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對不起。」我用癟腳的日文對兩位個子小小的日本女孩說：「你們得先到哪裡買票，五歐元一張，然後才可以進入參觀。」
我邊說邊用手指指向左前方的售票處。
「阿里阿多。」日本女孩禮貌地低頭回應，面帶微笑朝售票處小跑步過去。
我用力吸一口氣，把黏附在鼻腔裡的沙塵隨著鼻涕吸進口腔中，伴著口水嚥下。如果是平常我可能會偷偷吐在地面上，再用皮鞋踢些沙塵加以覆蓋。但今天的遊客很多，這麼做有損形象，只好把塵土吞進身體裡去。
我從黑色的西裝口袋裡取出Ray Ban太陽眼鏡，戴在高挺的鼻樑上，抬頭望望天空的太陽，無奈地坐回椅子上。
都已經十月了，羅馬的天氣還是這樣炎熱，穿著西裝筆挺地坐在室外，實在不是件輕鬆的事。
在我胡思亂想時，方才那兩個日本人快步地朝我跑過來，接過她們遞過來的入場券，我反射性地按下手中的打票機，在票券上打下兩個洞，臉上肌肉瞬間啟動，露出職業性的笑容說：「請進。」
別以為我的日文很強，其實我會說的，也不過就是這幾句。（其他包括：英文、德文、法文也是。）
我的名字叫做泰多（TITTO）與某位著名的足球員同名，但是我的運動神經並不發達，從小我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因為體育有所成就，因此我把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唸書上。
二十三歲那年，我順利地從羅馬大學醫學院畢業，正準備進入聖方濟醫院開始實習，在那之前，我參加了某個古蹟的修復工作。
對住在羅馬的人來說，「古蹟」一點都不稀奇，在路上走累了，隨便找塊石頭坐下，那石頭搞不好就是某個神廟僅存石柱的一部份。如果做個深呼吸，細心品味這城市的氣味，你搞不好還可以發覺一絲絲腐朽的味道。
住在這樣的城市，要說對歷史沒有興趣，那是不可能的。隨便街角的一座毀損雕像----那怕只剩下一隻腳或一根手指頭，那怕上面塗滿了年輕人無知的塗鴉----說不定都是名列旅遊指南裡的重要「遺跡」。
我對「古蹟」的興趣比起一般人要濃厚些，大學時雖然主修醫學，但是我仍然花了很多時間參加考古的相關社團與研討會。
二十三歲那年暑假，我本來計畫和當時的女友一起到澳洲旅行，遠離義大利的酷暑。誰知道就在出發前幾天，考古社的好友通知我位在羅馬北部的某書院要進行整修維護，問我有沒有興趣參加？
「是哪一個書院呢？」我問。
老實說，我可以想都不想就拒絕，和美麗的女友到墨爾本度假，遠離濕熱的溽暑，比起大熱天在古蹟中挖石頭不知舒適多少倍，但那時候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居然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就是卡比司理書院阿！」朋友回答。
一聽到書院的名稱，我便著了魔似地想也不想就參加了，女友甚至因此跟我分手。
究竟了什麼讓我對這個書院這麼有興趣呢？我到現在都還搞不清楚，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我的人生著實因為這個古蹟修復計畫，變得截然不同。
修復古蹟在義大利是件稀鬆平常的事，由於觀光業是這個國家的主要命脈，「古蹟維護」除了為保存祖先所創造的重要資產外，更重要的是把這經濟命脈一代代地傳下去。
根據統計，目前在義大利仍有大約百分之五十的古蹟未被發現。
這個國家任何時候都有幾乎三分之一的古蹟在維修中，因此觀光客不可能在一次旅行中看遍所有的古蹟，這一點對於延續觀光產業很有幫助。
