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的即景框入一扇扇寬敞的窗口裡，我放下書本，以欣賞幻燈片般的心情，望著浮映在窗子上頭的海洋風情。
遠方的海洋看起來有如一座沉睡的湖泊，在岸邊拍散的浪花，也消音成一種只能用眼睛看見的白色細語，那一座漲潮時會在堤防上咆嘯的海洋，如今卻只像是一頭溫馴的睡獸。
我喜歡這種在高處遠遠眺望海洋的感覺，距離讓海洋顯露出一種沉靜的氣質，只要放空心思地眺望這如畫般的海景，內心也會跟著調和出類似的寧靜頻率。
妳還沒來的時候，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稍稍淡忘掉未知在等待中繁衍的不安感。圖書館13樓西側面向海洋的閱覽室，是我最初也是唯一能與妳邂逅的地方，而我就像是一隻被妳馴服的候鳥，總是不可自拔地讓無形的思念磁線牽引回這個孵化出微酸感覺的地方。
耳機裡的世界播放是The Cranberries的新專輯，Wake Up And Smell The Coffee。每次聽見The Cranberries主唱那種毒藥似的甜美唱腔，我就會想起妳，我永遠也忘不了第一次跟妳分享的音樂，就是那首旋律很美的Ode To Be My Family。
嘟，嘟嚕嘟，嘟，嘟嚕嘟，嘟，嘟嚕嘟，嘟 嘟嚕嘟，嘟，嘟嚕嘟…….
正當我忘情地聽到那首味道特別Cranberries的Time Is Ticking Out的時候，一種溫柔的觸感突然輕輕地點在我的肩膀上，空氣中也隱約飄著一股淡淡薰衣草香氣，我知道妳終於來了。
(呆子，在發什麼楞呀？)妳如春風般，無聲無息地帶著清香現身，飛舞的手指蝴蝶似地說著美麗的言語。
(沒有啊，我只是一邊讀書，一邊聽歌，剛剛只是不小心稍微分了點心啦。)當然，這是美化過的內容，我的手語其實還很彆腳，只是勉強比出幾個重要的單字罷了。
(讀書？你騙人，我想你是在偷看海吧，而且音樂一定是太好聽了，所以你才會那麼不專心吧。是麼音樂呢？新歌嗎？)妳那雙那藝術家的手指，真的很合適比出「音樂」這種優美的字型。兩手先作拉小提琴狀，再作彈琴狀，最後再右分掌手心向左，急而輕欹左手心兩次，感覺上，我幾乎從妳的指尖中，聽見悠揚的旋律了。
如果世界上真有一種擁有具體美貌的語言的話，那麼應該就是從妳那雙美麗纖細的手指所揮舞出來的默語吧。每次，看著妳以手指的舞姿安靜地說話時，我總會有這樣的感覺。
(The Cranberries的新歌。)我不會比小紅莓的手語，只好寫在紙上。(還蠻好聽的呢，要不要聽看看呢？)
比完聽手勢，我將左邊的耳機拿下，遞給妳，想跟以前一樣，跟妳分享小紅莓獨特的旋律與嗓音。妳微笑點頭，將抱在胸口的那疊書放到桌上，捻著裙角，側身坐在我的左方，接收了我遞給妳的耳機。
妳閉上了明亮的眼睛，側著臉龐，右手輕壓著右耳上的耳機，專心地聆聽小紅莓的音樂。妳那瓜子臉的輪廓，從側面看還是一樣迷人，微翹的睫將妳緊閉的雙眸畫成兩道微笑的弧線。
經過一首歌的時間之後，妳才睜開眼睛，用一抹滿足的微笑告訴我，妳應該還是很喜歡這張新專輯。我改將想對妳的話寫在筆記本上，對於只有幼稚園手語程度般的我來說，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延伸跟妳對話的可能。
(如何？好聽嗎？我蠻喜歡這次先主打的那首Analyse，輕快的節奏配上主唱獨特的唱腔，讓人覺得很舒服呢。)
