎ倍，一下子就
要結束步入尾聲，嗯，小四那年的暑假讓我覺得跟寒假沒啥兩樣，我指的不是溫度，
我指的是那種放長假的感覺。也許是因為她的出現，讓我的暑假過的特別快，即使我
和妹妹跟著小阿姨在渡輪站等船的時候，我都懷疑是不是小阿姨故意把日曆撕掉，讓
我誤以為該回台北了……當然這只是小朋友不願意面對事實的駝鳥阿Ｑ。
就在船快到的時候，她騎著一輛粉紅色的淑女車急速的靠近，到了渡輪站便縱身
一跳，把腳踏車就這麼拋在一旁，整個人衝到我面前：「要走也不告訴人家喔！」說
真的，當時這一連串的動作所花的時間很短，短到讓我嚇傻了，只能瞪大了眼看著她
不知該說甚麼好。接下來渡輪也正好靠穩碼頭，收票口的閘門也打開了，乘客和機車
也魚貫的開始向渡輪裡移動，當然我們也開始隨著人群緩緩的移動，她一面跟在我後
面，一面拿出了一個用扇貝做的飾物給我。「這是給你的，收好啊。」
「明年你還會不會來？」她一面把那片扇貝交給我。
『會啊，我會再來的。』我收下了那片扇貝。
「一定喔，不准黃牛，否則我會揍扁你的喔！」她舉起了拳頭。
當渡輪緩緩的駛離碼頭之後，我看見她在渡輪站拼命的揮著手：「再見──！明
年一定要來喔，不可以黃牛喔，黃牛的話你會變胖子，還是胖到走不動的那種！」現
在回想起來，當時她要跟我說的意思應該是：「不准你食言而肥！」她熱情的舉動，
讓我感覺高雄真的是一個比台北還有人情味的地方，這也第一次讓我有了不想回台北
的念頭，只是這樣的念頭與不捨的情緒，在渡輪再度靠穩碼頭之後漸漸的消退。
在回程的火車上，我拿出了她送我的扇貝，我仔細的看著這個紀念品，它應該是
個相框，因為有兩片壓克力板合在一起，四個角落又有螺拴可以旋起拿起第一片壓克
力，而壓克力的尺寸正好跟照片一致，下方有一排字寫著：當我們同在一起。在翻到
背面的時候，我看見了一些字，很顯然的，這是後來才刻上去的字，上面刻著：暑假
別忘了回來喔，到時你要告訴我你的名字喔。當時我們都只是：「欸！你來一下。」
『喂！這個好漂亮欸。』就是這樣欸過來喂過去的，我都不知道她叫甚姓啥。在這排
字的下方還有幾個字：我的名字叫林君樺……很可愛的簽名。
「林君樺……是剛才那個女孩子啊？」小阿姨湊過頭來問道。
『嗯。』「你的女朋友？」
『才……才不是啦！』「哦──？臉紅了喔。」
『沒有啦，哪有臉紅？』「哈哈哈哈，越來越紅了欸，你喜歡她對不對？」
『沒有啦！』。
這就是最疼我的小阿姨，好像捉弄我是她大學時代唯一的消遣娛樂，非得把當時
年幼的我搞得臉紅脖子粗才肯罷手。這個情形一直到了她認識了小姨丈之後才漸漸改
善，因為我都會威脅小阿姨：『妳再欺負我，我就去告訴他，妳和另外一個叔叔約會。』
小阿姨嚇得趕緊帶我去麥當勞……其實當時小阿姨蠻愛玩的，又很有男人緣，就是不
知道為甚麼，繞來繞去她就是離不開小姨丈。
也許是固執的個性使然吧？對於我和君樺的約定我都一直記得，即使才正要過銀
色耶誕節，我的心思早就飛到明年的七月夏季。那個扇貝相框依然是空著的，因為我
想在明年暑假跟她合照，把照片放進相框裡。
小五的這一年，時間流逝的速度好像特別慢，還是慢到爆的那一種。死盼活求的
暑假終於來臨，小阿姨還是照慣例拎著一堆行李還有我和妹妹，回到了高雄旗津的外
婆家，一放下行李，我馬上衝去君樺的家，想給她一個驚喜，當然我也帶了特地向老
媽借的傻瓜相機，就是想要馬上跟君樺合照。當我喘得亂七八糟的站在君樺家門口的
時候，我的心情卻沒有配合上亂七八糟的喘息，看著大門深鎖且玻璃窗又壞的差不多
的房子，我的心情直線跌到谷底，在門板上貼著一張早已退成粉紅色的 “紅紙” ，上
頭寫著：廉售，總價150萬 意者請電(07)551-xxxx。
回到外婆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太陽才剛要西沉，天空透著些許的紅暈，在
這樣的天色襯托之下，讓殘破的林家宅院更顯悽涼，我站在深鎖的大門前，拿著相機
的雙手還微微的顫抖著，說實話，當時我的情緒是憤怒的。期待了一年，結果起約的
人卻搬走了，『林君樺，妳這個騙子，最好肥死算了。』我在林家大門前吼著，雖然
我的情緒是憤怒的，但是我的眼淚卻撲簌簌的滑落：『不是約定好了嗎？我要告訴妳
名字的啊，妳怎麼可以不守信用！』我就這樣一路滴咕著走回外婆家。
一踏進外婆家，只見小阿姨馬上拿著球棒跑了出來：「是誰欺負你？快告訴小阿
