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摹是美術領域常見的學習方式;臨摹是指對著經典作品依樣畫葫蘆,一筆一畫,仔細學會原創作者每一個細微的筆觸。臨摹可說是一種最極致的模仿。
詩和畫不同,大概不能用繪畫或書法的方式來「臨摹」。簡單說,你不能說把余光中的詩照抄一遍,就說自己在「臨摹」余光中的詩。
詩無法臨摹,而只能做到一般的模仿或改作。
改作則不同於臨摹或模仿;你可以把余光中的《鄉愁》當中的意象和節奏,重新用你自己的方式加以改寫,此時稱為改作,而不稱為臨摹。前者之目的是重新創造,後者之目的是在於模仿。目的不同,定義也不同。
改作之目的,單純只是用自己的觀點來重新表現原作者的作品。老師可以改寫學生的作文,如果改寫的地方很多,就等於是老師自己寫的一篇全新的作文;那就不能說是學生原本的作文。
詩的模仿,既然無法用臨摹的方式,那要如何進行呢?
必須是「發現原作者語言文字當中的某個妙處,自己用不同的語言文字來表現類似的妙處」。
這個妙處,有可能是特定的字詞、句型、結構、語氣、情緒、情感、意念、理念、節奏、意象、形式、精神、氣魄、氣勢、氣象、神韻、背景、脈絡、影響、作用、創作方式、發表方式、創作時機、發表時機、創作地點、發表地點...等等。
因為詩要表達的是「意」;意可以透過語言文字的無限複製傳播,傳達到所有讀者(聞者)的心中。這個過程主要是抽象的、非物質性的。
「詩」不是指一堆語言文字。而是指語言文字所乘載,可無限複製傳播的那個「詩內容」。詩內容的載體,不是指出現在特定時空下的某一堆紙和墨,而是已經具備抽象符號性質的「語言文字」,語言文字是非物質的抽象符號。
詩的內容無法只用物質來作為載體,而必須以抽象的語文符號來做為載體,但繪畫卻可以只用物質來做為內容的載體。
所以繪畫可以在不同的物質上用同一種技法和筆觸來實現「臨摹」,臨摹出來的作品屬於有別於原作的獨立新作品,但繪畫的內容卻幾乎完全相同;而即使完全相同,只要臨摹者誠實標註真實繪者身份,沒有刻意魚目混珠的話,基本上不會有著作權歸屬的問題;
但詩卻不同。即使面對不同物質,如果構成詩的語言文字是相同的,那樣就只是同一首詩(同一件作品)的抄寫或複製,而不是有別於原作的獨立新作品。
因此,寫詩的人若希望「模仿」前輩大師的作品,就只能重新用不同的語言文字或符號來重新創作一首獨立的作品而已,而且這首詩不能和被模仿的作品有很高比例的雷同字句,否則會被視為抄襲而非僅是模仿,而產生著作權的問題。
自古以來,關於詩的模仿,有諸多名家論述,各有巧慧妙見。
唐代詩僧皎然的《詩式》是早期對詩的作法提出有系統理論的重要著作,在當時,曾被視為是開天闢地的創舉之一。其中,關於詩的模仿,皎然提出「語、意、勢」三偷的觀點;
偷語,就是直接將他人寫過的字句拿來用;這是最等而下之的「直接偷」,除非用得巧妙,另有新意,不然往往被視為抄襲、剽竊。
偷意,即模仿他人詩作之意而寫,但字句另有變換,以免落入抄襲。
偷勢,就是連他人詩作之意都不加以直接模仿,而是模仿其詩的某個「抽象無形卻具體可感」的妙處,例如仿其節奏、結構、情感、氣氛、感覺、聲韻、韻味...等等;因此最不露痕跡,基本上已是百分之百的獨立創作,只不過「參考了別人的作品並受其風格影響」如此而已,已沒有抄襲剽竊的顧慮,即便算是模仿的一種,讀者也不會怪罪。因此可說是最高明的「神偷」,基本上是偷了整個神髓。李白仿崔顥黃鶴樓而寫的《鳳凰台》,就可說是「偷勢」的成功經典案例。