（是不是MTV裡有跟911事件很類似的畫面，也就是鏡頭裡都是高樓大廈與飛機那首歌嗎？）妳快速地舞動手勢，我根本來不及閱讀妳的手語，還好從911三個數字，以及飛機、高樓大廈這些單字我還勉強辨識的出來，所以還能猜到妳的意思。
(對啊，就是那首歌。想不旋律這麼輕快的歌曲的MTV，竟然會讓人聯想到沉重的911事件，真是有些諷刺呢。)我依然藉著筆記本的頁面，跟妳持續安靜的對話。
妳聳聳肩，作出無可奈何的姿勢，表情不是悲傷似的同情，也不是無所謂似的冷漠，只是一種沒有特別含意的神情。我差點忘了妳就是這樣特別的人，總像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奇特女子，這世界上似乎沒有什麼事情，妳是真的care or not care的。
或許，妳仍有喜怒哀樂，但在妳不曾開口的神貌之中，我卻一直看不穿那種平靜沉默的背後，究竟沉睡著如何的心靈。
我隱約知道妳的事情，妳並不是真的啞了。不曉得多久以前，妳曾經是一個有著伶俐口才的女孩，但是從某一天起，妳開始選擇沉默了，從此過著一句話都不說的日子。
一個有語言能力的人卻放棄說話的生活，一定很辛苦吧。每次跟妳在圖書館見面，我就會想起這個問題。一個正常人拒絕正常地說話，生活上想必會遭受很多的阻礙，不論是在學校或是公司裡，光是溝通就會造成很大的問題，我相信一定會有人不諒解妳那堅決的沉默吧。
當然，我根本不曉得妳真實的生活究竟是如何麼情景，即使跟妳認識將近一年了，妳對我而言，仍是像是一個謎。妳從來就沒跟我提過妳的過去，我們的話題只是纏繞在書本、音樂和電影這些抽離現實的東西上頭，頂多，只有我會偶爾談到自己，但是妳對於自己卻不曾提及。
也許，就是這樣神秘的妳，才會如此深深地吸引我吧。說真的，我其實不見得需要知道妳的過去，只要能夠擁有每一個有妳陪伴的當下，我就很滿足了。
就像此刻在安靜的圖書館裡，我用著跟妳學來的笨拙手語，加上筆記本與表情的輔助，和妳進行著一場生動的對話，而身旁的窗口又有海報似的美麗海景裝飾，這樣的感覺其實比那種在飲茶店裡進行聒噪的談話還好太多了。
更何況，閱讀妳那飛舞在半空中的美麗言語，是一種莫大的享受。妳那彈慣鋼琴的修長手指，就像是希臘時代大理石雕般的完美，總是以一種唯美的韻律舞出另一種獨特的語言，而妳那女神般的恬靜臉龐，更是將這種無聲的言語襯托出一種神秘而高貴的氣質。
有時候，我常會看著妳那舞蹈似的手語看到出神，不由自主地忘了將那些具體化的手勢，再次轉為抽象的意義了。妳那沉靜的言語似乎有著獨特的生命力，透過妳那完美的雙手漸漸變成了一種近似於藝術的模樣了。
如果，維納斯雕像要找回那一雙完美的手臂的話，我想這世界上只有妳的手能夠勝任吧。
愜意的午后，夕陽胭脂般的紅暈已經染在窗口上的海面上了，我滿足地用眼神聆聽從妳指尖的舞姿中傳來的無聲言語。
當然，我偶爾會幻想有一天，我能夠找到那一把打開妳深鎖的沉默的鑰匙，然後聽見從妳那玫瑰花辦似的嘴唇傳來的甜美語調。我深信，倘若真有這一天，妳那些飛舞在半空中的聲音，震動了我的耳膜的話，聽起來一定就像是天使親口對我歌唱的天籟聲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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