姨，小阿姨去扁他！」這時候我臉上的淚水還沒停住，
『沒有啦，沒人欺負我啦。』
「那你是哭好玩的喔？」我沒有回答小阿姨的話，哽咽的看著手上的相機。
小阿姨拉著我的手就往外走：「別怕，這附近小阿姨我還是公認的大姊頭，找死，
敢欺負我的小姪子。」
我嚇得趕緊把事情原委全盤供出，以免小阿姨真的出門去為我討公道。小阿姨在
國中時期，她是被歸類為所謂的不良少女，脾氣之剛烈連外婆都束手無策直搖頭，這
個不良少女簡直就是旗津的地頭蛇，外婆、大阿姨和二阿姨慢慢的也和管區警員熟悉
了起來，因為她們經常都得跟警員叔叔們泡泡茶聊聊天，然後把小阿姨給拎回家。也
因為這樣，妹妹出生之後，緊接著就是大阿姨出閤了，大姨丈正是當時管區員警的其
中一個。至於後來小阿姨為甚麼會變成了好學生，考上了高雄女中，又可以遊刃有餘
的考取師範大學準備未來誤人子……說錯了，是作育英才啦，這中間又是一段說來話
長的故事，有空再慢慢的告訴大家。雖然成了好學生，小阿姨的那些好姐妹們還是沒
有因此疏遠她，以電影的情節來闡述的話，小阿姨算是退出江湖成為武林的精神領袖
，也就可以解釋為甚麼她雖從良已久，還能夠是公認的大姊頭。
「未來要當老師的人還像個小太妹一樣，不怕以後被笑話喔？」外婆也在一旁聽
著我說完，接著就揶揄起小阿姨。
「啊人家以為阿華被欺負了嘛，所以才……」小阿姨趕緊把球棒藏到背後。
「再這樣下去看以後誰敢要妳喔！唉──」外婆長嘆了一聲。
「這就不勞媽費心啦。」小阿姨把她的胸部挺得高高的，得意說道：「要追妳女
兒的男生已經可以繞師大一圈了喔，哈哈哈哈。」這時候小姨丈還沒追到小阿姨。
「哼哼哼……大概沒有人看過妳拿球棒的潑辣模樣吧？」外婆冷笑了幾聲。
「厚──媽！」我這才發現，小阿姨喜歡捉弄人的功力是來自外婆。
「說起那個林家的太太喔……」外婆喝了口茶，「還真是可憐。」
「是發生了甚麼事情啊？」小阿姨問道。
外婆把君樺家裡的遭遇說了出來，外婆也是聽街坊鄰居說的。之後我也跑去問了
附近的鄰居，說法至少有三四個版本，唯一共通的部分的是，君樺的父母離婚了，而
君樺是跟著母親的，而造成離婚的原因是外遇。
小五這一年的暑假特別漫長，漫長到我很想自己坐火車回台北，只是因為經濟大
權操在小阿姨手上，所以也只能想想而已。
不知道大家是否還記得？很久以前有個跟現在樂透彩一樣的國家級賭博活動，它
的名字叫：愛國獎券，而民間也有一個賭博活動，它因愛國獎券而誕生，最後越來越
活躍幾乎成了全民運動，愛國獎券因它而下台一鞠躬走進歷史，也許已經有人想起來
了，沒錯，它就是：大家樂！
在國一的寒假來臨前，上天在我的人生裡面投下了一個大大的驚歎號，我們一家
人都是。老爸因為同事的慫恿而接觸了大家樂，起初是有嚐到一點甜頭啦，這從我家
擁有當時最先進的家用遊戲主機任天堂可以得知。到了後來卻是不斷的沉淪其中，為
了翻本又不惜借錢投入，那段時間裡，爸媽的關係簡直只能用個 “糟” 字來形容。最
後我親愛的老爸翻本了嗎？很遺憾的，沒有！債台高築的老爸，最後選擇了逃避，帶
著我們一家人連夜倉皇逃離台北，為了日後的生記著想，老爸選擇了高雄作為避風港，
中華民國的第二大城。
在君樺離開的那一年之後，小六的暑假我並沒有隨著小阿姨回高雄，缺少了君樺
的旗津海邊，我覺得回高雄一點意思都沒有，即便是小阿姨拿著球棒威脅我……別懷
疑，那年她真的拿著球棒威脅我。原本以為從此就不會再回去高雄，誰知道這下不但
又回到了高雄，還永遠的住了下來，小阿姨還開玩笑的說：「誰叫你那時候不跟我回
來，看吧，這是上天懲罰你忤逆小阿姨的報應。」喂！這個報應也太嚴重了吧？
來到高雄之後千頭萬緒，雖然還惦著君樺，但是隨著家庭環境的改變，日漸沉重
的課業，慢慢的，林君樺成為我記憶中的一個名字、一位過客，我只記得那雙漂亮的
鳳眼，那頭及腰烏亮的長髮，還有比我高的身高。那只扇貝相框就一直躺在我書桌的
抽屜裡面，而相框裡面依然是空白，來不及放入和君樺的共同回憶，記得即將要回去
台北的前一天，我跑到了林家深鎖的大門前，我貼上了一張八開的圖畫紙，用粗粗的
油性簽字筆大剌剌的寫上：我的名字是顏紹華。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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