但相較於觀光客常去的古蹟，卡比理司書院是很不一樣的。它位在羅馬北方的一座小山丘裡，交通不便加上遺跡本身不夠偉大，也缺乏神秘的故事性，大部分的導遊書甚至將它省略不提，因此，它因「禍」得福般地維持著相當完整的面貌。
據傳有「醫學之父」之稱的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曾在此處講學，不過，這一點並未在史籍中得到證實。
古蹟維護是很複雜與專業的工作，我這樣的初學者能處理的部分非常有限，在那次的維護工作中我主要負責編號的工作。也就是以從左下往右上的方向將組成書院牆壁的石磚依序編號，以便整修後可以回復原貌。
一連幾天，我拿著專用的麥克筆一塊一塊在磚頭的右下角寫下以字母與阿拉伯數字組成的序號。這工作唯一的好處是----讓人可以觸摸遺跡的每一部分。
夏天的羅馬氣溫逼近攝氏四十度，遺跡雖然地處深山中，但絲毫沒有清涼的感覺。
我蹲在可能是書庫的房間裡，先用毛刷拂去石牆表面的灰塵，正當我屈下身準備進行標號之際，發現牆角的磚塊中嵌了一張紙片。我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將紙片取出，紙片因年代久遠變得如枯葉般脆弱，我急忙通知負責的教授。
他們將紙片浸泡在特殊的藥水中，紙片緩緩地舒展開來，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字。
「可能是某種藥品的配方吧！」教授看了上面的文字記載後說。
「會是什麼呢？」我皺著眉頭盯著泡在透明溶液中的紙片看，但從殘破的配方中找不到答案。
「誰知道呢？我是研究考古又不是藥學。」教授想都不想就回答說。
會不會是某種嚴重疾病----比方說，愛滋、SARS、禽流感之類----的解藥呢？我在心裡想著。
這張紙片經過編號後被放入檔案夾，我可以想像在不久的未來，它即將為人所遺忘，如同回到牆角的磚塊夾縫般，不過是換個地方靜候時光的流逝。
在滿是古蹟的國家裡，沒有人會在乎一張斷簡殘篇。
教授在我的強烈要求下，答應給我一份拷貝，後來我意外地發現，紙片上面可能記載著某種神秘藥品的配方。
沒隔多久，名教授卡爾森邀請我進入他的研究團隊，提供我相關的設備與經費進行這個配方的研究，我成為全國皆知的醫學新銳，甚至接受了著名醫學月刊的採訪，也因此許多女孩對我表示好感，一時之間，我感覺飄飄然地，甚至認為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諾貝爾醫學獎得主。
就這樣，我離開到醫院實習的計畫，進入人生的另一場夢境。
就這樣，我沈浸在這個夢中十七年。拼湊一個不完整的古代藥方並不是件容易的事，卡爾森教授還沒等到結果便過世了，醫學界對這個配方的期待，就像失去熱情而離我遠去的女友們般，我從大家眼中的希望逐漸變成失望。
我不想讓自己絕望，懷抱著這個夢想生活了十七年的我，放棄之後，該何以為繼呢？我甚至還拋棄了成為醫生的機會阿！
總算老天眷顧，兩年前，我拼湊出配方的全貌，甚至製作出試劑。為此我再度贏得醫學界的目光。
沒人知道這個藥可以怎麼用，於是，我開始進行新藥的動物測試。
很意外地，所有實驗用的動物，一服下藥便昏迷不醒。
「什麼嘛！原來只是強效的安眠藥，而且服用之後還無法甦醒，這樣的藥有什麼用呢？」
「你居然為了這個無用的藥方花了十七年，根本就是古人開了你一個玩笑吧！」
「我想，古人就是因為這個藥方無用，才把它塞在牆角的吧！」
謎底揭曉後，訕笑和批評如潮水般向我襲來，研究經費也被全數抽光，無可奈何的我，只好抱著一堆沈睡的動物和乏人問津的藥方回家。
多年來，全心投入配方的研究的我，幾乎遺忘了醫學院的所學，而無法回到原來計畫的人生路上。
