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的是一把刀子。不是用來料理食物的那種,也不是用來割草除藤的,相信因為美好原因而存在的刀子不會有太多心事,畢竟它們太平凡、太普通了,平凡與普通造就不出足以思考的腦袋。我想到的是殺人的刀子。
喔當然,用來料理的刀子有可能會被拿來刺穿某人的腸胃,用來割草的刀子也有可能會成為肢解屍體的工具。不過我想這樣的刀子應該不至於太悲觀,畢竟它們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所謂刀子可以回去的地方,好比說某隻魚的鰓,好比說某塊高級牛肉的霜降。總之是溫暖的、和平的、有人在等待的,乾淨而可以安穩沉睡的地方。
殺人的刀子打從一開始就是為了殺人而存在。為了一個罪惡的理由存在。
比方說,你能想像那些為了讓男性入珠而存在的彩色小珠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嗎?你想像它挺起胸膛告訴你「我在等人把我植入陰莖裡。」你一定笑了,因為你充滿想像力。
而你也正為了某件事情活著,每天持續不斷地做著那件事情,不做的話世界就會傾斜,那就是你的價值,那就是你的定位。例如:把街上的每台車洗得乾乾淨淨;穿著漂亮的衣服供人拍照;打壞小孩的手心。挺起胸膛試著跟別人說說看,說你「正等著植入某人的陰莖裡。」
我們其實都一文不名,但也何其重要。
如果刀子的各個部分有不同的想法呢?例如刀柄天性善良,實在不願意承接銳利的凶器,所以無時無刻想盡辦法要製造脫離的意外;例如刀背實在很見血,在進入某個該死的人體內時它總是閉著眼睛禱告;例如刀尖其實已經瘋了,不殺人的時候它總是咬著自己的指甲;例如刀鋒像葉教授,滿頭臉的血紅之後特別喜歡說教……例如刀子整體其實很悲傷,必須出發去殺人的時候,它都賴在地上不走。
「但你是一把刀啊!不殺人的話你還能做什麼?放在博物館展覽嗎?」
想這樣的事情還真是無聊,可是我卻想得好熱衷,我想我的腦袋一定出了什麼問題。把刀子擬人化,把人複雜化,把水果果醬化,把感冒糖漿加康寶濃湯,一起腐化。我還在期盼某些價值如同吞下生辣椒而被逼出的額頭汗滴一般,可以用力擠一擠就自然排泄出來。某些價值,某些說得過去的想法,某些不正確但一時之間也找不到破綻的理由,足以讓生活輕鬆一點的。每個人都一樣,忙東忙西都是為了讓自己的所作所為合理化,只是方法不盡相同罷了。
有個明顯的存在理由不曉得算不算是好事。沙發就是要讓人坐著休息的;筷子就是要用來夾食物以及折斷;照片就是為了要讓心酸的戀人撕毀;線香就是為了燃燒並且散發自己的味道;鞋子就是用來穿、衣服就是用來脫掉、笑容就是用來迷惑人心、歌曲就是用來培養宗教,還有還有,面膜用來美白、電腦用來訓練宅男、碗盤用來摔在變心的戀人臉上、時鐘用來體會老化、玫瑰用來追求女孩、白開水用來喝……
「方向清楚,生活就會單純許多。」
削鉛筆機只需要注意肚子裡的殘渣有沒有按時清乾淨、HELLO KITTY只需要注意嘴巴有沒有不小心露出來、隱形眼鏡只要別讓人找不到就沒事了、鳳凰樹只需要在六月開花、烏龜只需要睡覺、電話只需要在適當的時間響起、席格洛斯只需要不停地演唱好聽的歌、村上春樹只需要碎碎唸、巴娜娜小姐則需要不停遇見鬼、一○一大樓只需要點起亮晶晶的燈、澎湖吉貝島沙灘上的星沙只需要靜靜躺著,還有還有,城市只需要繼續墮落、電視只需要不間斷地提供畫面、床只需要保持彈性、香水只需要揮發……
有明顯的存在理由,好像是不錯的事情。
我想到刀子萬一不喜歡自己被用來殺人呢?說不定哪天開山刀會找神父告解,說它一點都不想當開山刀,說它都還記得每一次進出陌生人的身體,清楚感覺自己撕裂那個或許不善良但絕對不該死的人的細細纖維。它將工作做得那麼好,劃過之處沒有任何遺漏地割開,讓血順暢流出,讓人死亡。但它一點都不想那麼做,它只希望被用來切切青菜、切切水果,它甚至不希望傷害豬或牛。然而它有明顯的存在意義,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想自殺。」開山刀說。
「孩子,那會下地獄的。」神父說。
「下輩子別再讓我當刀了!」開山刀說。
「上帝自有安排。」神父說。
「你滿意上帝安排你當神父嗎?」開山刀說。
「我從不懷疑上帝。」神父說。
「那你實在太幸運了。」開山刀說。
你能當你,而且覺得好開心,那你實在太幸運了。
沒有選擇餘地這件事實在很悲傷,好比說我是個不到一百七十公分的矮子,只能接受,沒有選擇的餘地。於是曬衣服的時候我必須掂腳,跟高的女孩說話我得仰頭,還得忍受別人說「腿短跑起來比較快!」天曉得這是哪來的刻板印象。如果可以深刻一點,我會舉盲人的例子,或是小兒麻痺患者的例子,但我曉得你懂,你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嘿,想像力豐富的你,我相信你知道自己是幸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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