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吵著要回家。
來到這個房間已經第四天了。
他的左手插著點滴,生殖器上綁著導尿管,腰間穿著尿布。
他想自己去上廁所,但他們不讓他去,直說他自己去上廁所會有危險,他不能明白,他自己上廁所已經超過八十多年,有啥危險可言?
他們把他綁在這裡,一定有某些企圖,但那企圖是什麼呢?
他想了很久,理不出個所以然來,腦中瀰漫著一團濃霧,每次好像要抓到一些線索,轉眼間,卻又消失無蹤。
負責照顧他的是個年約五十多歲的看護。
他不喜歡她。
因為他覺得這個女的長得不好看,而且老強迫他吃飯吃藥喝水,還不給他回家,這讓他非常地不爽。
但是有一個自稱是他兒子的人告訴他:「這個看護是個很專業的好人,她會好好地照顧你的,你要好好聽話跟人家配合…….。」
說著說著,居然哭了起來。
而且眼前這個人,如果他沒記錯,幾天以前才使用暴力,硬把他拉上救護車,送來這個鬼地方……。
在印象裡,自己的確有個兒子,但是他叫什麼名字呢?是眼前這個人嗎?他不能確定。但看他哭得很傷心的份上,就姑且相信吧!
「我可以相信你嗎?」他皺起眉頭,以懷疑的眼神盯著眼前的年輕人看。
「當然可以。」年輕人肯定地點點頭。
好吧!就姑且相信他吧!他放棄似地點點頭。
年輕人居然地哭著笑了起來。〈應該是個神經病吧!〉
這個房間裡面每天會有些固定的訪客。
一大清早,他的女兒會在上班前先來探訪,跟他聊幾句。
他很喜歡他的女兒。畢竟女兒是上輩子的情人,更別提,他的女兒跟他很像,一輩子中規中矩,不管唸書、戀愛、工作、結婚生子,沒一樣讓他操心過。
他很聽女兒的話,就算葯真的很苦,只要女兒騙他說「那是甜的」,他就照吞不誤。〈同樣的謊,他兒子也說過,但無效。〉
中午時分會造訪的是他的老婆。
年初罹患小中風的老婆都是去醫院做完復健才會來看他。
說真的,他不是很喜歡她。他們兩個人從年輕吵架到老,他覺得老婆長得不漂亮,有時候講起話來又很急躁,總是嫌他囉唆,或是同樣的問題問太多次。但他又不是故意的,只是記不住…..。
但他老婆從來沒有讓他餓過一頓,也從來沒有少幫他拿過一次葯或是忘記帶他去看醫生…更別提,他老婆做的菜要比這裡的伙食好上一百倍。
前一次他重病住院時,老婆急到得了躁鬱症,甚至哭倒在加護病房門口,懇求護士不要大聲跟他說話。
下午會來的是他高齡八十五歲的妹妹。
這個妹妹一路跟他從大陸跑到台灣,即使這兩年妹妹為腰痛所苦,她還是很堅持每天吃完止痛藥後,搭計程車杵著柺杖來看他,用家鄉話陪他聊天。
不是沒試過請她不需要這麼辛苦跑來。
但他妹妹總是說:「我要看我哥哥關你什麼事?」
接下來,傍晚會出現的就是他的兒子了。
他的兒子是個麻煩精。除了偏執之外,完全沒有遺傳到他的優點。
這個兒子從小就狀況不斷,不是一天到晚裝病不去上學,就是莫名惹禍被退學,再不然就是蓄長髮戴耳環,一天到晚頂嘴,沒一件事如他的願……。他其實搞不懂,這個兒子到底在想些什麼?
如果要說這個兒子有什麼讓他開心的,除了幾乎每天回家吃飯外,就只有每個禮拜天都會花兩三個小時,開車帶他到去到處兜風。
他總是會在兒子到家之前,換好衣服在客廳等。
想到可以去兜風,他就開心起來,但在那之前,他得想辦法先回到家才行。
他的情緒與思緒每到傍晚就開始蠢蠢欲動,曾經不只一次在半夜試著從病房逃走,但還沒離開病房門,就被護士們架了回來,他奮力反抗過,但無效,護士們還幫他取了「打人爺爺」的外號。
那個號稱是他兒子的人每天都去護理站跟護士道歉。
「對不起,我爸真的是個斯文的好人,他是生病才這樣的…..」
但這些挫折都無所謂,他就是要想盡辦法回家。
那個家是他一輩子的心血結晶。
就算回到家,還是會見到不成才的兒子。
就算回到家,還是會因為健忘或囉唆被不耐煩的老婆責備。
但是他還是想回去。
因為對他來說,所謂的家,除了那個用盡他畢生積蓄買來的鋼筋水泥建築物外,還有這些他喜歡與不喜歡的人的因緣糾纏……。
〈但,我可以確定,他們都是愛他的。〉
某天,他企圖逃走被逮回去時,護士跟他說:「我們不知道你家的地址,沒辦法送你回去。」
天知道他花了多少努力,在腦中的混亂的思緒裡找出家的地址,並且清楚地告訴護士小姐。
「可以請你們幫我叫車嗎?我回家再還你錢…..。」他對護士小姐樣說。
我想說的是----老爸!真有你的。
《徹的話》
1. 這篇電子報送給我的老爸。雖然他從來沒讀過我的作品,也永遠搞不懂我為什麼要花時間寫這種東西?不過,我希望他可以早點康復回家。
2. 如果可以,我還是會每週開車帶他到處兜風,不管油價漲到一公升多少錢。
〈圖說:希臘海景〉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