所幸，在當初邀我去參加古蹟維護的朋友的推薦下，我到萬神殿（Pantheon）附近的某遺跡擔任警衛兼驗票員的工作，勉強餬口。
這就是人生阿！雖然無法盡如人意，但我實在沒想到會糟成這樣。
六點鐘。古蹟的參觀結束，我走回工作人員休息室，將領帶解開，把一身的黑色西裝脫下，用手指彈落沾附在褲腳的黃色塵土，接著把西裝領帶掛回衣櫥中，拿出我的便服。
「喂！你知道AS羅馬隊的隊長托迪發高燒，不能參加和馬其頓瓦達隊(Vardar)的比賽嗎？真是糟糕。」說話的是吉奈脫，他是負責夜間安全的警衛，也是個不折不扣的足球迷。
剛到這裡工作時，我幾乎無法跟他們交談，不只是因為我對足球一無所知，將所有精神集中在研究的我，生活跟一般人早已脫節。
我笑笑，把褪色的牛仔褲套在腿上，低著頭繫皮帶說：「是嗎？真是糟糕。」
為了和大家打成一片，我必須說些模擬兩可的話以融入話題。
其他的警衛七嘴八舌地熱情加入討論，我則加速把皺皺的格子襯衫換上，將繫在腦後的長髮解開，由於專心於研究，我很久沒剪過頭髮，不知不覺留了長髮後，也沒覺得哪裡不好，於是就繼續留著。
「再見。」為了不吸引他們的注意，我特意壓低音量地說。
「嗨！」正要走出門時，吉奈脫高聲叫住我。
「下次AS羅馬隊回主場比賽，我們一起去奧林匹克球場加油吧！」他用陽光般的興奮語氣說。
嗯。我點點頭。
我們互道「喬！（Ciao）」後離開。
這是一場夢吧！
坐在公車裡痴痴地望著緩緩後退的羅馬市區風景，公車行經威尼斯廣場上的維多里奧艾曼紐紀念堂（Monumento a Vittorio Emanuele）前時，我遠遠看見大堂前方的熊熊燃燒的火炬，這象徵在第二次大戰中奮勇參與戰事者勇氣的火焰，由警衛保護著，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永不熄滅，盯著它看時，我感覺到整個羅馬市彷彿被這火炬染成一片橘紅色，如夢境般。
說不定，我現在面對的一切，根本不是現實，只是我的一場夢。我這樣告訴自己。我的藥物配方也許還沒研究出來，全世界都引領期待我揭曉最後的謎底，這個配方將是世紀的救贖，而我是醫藥界的明星。
公車朝著特米力車站（Termini Station）前進，我淹沒在自己的想像中，車窗外還是橘色一片，我看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傻傻地笑著。
公車駛進終站，緩緩地停了下來，乘客紛紛下車，最後司機把車內的照明關閉，我的影像瞬間消失。
我緊握著雙拳，深吸了一口氣。你這個笨蛋，現在的你才在作夢啦！我大聲地在心裡對著自己吶喊！
但是我的臉上依然帶著傻笑，面對這樣人生，除了傻笑還能怎樣呢？
我下了車，朝著燈火通明的車站走去。秋風迎面而來，真的有些冷了。
我將雙手插進口袋裡，朝亮著綠色招牌的SFIZIO PIZZA前進，不想做飯的時候，我總在這裡解決晚餐。
「義大利香腸比薩還要等三分鐘喔！」負責販售比薩的年輕人這樣告訴我。
「嗯。留一片給我。」
我端起盤子走到食物台前，點了一份蔬菜沙拉、義大利麵和一瓶不含氣泡的礦泉水。
「喂！今天的燉牛肉很好吃喔！來一點吧！」結帳時，老闆自動為我加上一碟熱呼呼的牛肉，不等我拒絕，他便朝我揮揮手說：「不要客氣，我請客！」
謝謝！這家店，我從大學時代就常來，這幾年我的起起落落全看在他們眼裡。
我低著頭，找了個座位，專心地吃了起來。只有把注意力集中在食物上，才能讓自己有活著的感覺。
不一會兒，比薩送過來了。今天的比薩拷得很焦，餅皮脆脆的，咬一口碎片便落得滿桌都是。不過我沒時間管這些，一個勁啃著披薩。吃著吃著居然覺得口渴了。