宋代詩人黃山谷,乃江西詩派的創建者,他對詩的模仿有深入研究,「模仿」可說就是他的詩法之關鍵核心。他的詩法可總結為「奪胎換骨,點鐵成金」這句話。
胎、骨其實就是指:詩的妙處可分為胎、骨二種層次,因此後進可以有有兩種層次的模仿。
胎,即是詩的「內蘊詩意」,是下筆之前的意念,故名為「胎」,相當於本文前面段落中所說的「詩內容」;骨,即是詩下筆後的「外顯字句」,已經發育成形,故名為「骨」,相當於本文前面段落中所說的,非物質的抽象符號之「語言文字」。
「奪胎」即仿前人詩作之內蘊詩意而作,然更加形容生動,青出於藍,方可稱奪;「換骨」即同前人詩內蘊詩意,然以不同之外顯字句而表現,故稱為換。
至於「點鐵成金」,意思是「化腐朽為神奇」;就是將前人不用或早已用濫的字詞、內容、章法等,運用巧思,加以變化,成為富有新意的作品,可以理解為「舊瓶裝新酒」或「舊酒裝新瓶」。
江西詩派受到唐代前人的影響甚多,其中當然包括皎然的著作在內。江西詩派企圖集唐以降詩法大成,然而後世文學史對之未必認可,多有批判者。其中理由之一,即是認為「奪胎換骨,點鐵成金」,無論如何,都只是一種以「模仿」為本色的文字遊戲,不是出於詩人真性情的肺腑之言,也缺乏如同杜甫那種真正氣魄宏大的創造力。
宋代嚴羽《滄浪詩話》是中文詩史上最重要的一本「詩話」;作者尊唐詩,貶宋詩,對江西詩派大力撻伐。
在《滄浪詩話》中,對於詩學習方式,並不強調「模仿」,而是強調「領悟」。就是認為要將屈原、李杜等大詩人的作品,放入胸中參究,「久之自然悟入。」因此被稱為「以禪喻詩」。
我認為,這種方法確實是「最佳學詩方法」;也是最高明的模仿,因為他模仿的是「大詩人的心量」。除此之外,不管是語、意、識、骨、胎..一概不予模仿;一律自己從頭蓋起,因此也最有獨創力。
雖然後世對嚴羽不乏有質疑者(包括詩人楊牧等),但就我個人親身經驗來說,「久之自然悟入」是實在可行,真實不虛的。
所謂對詩要能「悟」的說法,其實就是要人避免落入「文字遊戲,虛情假意」的邪魔外道,而回歸「從詩心自然流出」的「真誠詩心」狀態。只有讀者願意以「真誠詩心」來體會詩,才有可能真正讀到一首詩的作者之「真誠詩心」,如此才可說是真正「讀懂」一首詩。
表面字義的「讀懂」不是真的讀懂;因為只有字面意義的理解,卻沒有「體會、感受」,這並不能算是真正「領會、悟入」到一首詩的神髓。
有心學詩者,從古人智慧當中,必能獲益良多。然則古人用字通常極精練,且往往意在言外,不僅寫詩如此,詩話亦如此。而今人多不熟稔文言文,少用如此精練的語言來思維,是故以今人之智,欲充分明白古人之詩法思維妙處,則往往不得甚解;如此也是諸多學究們爭論不休的主因。
今人寫現代詩者多,於古文寫作早已生疏;而現代詩之詩藝、詩學,也早已脫離古典詩詞而自成一路;是故,若要今人皆熟讀古人詩法方可為作詩之法,未免令人望而卻步。因此,借助某些學貫古今之詩家箴言,以為後進習詩之法,實有必要。
在此推薦前輩詩人向明先生之《新詩百問》一書給所有網路新進的詩寫手;讀完這本書,可說就對「現代詩法」有了完整而初步的認識。
(2013-05-04 初稿 根據2012-03-左右回應網友的留言而改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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