我扭開礦泉水，抬起頭把水倒進杯中時，這時候我看見一部停在玻璃外的黑色賓士敞篷轎車，駕駛穿著黑色西裝，脖子上繫著質料高貴的領帶，把手放在方向盤上，臉朝著我的方向轉過來，然而他並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等候某人，我的存在並未引起他的注意，但看著他時，我的心臟卻不正常地鼓動起來。
他是我的大學同班同學，名字我已經記不起來，不過，我卻清楚地記得他是全班成績最差的，曾經向我借過好幾次筆記。眼前的他，看起來日子過得很不錯，想必已經是某家醫院的醫生了吧！
還來不及繼續想下去，另一個熟悉的人影便從我面前閃過，她的身影映入我的瞳孔，我的心跳更快了。
她就是當初與我相約到墨爾本旅行的女友。這麼多年過去，她一點也沒變，依然性感亮麗。她手裡拿著甜筒冰淇淋，身上穿著合身的黑色低胸禮服，肩膀上披著一件同色的LV披肩，腳上蹬著細跟的高跟鞋，經過我的面前，倏地一聲滑進黑色的賓士敞篷轎車裡。
我的前女友和不知名的舊同學笑得愉快，前女友甚至誇張地用舌頭舔了一口冰淇淋，接著把舌頭伸進舊同學的口中，給了他一個滿是甜味的法式激吻。
反胃的感覺從身體的某處升起。
看著接吻完畢的兩個人，帶著滿足的笑容，開著賓士轎車遠去，我也隨著站起身來。
「給我啤酒。」我對坐在櫃臺後方的老闆說。
拿著他遞給我兩瓶啤酒，我走回座位上，將杯中的礦泉水一飲而盡，接著打開啤酒，大口大口地喝起來。
「我的人生原來是被他偷走的。」我邊喝酒邊自言自語起來。
記不得我究竟喝了多少罐啤酒？但我離開餐廳時，確實感到天地輕微地搖晃起來。
對阿！這樣的感覺才像夢嘛！我傻傻地笑起來。
冷冷的秋風吹過我的身邊，感覺卻更加迷幻。
我沿著路往下走，經過UPIM服飾店後，街道明顯地暗了下來，詭譎的氣氛隨著風竄動著。
我住在車站後方的一座破舊公寓裡，這個地區聚集了許多黑人與吉普賽人，除了一家小型的超市與幾家披薩店、中國餐廳外，只零零星星地點綴了幾盞路燈。氣溫下降的秋夜裡，更顯得人煙稀少。
我進入超市，購買了礦泉水、玉米罐頭、麵包和義大利麵後，便提著大包小包經過狹小的樓梯，回到位在地下室的家。
鐵門發出如老人咳嗽般的咿嗚聲緩慢開啟，迎面而來的是一股動物的體味。
我走進廚房，把食物放進冰箱裡，再從冰箱底層取出液態食物、營養劑，並把餵食用的器具逐一消毒後，走回客廳，打開電視，電視上正在播放益智問答節目，但我的心思一點都沒放在節目裡，我只是需要聲音而已。
跟著我打開放在客廳角落的一長排金屬製的寵物籠，裡面放置了二十三隻昏睡的小白老鼠，牠們都是進行新藥動物試驗的實驗品，新藥試驗結束後，原本要進行「人道毀滅」，但就在銷毀手續進行過程中，我的手心傳來一陣一陣牠們注射致命藥物後反射發出的掙扎顫抖。不忍心的我繼續下手的我，只好把牠們通通帶回家來。
這一批實驗原本使用了三十隻白老鼠，在被注射後的幾秒鐘裡，牠們先後進入睡眠狀態，除了睡眠外，其他的生理作用通通正常，從腦波的監測中，發現牠們還會作夢。其中有七隻，因為老化或疾病先後死去。所餘的成為我的「寵物」，每天下班後，餵食他們與清理糞便成為我主要「休閒活動」，牠們除了不會活動外，與一般的寵物並無二致，而我，有時也會跟牠們說說話。
「嘿！生命不過就是一場夢阿！而我們也不過是陷入不同程度的夢境中而已喔！」我邊將食物注入一隻動也不動的白老鼠的胃中邊對牠說。
能睡著畢竟是一種幸福阿！比起沈睡的牠們，我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好好睡覺了。
(待續）
（圖說：就這家餐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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